APP下载

存在、逾越与救赎

2017-09-27唐诗人

南方文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嵇康深渊上帝

唐诗人

德国学者萨弗朗斯基论述谢林哲学中自由与恶关系时有一段话:

上帝的深渊是那个尚未完成的上帝,是那黑暗的和封闭的、还未进入自我透明的存在。上帝身上的深渊是潜能,这个潜能是给予可能,但同时持留着一种威胁。它能作为根基让存在者产生,变得有序——但它也能把存在者重新吞回:那无序的和混沌的东西会作为深渊再次出现。

自然的演变是个戏剧性的过程,而这幕戏剧必定会在人身上——亦即自然在那里得以成为最高意识的地方——上演。潜能的负面——无序的和混沌的——在他身上会变得自觉,成为自由的行动。正因为如此,在人的自由中有虚无和毁灭的可能选择,亦即混沌。人被允许进入存在,但他能感到挣脱存在、毁灭存在的要求,这就是恶。由于他的自由,人能成为未完成的上帝的同谋。上帝身上的深渊和人的自由中恶的深渊互相联系。人与上帝相联,但是,也同这个上帝的夜的原则、同他那混沌的未完成性保持联系,这属于他棘手的遗产。①

根据宇宙生成论思维,谢林认为上帝的存在有其根基:“上帝得先从是他自己的黑暗的根基处展开,成为神化的、神圣的上帝。”②上帝的根基是上帝自身,不在上帝之外。同时,上帝也超越根基状态,它是整个存在。这种根基思维,意味着上帝身上也有黑暗根基,有着恶的潜能。上帝的潜能给予存在者各种可能,或者有序的善,或者坠回深渊。

向混沌、根基世界回缩,意味着黑暗降临、恶的显现。这种“恶”体现在人的自由问题上时,表现为挣脱、毁灭存在。而人为什么要挣脱、要毁灭“存在”?在自由中,人为什么会选择走向恶?谢林将其解释为负面的潜能作用,人感受到内在于上帝的黑暗根基,恶也就成了可能性选项。这是一种宗教、玄学化的解释,没有神学基础,难以理解。对此,我们尝试摆脱谢林的神学框架,来思考存在、自由与恶之间的关系。这种尝试,起源于我对陈希我作品的理解,他的小说有着深刻的黑暗根基,他竭力于思考现代人的“存在病症”,这是精神问题,表现为毁灭存在、通往黑暗的人性现象。

一、存在即恶:“此在”向“存在”的质询

谢林说:“只有在人格性中才存在着生命;而所有的人格性都基于一个黑暗的根基。”③陈希我的诗学观念可与此相比:“我不过是沉溺于黑暗了,黑暗成了我的生存方式。黑暗是我的生命之痛,但是就像牙疼,越是怕痛,就越是要拿舌头去顶伤口,在痛中得到了确认,在痛中得到慰藉。文学就是与苦难调情,从而使苦难变得迷人,产生出极端的欣悦,从而超越苦难。”④他承认自己内心的黑暗,他相信宗教是建立在黑暗基础之上的。只有黑暗,才有光⑤。谢林作为哲学家,他相信人的理智可以克服自由意志中的恶。但在陈希我的小说中,理智的力量往往孱弱、微末,他的小說叙述,特意逼迫出人潜意识中的黑暗能量、挖掘出人内心中的非理性魔力,他坚持的是一种凝视恶的黑暗写作。

陈希我作品中的黑暗来自哪里?大多数作品中的恶,可以找到恶人,恶的源头是具体人物的邪恶,这些邪恶用社会学、政治学或心理学等方面知识解释,甚至可以被消除。叔本华、王国维的悲剧学说中,认为由极恶之人造成的悲剧,是最浅层次的悲剧,没有恶人的悲剧,才最深刻。由此推之,文学书写世俗的、具体的恶,这不足为奇,而若能够书写出超越具体、普遍性的“存在”之恶,理当更为可贵。这里的“存在”,是形而上、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Sein)”,它指向人和世界的本质性问题。在陈希我笔下,“恶”是绝对的,是本体性的力量存在,是一种近似于谢林哲学意义上根基性的黑暗深渊。作为本源性力量,它们具有漩涡般的吸引力,摧毁着此在世界。

