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以爱穿越这个时代
——论毛子的诗
2017-09-27刘波
刘 波
沉默:以爱穿越这个时代
——论毛子的诗
刘 波
毛子是一个有赤子情怀的诗人,而富赤子之心者,往往有大爱。对于毛子,读其诗,识其人,皆可佐证他诗里的悲剧性与厚重感。他向往自由,可又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这枷锁或许不是外界给他套上的束缚,而是源于他精神世界里所固有的伦理、正义和责任,它们关涉一个诗人的个体美学与公民意识,这双重的背负,都让他放不下。于是,这些年,他以清醒的书写对抗着思想的堕落,却又不断遭遇更多的困惑和迷茫,他置身于如此残酷的真相,并没有变得冷漠,因为这真相直指诗人一直以来所坚守的良知与爱。他渴望尽力前行,途中又不断推翻自己,想给自己清空,以轻装上阵,可终究还是回到原点。这种矛盾、冲突和悖论,给毛子的写作与思考带来了动力,也为他继续探寻“存在”找到了理由。他不得不继续,因为心中的大爱,正让诗人逐渐靠近并抵达至高的诗性之境。
一
对于毛子的言说,就像他最近这两年的写作困惑一样,不无艰难之意。他还想往深里挖,他还想往暗处走,而何处又是尽头?没有。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疑难之境,那种对自己深深的否定、拒绝和不满意,那种时刻准备推翻自己的不由分说之意,我完全理解。为自己一首诗的两个不同版本反复比较,希望能找到更合适的那一版,一个诗人已写到如此境界,何以还这样为难自己呢?对诗歌的认真、执著,让他不可懈怠、随意,这是性情,是命定的一部分。因此,他无法轻松地面对,像沉迷于游戏那样,或追求“好玩之心”,他只能艰难地前行,如同西西弗斯,不断地推石上山,将一切投注在追求高处的那个过程里。
以目前毛子的诗歌写作来看,他试图在形式上做减法,在思想上做加法,这其实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难度之高在于二者相互加减的悖论:以越来越简洁朴素的文字写出更丰富的思想来,言辞减少,留白增多,诗人需要的是保存更多的想象空间,而我们需要的是获取更新颖的美学。毛子这种在形式上做减法的“清淡”,我觉得还是个人气质使然,他愿意活得简单一些,就像他的日常处事之道,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遮遮掩掩,也不拐弯抹角,以便让事情有个清晰的呈现。这是一条生活和写作的大道。将写作的姿态放低,而专注于手艺的提升和眼界的拓展,方得诗歌之本。毛子很大程度上是为内心写作的,所以他自然会低调,不刻意去寻找发表的途径,写完了放在博客上,然后再来慢慢地修改、调整、删除。当失败感逼近,他越来越不信任自己了,有时甚至是一种厌恶,但诗歌又何尝不是失败感的某种语言的回声呢?没有什么能比失败感更让一个诗人感到写作的迫切和必要,满眼皆是困惑,下笔何以轻松?“谢谢他们在一个二流的时代/保留着一颗失败之心”(《失败书》),对失败的反抗,使毛子走得更远,更深。他所有的琢磨打量和上下其手,似乎都在为下一次失败作铺垫,这是值得他珍惜的一种处境。
有了中年的知天命,可他仍然一无所获;当年的那些潮湿、溽热,如今也是混沌一团,它们依靠在诗人的笔端,却未能如愿地在纸上获得更令人满意的呈现。忧思来了,热情未走,梦想接近,可境界未开,诗人凭借阅读和自我、时代、世界对话,只是他还未曾放弃,还有那些伟大的灵魂在远方等着他。“呆在家里,却不停地迁徙/前不久,我跟随契诃夫,搬到了萨哈林岛/这个比我大104岁的老兄,不知道/我来自聊斋的国度,不知道/那里的鬼,像这里的囚犯一样善良/他也不知道,与此同时/我前往了更多的地方。譬如画家与疯子集聚的巴黎酒吧/譬如中国古代的空山,那里盛产菊花、酒和长亭下/走来的故人//我喜欢这分身有术。喜欢灵魂/像一架运输机,把无数的我/空投到不同的时代和生活之中/而我即将写下的任何一首诗,都是它们/接头会合的地点/它们像银幕,一片空白/却上演古往今来的波澜和传奇……”(《迁徙之诗》)毛子不是一个喜欢走动的人,他的身体还未走远,但他的精神总是在随着阅读迁徙。他钟情于异国那些内心沧桑的大师,他们的悲苦和忧愁总能迁动毛子的心,他从他们身上吸取精神之营养,不是随意照搬,也非盲目跟从,在这种有距离的观望中,他找到了自身得以共鸣的精神载体。托尔斯泰、米沃什、保罗·策兰、薇依、美国老兵,还有二战、集权、奥斯维辛与《圣经》,这些人、事与物,和父亲余昭太一样,成为毛子写作上的精神来源,他们是如此遥远,却又那样切近一个诗人的内心生活。
