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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军事改革中的“师日”因素

2017-09-27马雷

同舟共进 2017年9期
关键词:教习陆军军事

马雷

1898年,沉寂了数年的中日关系突然热络了起来。伊藤博文来华访问,并觐见了光绪皇帝。同时,日本军方派遣多名高级军官相继来到中国,与地方实力派人物刘坤一、张之洞等督抚洽谈军事合作。不久,清廷谕令各省开始向日本派遣军事留学生,日本军事教官也纷纷来华,逐步取代了原有的西洋教官。清末新政启动之后,两国的军事合作进一步密切,清政府进行军事改革的蓝图大多也取自日本。两国何以这么快从不共戴天的仇敌转向了合作伙伴?这要从甲午战后的中外关系形势说起。

甲午战争之后的中日关系

马关条约签订时,日本割占了辽东半岛。由于俄国早把东北看作是自己的禁脔,于是借口维护中国的领土完整,联合德法两国进行干涉,迫使日本把辽东退还给清朝。此前在西方列强中,清廷与俄、德关系最好。沙俄一直在历次中外冲突中扮演调停者的角色,并以“帮助”中国的面目出现。所以清朝朝野对俄国的观感不错,权倾一时的李鸿章也是著名的亲俄派。德国则是清朝军事上的主要援助国,清军的新式陆军武器大多采购自德国,在华的德国军事教习也是最多的,相当一部分清军部队采用“德操”进行军事训练。因此,清朝在三国还辽之后,即确定了以结好俄、德等西方列强,来对抗日本的方针。1896年,李鸿章赴俄访问时,与俄国签订了针对日本的密约,俄国借机攫取了在北满借道修建铁路的特权,以将西伯利亚铁路直达海参崴。

然而,清廷这个“以夷制夷”的如意算盘不久即被打破。俄、德两国要求“租借”中国的港口,以作为还辽的酬庸。1897年,德国先以巨野教案为借口,派兵强租了胶州湾。紧接着,俄国也乘机派军舰强租了旅顺和大连。在这一年,俄、德两国在国人眼中的形象开始逆转,中俄、中德关系也有转冷的趋势。

自甲午战后,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认识到,决定一个国家强大的主要因素不仅仅在于科学技术,更是在于制度和理念,“行西法”呼声高涨了起来。日本经过向西方学习,转而变强,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康有为曾把自己编写的《日本变政考》上呈光绪帝,促成了光绪效法日本明治维新,实行变法的决心。

日本在甲午战争之后,外交政策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日本对三国还辽深感耻辱,认识到下一步向朝鲜与满洲扩张,俄国是绕不过去的坎。随着沙俄的势力逐渐渗透满洲、朝鲜,对日本的威胁进一步加深,沙俄开始上升为日本的头号假想敌。为了全力对付俄国,一方面,日本和一直与俄有宿怨的英国结盟;另一方面,也急需化解和清朝的仇怨,取得清朝的谅解与支持。此时,俄国在满洲,德国在山东,法国在东南,分别经营各自的势力范围,如果中国此时被西方列强瓜分,也不符合日本的利益。因此,日本朝野有一部分人主张在现时应帮助中国的自强运动,他们的意见逐渐占据了主流。

1897年,原甲午战争时的坚定主战派、时任日本参谋总长的川上操六派出高级军官率团来华游说合作,重点是针对清朝当时最重要的地方实力派——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地方督抚。代表团除赠送了为数不少的新学书籍,还提出愿意派教官帮助训练清军,并邀请中国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刘、张等人起始尚有顾虑,并未马上答应,但随着日本人的不断劝说,最后终于被说服,向朝廷提议联日。起初,清廷唯恐触怒俄国,对日本的要求小心翼翼,虚与委蛇。但不久后光绪帝实行戊戌变法,明令全国各省向日本派遣留学生。维新派并促成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华,企图通过他为维新变法助力。中日关系逐渐热络起来。此后虽然维新运动很快夭折,但中日之间的交流并未停止。

庚子事变后,清廷痛下决心,开始实行新政。此时由于沙俄侵占了东三省,清朝与俄国的关系陷入低谷,与日本的关系则更加密切,人员交往非常频繁。沙俄侵占东三省后,其势力进一步伸入朝鲜,终于导致与日本反目。日俄战争后,日本与沙俄分别瓜分了南满和北满的有关权益,但清廷也趁机收回了东三省的主权。

新政的实行过程,实际上主要是一个借鉴日本实行变法的过程。在军事上的反映更是如此,新军的各项规章制度和条令、军队编制、军衔制度等各方面均师法日本。在机构改制后,上自中央军事领导机关——陆军部和军咨府,中经各省督练公所,下到新军各部队、军事院校,留日出身的人才占了相当大比例。

在清末最后十年左右的时间内,中日两国的关系可以说是在近代史上最好的时期。其中原因,一方面是中国既有变革图强的需求与愿望,向日本学习近代化,比直接从西洋学习更加事半功倍,从资源上可以节省很多,在经验上更可以借鉴;另一方面,日本由于国策的变化,也急于與中国修好,以对付当前最大的威胁。因此这也是当时各自国家利益的需要。这个时期恰逢清末新政开办,其中军事近代化是重中之重,其中显现出诸多日本的因素,也是不奇怪的。