长篇《抓痒》集中反映出陈希我对“存在之恶”的理解。小说触及众多此在生活的恶之本质,死亡、欲望、爱、教育、美……这些都被拆解,露出了它们本质性的狰狞面目。一开篇的死亡,本来极为严肃的事,在偷情、嫖妓的叙述中,失去了它该有的庄重,只带来亲朋们难堪的、虚伪的哀悼。文中还这样写:“要是因病而死,即使是偷盗被枪毙,甚至是杀人越货,他都可以坦然躺着。”⑥杀人越货的死亡也比偷情的死亡要坦然?在这种比照中,死亡本身突然变得不可信,只剩下荒诞。嵇康去纠结这种死亡的意义问题,不与同伴们去嫖娼。但回到家后,妻子做日常家务活,追求干净,却“逼”得嵇康不安、绝望——“坐在湿漉漉的书房,就好像坐在一片孤舟上一样,四面是海。无所傍依。”——家庭生活处处令嵇康绝望,每顿饭吃什么突然变得可怕:“今天问完明天还问,平时解决了,休假日、节假日也不能解决。日子好像过到了尽头了。”⑦“随便”把两个人逼向了争执,妻子的笑令嵇康可恶,夫妻生活只剩下无趣,一切都是“烦”。家庭世界,那些温馨的装置,都是生活之“烦”的伪饰;豪华的一切,都是折磨人的刑器。嵇康逃离家庭,沉于网聊,住到宾馆去“监视”自己的家。“你要做可以把你毁灭的事。那是一种反抗。那是被阉割后的狂狷。”⑧可嵇康终究逃不开妻子、家庭的“监牢”,他永远被套在其中。人就“好像一只被套住了的猎物”。“套住”是《抓痒》中非常关键的词,嵇康被家套住,被朋友和关系利益套住,做爱过程也感觉是被套住,别墅也是套住嵇康的牢狱,请来的门卫都是他的看守。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套壳,人的身体、感觉和灵魂都被牢牢套在其间,不可动弹。

婚姻与欲望是《抓痒》最核心的“攻击”目标。“婚姻,与其是面向生的,毋宁是面向死的。”婚姻“像环扣的铁链”。什么都可以发展,唯有婚姻不能发展,它本身即是死。婚姻内部的爱,“是人类最大的谎言。爱其实是在肮脏中产生的,爱就是脏”。婚姻中的性更是无趣、令人绝望。嵇康感觉自己像是填土的苦力工,他边做边想象自己作为旁观者,冷冷地看着自己这可笑而可怜的残忍行径⑨。之所以不离婚,嵇康又害怕自由,他要在虐打妻子中得到存在感;而乐果,她已经绝望,对她而言,离婚再婚与不婚都无差别,存在之“痒”是本质的痒。嵇康与乐果的婚姻本质,就是相互挠痒。痒是逗留于此在世界的存在性表征,挠痒就是对存在的触碰,是对存在感的领受。

小说中,人物日常的各种欲望被一个一个地破除。欲望是满足即死的东西,和“苏州女人”网聊,对方的胸部豁然敞开的,不是刺激,而是死亡、是亵渎:“它豁然敞开了。彻底开了。你看到了里面。那是什么?死亡。/死寂。”⑩嵇康要同苏州女人见面,也只是去感受那种临界状态,挑战自己的欲望底线,真正走向会面,也就意味着欲望的彻底死亡。那么,欲望是什么?不是满足,而是永远停留于想要而不可要成的临界状态。它是虚空的。人终日所追寻的,不是具体的人或物,而是“欲望”本身,欲望永远不可满足11。这里,欲望像极了“存在”,“存在”本身不可见,它以“逗留”的形式呈现,潜藏着,无穷无尽地冒现。“存在”就似一片可怕的欲望之海,吞噬什么并不要紧,“吞噬”本身就是它的本质。

嵇康和乐果夫妻沉于虚拟的欲望实验,实际的欲望满足都宣告失败,而在虚拟中感受无尽的欲望。从欲望的痒感进入生命的痛感,这种在本质性存在深渊中维持的婚姻,看似无爱,实则为两个坠入了深渊、看到了“存在”的荒漠本相后的相互厮守。

对存在的虚无、荒漠体验,也就能解释嵇康和乐果对“此在”生活的态度:“生存本身就是荒谬的景象。”12小说中大量谈及生孩子的问题。他们与小树的对话,直接质询了生存的意义。生命诞生,即意味着恶的出现。生儿育女是个错误,长大成人也是非个人意愿的必然性错误。但这也不是作为父母的错误,而是存在本身的错误。存在者生存于此在世界,它是被抛入的。被抛入之前,有一个已然的自然世界和文明世界,他要与更多的存在者共存,要寓于各种关系中,必然要进入“烦”的状态。而所谓文明,只是制造出生活的假象,让人去奔忙,最终也是失去价值的死亡。关系世界,也是套笼,是虚伪、欺骗。世界的本质是黑暗,那些真正控制世界运转的东西,都是暗中进行的。那些揭示出世界、人性黑暗本质的人,都被扼杀,被纳入变态者范畴,被送上疯人船。

《抓痒》呈现的在世状态,其实际性生活已经完全沉沦:

在大众消费时代,无论为温饱的搏斗,还是为输赢的较量,最终全部归入一场巨大的游戏。大众消费社会的所有成员,或者说,西方现代生活方式的所有参与者或分享者,无论其主动还是被动,一般而言都必然卷入这场巨大的游戏。这场游戏为欲望和能量的表达提供了疯狂的形式和机会。而欲望和能量的疯狂表达,则迄今为止最大限度地唤醒了人身上潜在的兽性。在大众消费社会中,阴暗角落潜藏着防不胜防地兽性和猎杀者。彼此都不能幸免。13

在海德格尔存在论中,此在世界即是沉沦的世界;《抓痒》的此在世界,它的沉沦,是形而上性质的沉沦,也是世俗性的沉沦。嵇康和乐果相互凌虐的行为,是对这种沉沦性世界的反抗,想走出沉沦以抵达本体、存在,以突破“此在”的麻木来质问“存在”的隐匿。

此在之存在,即是操心/烦,这“烦”不局限于一般意义上的烦扰、忧虑等含义,而是指向生存论和存在论。在生存论层面,操心由实际性来规定,但操心的结构在存在论层面,并不能简单地回溯到一种存在者层次上的基本现象或基本元素。“操心的规定是: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存在;这一规定摆明了:这个现象在自身之内也还是在结构上分成环节的。”14在存在论上,操心还有更为原始的现象,是先天性、普遍性。海德格尔用古老寓言15来说明这一原始性。“‘为生计操心与‘投入在生存论上的可能条件须得在一种源始的、亦即存在论的意义上被领会为操心。”16嵇康和乐果的生活,摆脱了为生计操心的生存论性质的“烦”,但他们的生活世界,本身即是沉沦,是灵魂烂透了的恶世界,他们要从自我的那种失却生计操心后的“此在”状态中追寻、感受人之为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烦”。于是,嵇康和乐果自我凌虐、相互摧残,毁灭他们此在的生存状态,进入了“存在”之烦。“存在之烦”是一种深渊。他们想回缩到存在本身,也就是回缩到根基、混沌世界,陷入更为绝望的黑暗深渊。

由此,我们再回答人为什么要摧毁存在、选择恶。从陈希我《抓痒》来看,是在沉沦的此在世界里,那些不甘愿与沉沦“同流合污”的存在者,或者说摆脱了生存性之“烦”的存在者,他们要去寻找起源性、本质性的存在感,这种寻找必然打破沉沦世界的“正常态”,成为另类,在变态中发现“存在”的面目——这种“存在”其实是不存在的,寻找它却陷入更为源始性的黑暗深渊。寻找作为回归,实质上却是作为摧毁生命和陷入深渊的恶。

二、逾越之恶:内在的耗尽与超越的背叛

《抓痒》中,嵇康、乐果“享虐”的残忍等级愈来愈高,升到极点之后,再共同坠落——跌入死亡的深渊。自毁实际性生存的死亡方式,实是耗尽了人物内在性之后的肉身与精神之死,他们抵达了极致的暴虐状态。这种想象,跨越世俗的写作界限,超越常态的人性想象。这里的死亡,不仅是肉身,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论意义上的死亡。从“此在”的享虐和死亡迈向“存在”的黑暗深渊,揭示了“存在—深渊”的可怕,也从反方向上证明了这一对夫妻自身此在状态的可怕性。陈希我的这种追求,是一种现代主义式的逾越追求,它具备令人惊惧的魔性之力。迈向“存在”的步伐就是毁灭自身的过程,这里面内涵着向人的本质“牺牲”“献祭”式的自毁精神。

关于逾越的美学,阿尔特有一段话说:

在文学作品中,恶总是作为扰乱的角色出现,在这种纷乱中一种混乱不堪的结构得到了反映,因此,人们完全可以用“混乱的制造者”这个概念来表示这个角色。现代主义的作品主要是通过逾越的过程介绍恶这个角色的。在这样的过程中惡的不安分为它赢得了特殊的美学地位。因此,逾越(transgressio)的形式就和一种传统的归咎因素连接起来。这样一来,恶所追求的便是超过和越界。这种妨害规则的动力——这是一种在不断的重新起始中对限制进行加工的运动——是由固定标记的一种辩证关系决定的。逾越的美学——它已经加入到了恶关于渎神、暴行以及色情的各种想象之中——尤其表现在违反和认可的似非而是的统一之中。17

陈希我写作的现代主义特征,不是以形式、技巧等作为表现方式,而是以阿尔特说的这种逾越之恶/美来体现的。嵇康和乐果逾越的是此在世界的“正常”形态,以享虐的方式来突破无聊、空虚的生活状态,想以“虚”,也即精神性的享虐来抵达存在、本体世界的“实”,这于本质上是一种悖论。空虚的生活状态才是真正的“实”,“存在”本身才是“虚”。嵇康和乐果以“抓痒”方式,想超越“烦”的生存性事实之“实”,来感受“虚”的存在性状态,却没料到,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烦”。这种“颠倒”,看似属于“超越”,实际上只是耗尽了人的内在能量。同时,其效果也背叛了内在精神。初始的善,最终指向了地狱式的黑暗深渊,超越也就成为逾越之恶。

陈希我在探讨“恶”的问题时,有这样一段话:

到地狱中来,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是我们的真实存在。在叔本华那里,在克尔凯郭尔那里,在萨特那里,乃至海德格尔那里,都为人类描绘了悲观的世界图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跟恶较量,结果可想而知。面对强大的恶,所谓超越只是一种虚妄。在虚妄之下,道德无以附丽。在实际上无法压制恶的情况下,所谓胜利实际上只是精神上的胜利。这种胜利是不可靠的,很容易就会以负面出现屈从恶,同时也放纵自己本能的恶,把耻辱当光荣,把不幸当幸运,把苦难当幸福。18

面对世界的沉沦,个体若希望超越这一强大的生存性“恶”,其实是一种虚妄,它本质上是恐怖而绝望的。嵇康和乐果的“超越”,是放纵自己的享虐本能,从反方向屈从了潜意识中的黑暗因素。这一精神逻辑,是陈希我众多小说的共性。《我疼》一篇里,“疼”是一种存在之恶,“疼”是一种唤起人的存在感同时也摧毁着整个人生意义的感觉19。“我”从小就牙疼,这疼“直接逮着我”,逼着“我”想方设法去缓解,这致使“我”很小就知道这样的道理:“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我无法回避。”随着年龄,“疼”越来越繁多,它好像是变换着方式在追逐“我”,无法回避“疼”的“我”最后被逼得只能主动迎接。“我”不断地主动去感受“疼”,也不断地喊“疼”,喊自己的“疼”,也揭开别人不愿说出来的“疼”……“我”让“疼”字充满在整个世界,所有平庸乏味的日子也因为“我”的喊“疼”而变得异常夺目。后来,“我”用性和毒来缓解“疼”,也用它们来感受“疼”,“我”沉溺其中,最后被送到戒毒所。针对人们所说的新生活,“我”嘲笑说:“可你们不懂得疼!”“疼”成就了“我”的骄傲,嘲讽着大多数人的世俗生活。不懂疼的人生就是轻飘飘的人生,没有“疼”的生命,存在感何在?存在感就是各种各样的疼,这种“疼”让“我”对生活对世界充满绝望感。用“疼”来刺激、揭示存在,是一种平常意义上的感受自我存在的方式。乌纳穆诺说:“我们事实上并不知道,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肺、胃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怆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创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经拥有一颗灵魂。”20“疼”可以让人更直接地认知自我和灵魂的存在。但是,一旦越界,如小说中的女孩“我”那样,进入以疼为傲、以吸毒等方式主动寻求疼痛感的时候,成了一种享虐,恶也就莅临。这种疼痛感—存在感的追寻,虽然超越了不知疼痛的麻木存在,却也同时从反面背叛了疼的精神性要求,走向的只是肉身的放纵和伦理的越界。