留日军校学生

清末中日之间军事交往中,成就最大的是留日军校学生的派遣。此前,清朝派赴西洋留学的学生本属凤毛麟角,上过外国正规军校的尤其稀少。段祺瑞被北洋送到德国克虏伯炮厂学习观摩了一年,回国后即成为炮兵的权威,就是典型的例子。当日本派人来华,游说清廷中央和各省派遣学生赴日留学,很快引起了朝野上下的兴趣。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态度尤其积极,他派代表团赴日本考察教育,对日本各类学校的情况进行了考察。张之洞参考了代表团的报告,写成了著名的《劝学篇》。《劝学篇》首次明确提出赴日本留学的好处:“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一、去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该书被光绪帝大加推崇,谕命颁发各省督抚及学政,广为刊行。

1898年8月,光绪帝谕令各省督抚选拔学生送往日本游学。首批来自北洋、南洋和湖广的40多人于次年初来到日本,进入成城学校,从此开启了清末留学日本的热潮。成城学校是陆军士官学校的预备学校,从国内赴日学习军事的学生首先进入成城学校,进行军事预科的学习,并进入日军联队内见习,肄业后程度合格者即升入陆军士官学校继续学习。1903年,成城学校改由振武学校接办。endprint

从1900年到清朝灭亡,共计有9批计647人进入士官学校学习。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日后活跃在中国军政界的知名人物,如蒋方震、蔡锷、吴禄贞、良弼、张绍曾、孙传芳、阎锡山、李烈钧、程潜、刘存厚、杨宇霆,等等。此外没有升入士官学校的军校生中,也有不少著名人物,如蒋介石有振武学校的学历,陈独秀曾在成城学校学习过。据保守估计,清末在日留学的军事人才至少有1000余人。

总体而言,留日军校生人数多,程度较为整齐,而留学西洋的留学生人数少,程度参差不一。1908年10月,清廷曾对当时回国的军事留学生举办过一次“认证”考试,投考者共68名,其中留日学生56名,留德学生12名。最后考得优等的27人中,除了一名留德生外,其余全是留日生。

当新政改革之时,各省普練新军,新军人才极为缺乏,这批人才正当其时,很快就担当了练兵的骨干。新政启动之初,训练新军事宜由练兵处管理,头两期回国的留日士官生中,先后进入练兵处工作的达数十人,使练兵处一时成为留日士官生的大本营。在清末官制改革后,在中央主要由陆军部负责管理军事日常事务。陆军部向为清朝权贵所把持,为与袁世凯的北洋系相抗衡,延揽了一大批留日士官学生,留日学生也占据了其中大量的高位。

留学生们在日本,开阔了眼界,普遍对新思想较为接受。他们回国后目睹清廷的腐朽颟顸,要求改革政治的呼声较高,对清政府的离心倾向也愈来愈严重。在辛亥革命中,留日学生在各省的起义中起了重要作用。有些省份,如云南、浙江、山西、福建等省的光复,就是以留日士官学生作为领导者发动的。被清政府加以重用的留日学生,最终成为清朝的掘墓人,这也是清廷原来没有预料到的。

赴日观操与延聘日本军事教习

除了派遣留日学生之外,比较常态化的人员往来是赴日观操团与聘用日本军事教习两大项目,在新军事变革之初也起着一定的作用。

1897年,清政府接到日本官方邀请,希望于秋季派团前往日本“观操”。日本陆军每年秋在国内举办一次大演习,邀请清廷派人来“观操”也是一种示好行为。这年秋天先由北洋派人赴日观摩演习,从后续情况看,清政府对此次观操还是满意的,颁发给日本接待观操团的武官们“宝星”(勋章)以示谢意。之后,赴日观操也成了每年惯例,人员除了北洋之外,南洋、闽浙、湖广等省份也相继派出高级将官参加观操团。早期赴日观摩的团员,普遍感受到了两国国力的差距,深以为耻,回国后无不成为推动新军改革的积极分子。

另外,自新政举办之初,也开始聘请日本军事教官来华帮助举办军事教育、训练军队。此前清政府也曾聘请有西洋教习,以北洋为最多,聘有德、英、俄等国教习。首开聘用日本军事教习之先河的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他于1899年延聘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军官大原武庆,到湖北武备学堂担任教习。之后几年,来湖北的日本教习逐年增加,原有的德国教习则到期回国,不再续聘。到1906年,湖北已有日本教习20余人,德国教习只剩下两名。湖北新军也从原来练习的“德操”逐步更换为“日操”,其程度在国内仅次于袁世凯的北洋新军。

在北洋,袁世凯最初也在练兵处与直隶军政司内招揽了3名日本军官,但旋即遭到俄国的抗议。袁世凯为敷衍俄国,虚与委蛇,坚称这些日本军官只是受聘来进行“翻译兵书”的工作,暗则仍备作顾问教习。不久,袁世凯在保定开设陆军速成武备学堂,即以日本军官寺西秀武少佐任总教习,堂中日本教习即达12名。