逾越的美学,在陈希我小说中表现为日常、正常走向反常、变态的过程。在《大势》里,父爱一开始还处于正常状态,而一旦这种爱跟极端化的民族情绪结合,溺爱、太爱,变形为反常的束缚,最后演变成病态的恶魔式控制。《上邪》一篇里,诗人叶赛宁执意要求情人言说“我爱你”,他为此而自杀。这一带着夸张的故事设计,为的是写出叶赛宁沉于“心”之后的可怕性,要求他人的言行同其内心的渴求相等同,这是一种不可能。叶赛宁执着于它们的等同,外在的失败之后,他走向的是刺破自己心脏——内心的自杀举动。

陈希我小说中的逾越之恶,并非一般的恶,基本是自虐、自杀式的“恶”,顶多是在自我毁灭的同时也造成了对他人的伤害。这种恶,不是为着要伤害他人以获得某种满足,也不是纯粹要搞破坏的恶。自残、自杀或享虐的恶,实质上是人物被自己的内心所逼迫而犯下的“恶”,是人物对自己内心的要求放大后,想把他人也内心化、却终究不能而导致的恶。一方面是精神的纯洁化渴求,另一方面,享虐式的恶,是享虐者的内心还站立着一个恶魔,这一恶魔驱使着、旁观着、欣赏着现实中的身体进行着自虐或施虐。在《抓痒》里,这种用第二人称“你”来进行的讲述,这对于内心化的叙事小说而言,有着奇特的效果。叙述者作为小说中的“你”(嵇康),在内心叙事的作用下,他与自己有了分裂感。我们可以感受到一对陷入深渊、值得怜悯的灵魂,也能看到一对令人恐惧的、血肉模糊的身体。这两方面都是精神、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表现。小说人物都希望感受一种内心化的、精神性的存在,这种内心,耗尽一切以吸收外在世界(包括肉身)进入其中,抵于超越的境界。而实际上,这种超越并不会实现。即使故事层面完成了超越,在阅读(读者)的接受层面,超越也只会是对精神纯洁性的背叛。逾越了常态的伦理规则和道德想象后,从文本中感受到的,只会是恶的形象。

三、恶与拯救:困于深渊的灵魂之声

《抓痒》里乐果、嵇康与网友们对峙,为自己的自虐行为争取合法性,其中网名“周渔的飞机”说他们会受到审判,而乐果质询道:“自己嫖自己,要上哪个法庭?”随后,有了“陈希我”的声音:灵魂法庭。

嵇康、乐果的享虐,不会受到现实世界的审判。但他们的自身状态,痛苦的精神煎熬,绝望的存在感,本身就是承受惩罚。陈希我的叙述是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他探讨的是人在各种生存问题都解决之后的心灵、精神、存在性问题。《抓痒》中嵇康和乐果的“痒”不是生存之痒,而是精神、存在之痒。《我疼》中女孩的“疼”已经超越了身体的具体疼痛,而是存在之疼。《晒月亮》里,这对男女的性刺激,不是要寻求欲望的满足,而是刺激欲望本身,这是精神性的折磨。在《补肾》里,也不止于写妻子如何為沉于自慰的丈夫寻找“补肾”良药,而是书写现代人的精神匮乏,用“人肾”去补的,不是性能力,而是维系人继续活着、存在的精神资源。在《又见小芳》里,女性事业的成功,身体却发胖了,这种颠倒,使金钱的存在失去了价值,身体的肥胖引起的是自我与他人的厌恶。过去的身体感觉,成了现在的精神渴求,“她”只希望获得男性一个真心的拥抱,像他们拥抱过去的“小芳”那样带着愉悦和欣慰,而不是带着利益和厌恶。《大势》那种要把一切纳入精神纯洁的爱,是一颗极端纯粹的心,但恶正是源于此。这些人物,普遍挣扎于内心世界,被自己的精神所折磨,最终走向自虐、自杀、罪恶。这些恶,是陷入存在—深渊世界后的人性状态。这些人物,被根基性的存在之恶所召唤、摧毁。他们自我折磨(同时也折磨他人)的生存状态,是于深渊处发出的绝望之声,他们在灵魂深处呼唤拯救。

这种奔向存在—深渊的牺牲式、献祭式写作,人物是圣徒也是魔鬼。圣徒一面,他们自我牺牲,让自己的身体成为精神的奴隶,行走在最原始的存在处境——也即荒芜的、粗粝的、黑暗的深渊,最终走向死亡,成为存在的祭品。这种死亡是向死而生,是在唤醒。在实际性世界已经完全沉沦的时候,只有死亡以及奔向死亡的疯狂才能够把人们从一种恶的生存状态中唤醒过来。享虐、死亡都是极端的故事和夸张化的人性表演。在麻木、无聊已成为常态,世俗心态已坚固地控制着人心,商品意识形态等把人规训为单向度的人的时候,只有极端和变态才能起到令人震惊的唤醒性效果。在魔鬼方面,他们所选择的极端行为,本身具备惊惧性,是骇人的、反常的。更为深层次的魔鬼性还在于,这些形象抵达的深渊,是一种彻底的虚无、黑暗。萨特说存在就是虚无,他们对“存在”的体验,也注定了是体验虚无:“人的意识的虚无化就成为一种能动的恶。”21

如此,我们好像进入了绝望之境。实际性生存状态已沉沦为恶,而存在的深渊也是黑暗与虚无,人到底该如何生存于世?不问本质存在是一种麻木,体验“存在”却是走向恐惧与恶。此在与存在,都是黑暗,令人绝望。陈希我的小说,在我们内心世界没有宗教基础的理解之下,很容易被理解为纯粹恶的、绝望的书写。就如在《罪恶》中,每一个人都清楚何为罪恶,但每个人又都在犯着恶,他们对善和忏悔的承担,只不过是在不损及自身利益情况下的有限作为:“你可以向遥远的灾区捐款,却不能对现实作出赔偿;你可以向空泛施舍,却不能对具体你所犯下的罪恶作出承担。那种施舍的场面多么好啊,轰轰烈烈让人忘记了个体的罪恶,信誓旦旦然而谁都不需要去承担,做个姿态就让负有罪责的人成了善人,然后船过水无痕。”22小说中说这话的“我自己”,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俨然自己是局外人”。这是一个人人都有罪,却人人都逃离承担具体罪责的绝望现实。在《拯救》23中,人的忏悔只不过是让自己的罪恶变得可以谅解,让自己可以和一个犯过恶的过去和睦相处,只是幻想被“死”了的不会说话了的神原谅。一旦这神是“活着”的,没能原谅个体,险恶的人性又再次泛起。小说在质问我们所谓的拯救,人性沉沦到连宗教都可以被利用、连赎罪都可以是虚伪,还能拿什么来拯救?只有无解、绝望。即使是《移民》24,陈希我放弃了之前叙述中不妥协的精神,在陈千红不斷地向生活、现实妥协之下,生活依然是个绝望的深渊,现实的恶具体而醒目,只把一个充满爱的个人逼向绝境。

绝望是人的一种根本处境,个体的此在与根本的存在,都是恶的。在这种极端悲观中,陈希我到底要表达什么?不是表达对世界的憎恨,更不是宣扬自杀自虐式的存在感体验。陈希我对萨德式写作有自己的理解:“萨德是死的呼唤者。这也让他区别于欲望写作,欲望写作是奔着快乐而去的,但萨德所书写的欲望却毫无快乐可言。驱使人类文明的是追求快乐之欲,于是萨德必然被文明所罢黜。萨德之‘恶,就在这。/但这不是‘恶,倒是更高意义的‘善。有道是,写作是疗伤,但与其是疗伤,毋宁是救赎。疗伤与救赎不同,疗伤是‘向生而生,救赎是‘向死而生。疗伤者信心满满、无所不能,救赎却必须建立在对自身能力的绝望,从而遁入虚妄。”25陈希我书写的绝望,也是指向救赎的绝望。

其实,用“恶”来描绘此在世界与本质世界,无非是指向另外一个维度:上帝/天堂!生存的实际性状态是人间,存在的黑暗性深渊是地狱,而“天堂”这个维度呢?小说里没有天堂的位置,它应该存在于读者的内心。看到地狱惨状与人间沉沦,我们难道沉溺其中吗?作为读者,我们的责任是转过身子,要“掉过眼光向天国仰望”(《神曲》天堂篇第一歌最后一句),真正地理解光明源自黑暗的真理。作为创造出这些小说故事、人物形象的作者陈希我,他的目光近于天国的目光,他注视着现世世界深处绝望深渊的人,省察着他们扭曲的身体与挣扎的灵魂。书写就是注视,这种注视唤起的是怜悯与哀悼。作家的眼光盯着人的黑暗心灵和世界的罪恶本质。但这不是看透世界后的无所谓,不是庄子、陶渊明等人拒绝现世生活的逍遥、超越和返归自然式的精神姿态,而是努力承担起反抗绝望的责任,成为殉道者。