在清政府及地方督抚们看来,聘用日本教习比起西洋教习更为有效。第一,中日文字相通,日本教习大多愿意学习中文,来华几年后成为“中国通”的不在少数,在沟通上比西洋教习要强不少。第二,日本教习服从命令,也能适应中国的现实,薪资要求也比西洋教习低得多,用费较省。第三,来华的日本教习均为日军中的现役或退伍军官,经过日本官方的推荐,在华教练工作勤奋卖力。

于是,日本教习在各省均受到了欢迎,除了一些大省及沿海省份外,一些原来缺乏聘用洋教习条件的内地省份也延聘日本教习。直到1907年之后,聘用日本教习的势头才有所遏制。原因是学成回国的留日军校生越来越多,内地各省前几年建立的各种军事学堂也开始陆续有学生毕业,人才紧缺的局面稍有缓解,留日归来的士官生逐步取代了日本教习。

新军事变革下的“师日”方针

在庚子事变之前,清廷一直遵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针,对西洋的近代化军事制度关注较少。冯国璋早年在驻日使馆当差时,曾研究过日本军制,写成了几册兵书,回国后适逢袁世凯奉命督练新建陆军,冯国璋把兵书送给袁世凯,袁如获至宝,遂留冯国璋作为重要助手。冯国璋等人以后编纂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就是袁世凯小站新军的训练教科书。

新政启动后,朝廷于1903年设立练兵处,管理全国练兵事宜,名义上由庆亲王奕劻任总理,实则主导者为会办袁世凯。练兵处将回国的留日军校生招揽了一大批,将日本的军事书籍大量翻译过来,并结合国内的情况,制定发布了一系列练兵的政策文件。其中主要贡献包括如下几个方面:一、建立了完整的军事学堂体系。练兵处在参考日本体制的基础上,设立了四级学堂体制:陆军小学堂、陆军中学堂、陆军兵官学堂、陆军大学堂。实际上因练兵急需人才,在保定设立了速成武备学堂,后为陆军速成学堂,兵官学堂因而未及设立,入民国后才正式成立,即著名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而保定的军官学堂,为陆军最高学府,在民国后改称陆军大学。二、制定了新军的营制饷章。新政启动之初,朝廷谕令将旧军严行裁汰,募练常备军、续备军、巡警军。常备军的编制和日本陆军师团基本一致,还规定了陆军番号统一编列,“通国一贯”。三、颁布了一系列军事建设的规章制度,详细规定了官制、服制、礼节、旗式,等等,逐步完善了新军制度。

日本的《步兵操典》被译成中文后,在军中广为推广。早先清军自淮军时代起,先后用过“英操”“德操”进行训练。自编练新军后,开始以“日操”代替“德操”。由于日本陆军的军事训练也是师法德国陆军,因此从“德操”换用“日操”并无大的障碍,“日操”仅在一些细节上有所变化,更适合于亚洲人运用。如“德操”中,士兵队列行军时是左肩扛枪,“日操”中改成了右肩扛枪。(右肩扛枪的习惯至今仍为中国军队所沿用。)《步兵操典》成为标准教科书,影响深远,直至国民政府时还在印刷使用。

在改用“日操”的同时,新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也开始装备日械。袁世凯募练北洋新军时,因庚子事变甫定,西洋各国对华武器出口尚未解禁,即向日本订购了大批步马枪与火炮,日俄战争后再一次进口了更多武器,北洋六镇中有四镇装备了日造武器。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清末宪兵的创设。编练新军后,随着军民纠纷增多,清廷拟仿照西法设立军事警察,起初按西文militarypolice的文意,翻作“陆军警察队”。后来发现日本翻用的“宪兵”一词,用意简明且切合意,因此也改叫“宪兵”。

余论

清末新政下的军事改革,始终是以师法日本为方针,在短短十年时间内,基本上实现了从中世纪军队到近代军队的跨越式发展,对后世的影响深远。这一方面固然是中国抱有变法图强的愿望,另一方面也由于日本当时采取的国策,使得清末的新军事变革搭了顺风车,事半功倍。中国曾在一千多年时间里充当日本的老师,到了近代新政改革时期,中国开始向日本取经。这段时期也是近代史上中日两国关系最好的时期,完全是由当时各自的国家利益所决定的。

待辛亥鼎革,进入民国之后,在清末十年的两国“蜜月”期结束,开始走下坡路。这一方面是由于国人民族意识的觉醒,致力于改变以往受到侵略的屈辱历史,争取国权成为人们的共识。另一方面,日本在日俄战争之后国际地位提高,国内强硬势力开始抬头。又兼于欧战在即,西方列强对远东事务的关注度降低,日本企图趁机取代西方列强,独自攫取在中国的特殊权益,屡屡采取蛮横的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过来更增加了中国人民的恶感。两国的关系,北洋政府时期比清末要差,国民政府时期更差。待上世纪30年代,日本挑起侵略中国的战争,终于导致全面抗战的爆发。

(作者系文史学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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