作家也通过“恶”的书写成了殉道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普遍认为是离上帝最近的作家,他左手捧着不忍的心,右手挥起残忍的刀。但我却觉得,萨德离上帝更近。他不是上帝的选民,但他洞悉上帝的秘密,他是上帝的“私生子”。伟大的作家都是上帝的“私生子”。他书写黑暗,把厚重的黑暗砸向读者,猛然溅出光来。这是黑暗底下的光,令凡常的眼睛短暂失明。26

《创世纪》开篇言:“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发现黑暗,然后才是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再然后是光暗分开。陈希我深深地被这种根本性、源始性所诱惑,为此他身上不是携带光,他不是背负着已然象征光的十字架去写作的作家,他携带的是黑暗,是最本源的黑暗。这种凝视源始深渊的黑暗写作,目的亦是要人们像上帝一般发现大地的空虚混沌和渊面的黑暗,于是“有光”、“救赎”便有了迫切的必要性,将光、暗分开是读者的责任。或许,陈希我也是刻意用上帝私生子的目光在写作。他不信教,他的写作不是传道,却从反方向或者说根本上,为人类需要救赎而写、向黑暗需要光芒而去。

谢林晚期哲学暗示说:“恶是一个颠倒的、需要一种启示的世界的状态。这个颠倒的本源是作为‘善恶之可能的自由。显然,它苛求显示出不能胜任这项任务的人要在自己身上弄清自然,让生物的独立意志进入普遍意志,把‘利己的精神转变为爱的精神。”27陈希我的写作,书写绝望和黑暗,发出那些困于深渊的灵魂之声,寻找启示,召唤上帝、天国的拯救;同时,作家也在现世中,因为深刻意识到现世的罪恶与人性的黑暗深渊,也就弄清了自身的能量与局限,于是在将个体意志延伸至普遍意志时,他本着独立与爱,去反抗、去批判。

【注释】

①②27[德] 吕迪格尔·萨弗朗斯基:《恶,或自由的戏剧》,卫茂平译,46、45、5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③[德] F.W.J.谢林:《对人类自由的本质及其相关对象的哲学研究》,邓安庆译,134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④陈希我:《一个理想主义作家的告白》,载《山花》2005年第1期。

⑤陈希我:《我疼·跋》,35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⑥⑦⑧⑨⑩1213陈希我:《抓痒》,2、9、25、60、19、310、216页,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11“你明白了,你不是要找她。你原来就没有想要找她。你要找的,是欲望。”陈希我:《抓痒》,119页,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1416[德]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226、23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15“从前有一次,女神Cura [‘操心]在渡河之际看见一片胶土,她若有所思,从中取出一块胶泥,动手把它塑造。在她思量她所造的玩艺儿之际,朱庇特走了过来。‘操心便请求朱庇特把精灵赋予这块成形的胶泥。朱庇特欣然从命。但当她要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她所造的形象时,朱庇特拦住了她,说应得用他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形象。两位天神正为命名之事争执不下,土地神(台鲁斯)又冒了出来,争说该给这个形象以她的名字,因为实在是她从自己身上贡献出了泥胚。他们争论不休,请得农神来做裁判。农神的评判看来十分公正:你,朱庇特,既然你提供了精灵,你该在它死时得到它的精灵;既然你,土地,给了它身躯,你就理该得到它的身体。而‘操心最先造出了这个球艺儿,那么,只要它活着,‘操心就可以占有它。至于大家所争的它的名称,就叫‘homo[人]吧,因为它是由‘humus[泥土]造的。”——[德]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228页,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6年版。

17[法] 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王德峰、钟长盛译,28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

18陈曦(陈希我):《文学中享虐现象之考察》,54页,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

19陈希我:《冒犯书》,1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20[西班牙] 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王仪平译,133页,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21刘小枫:《拯救与逍遥》,430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2陈希我:《我疼》,17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23陈希我:《拯救》,载《山花》2015年第6期。

24陈希我:《移民》,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

2526陈希我:《伟大的作家都是上帝的私生子》,载《北京青年报》2015年9月23日。

猜你喜欢

嵇康深渊上帝
深渊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悬崖勒马
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请你自己打开一扇窗
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请你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箴言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上帝打翻了颜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