毛子将文字写得足够沉郁,也异常深邃,几乎要将每一首诗都写尽,写透,接近于一种无法企及的高度,甚至面临一场“完美的崩溃”,这是什么力量在支撑诗人将自己逼到一种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些伟大的灵魂,为他的思考和写作赋予了存在感,他不断将荒谬推向极致,又让无言来面对现实的残酷。“铁丝网/绷带/雨刮器/避雷针/地下室/电报/遗书/显影液/无人区/望乡台/穷人的晚餐/敌人的女儿……//今夜,这些重的、疼痛的、没有声音的/它们像骆驼弯腰/慢慢舔我……”(《咏叹调1》)这是一首形式上的简化之诗,诗人去掉了那些修饰和链接,只留下核心,但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意象都蕴含着诗人的反思,那些外在的矛盾与内在的冲突,就在这看似无关联的词语罗列中被昭示,被呈现,我们可以在这些预留的空间里想象、超越和再创造。毛子之所以作这样的“咏叹”,不一定是要用它们来替代什么情感,而是通过这些带有痛感的事物去反抗遗忘,让历史沉下来,得以清晰地还原。毛子诗歌中的历史感,不在于他总是回望过去,而是在于他对现实处境的审视,以及对禁区的突破和冒犯。他探寻到的真相,不是以抱怨的方式和带着戾气来言说,咏叹也是一种反抗黑暗的体现。所有对浅薄和平庸的反抗,在毛子这里都可以获得响应,他的诗性正义背叛与瓦解的是谎言,却从更多方面重塑了内心的真实。“拉金曾在一首诗里,写到小便后/怎样摸索着上床;他也写过出生地考文垂/看来我们有相似的经验/只是我从不写宜都,它令人生倦//这一点也像阿赫玛托娃之于莫斯科,本雅明之于柏林/博尔赫斯之于布宜诺思艾利斯,普鲁斯特之于巴黎……/他们都有一个具体的地方去爱/去释怀,去咬牙切齿/可为什么就不能像一列火车穿过它们并沿途停靠?/正如此,有时我更爱俄罗斯,更爱阿根廷,更爱巴黎/我抵押了他们的过去,也追加自己的生活/这是乡愁吗?哦是的/它是乡愁的高利贷,是回乡的无底洞”(《我是一个债台高筑的人》)。毛子早就写过乡愁之诗,只是他的乡愁与别人不同:当别人在乡愁中渴望返回出生地时,他却在扩大自己故乡的版图。那些给他留有精神追索空间的地方,都是他的故乡,这种精神之乡让他走得很远,越过了狭隘的小地方情结,将孤独置于更广阔的人生天地间。
我愿意在毛子如此沉重的书写里信任他的言说,当所有的生存都化为功利的“有用”时,正是他坚守的一种“无用”让人心变得更开阔,让我们还能看到前方闪烁着的希望之光。“他梦见自己变成深夜大街上/一个绿色的邮筒/——孤单、落伍,却装满柔软的、温暖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路……”(《孤独的物种》)眼界有多大,最终取决于内心的宽广与否,诗人的精神远游是要在更长久的意义上恢复审视和判断人生的能力,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孤独才可获得其存在的价值,这也是毛子诗歌具有复杂性的原因。他不是在复制经验,而是在经验中提炼诗意、美学和伦理,即便呈现出了形而上的抽象之意,其实也是对现实经验的哲学转化。因此,那种粗暴的一分为二,那种过于便宜的价值判断,在毛子这里被消解掉了,他的写作朝向的不是哪一处光滑的平面,他的言说日渐趋于立体,成为多面展现、渐次敞开的独特美学。
二
毛子的立体书写,其实源于一种多声部的创造诉求,形式与主题的融合,内容与思想的对接,既构成了他写作的各种参照,也指向了那个未知的诗性世界。诗人写出一种未知性,一方面是在向想象世界挑战,另一方面,也是为更内在的空间释放提供诗性。当诗人专注于将想象力对准这些语言的“无用”时,他的创造本身所获得的高度,就越过了世俗日常与生活语言的形态,而进入到对某种神秘感的探索。毛子诗歌的复杂与丰富也可能在于此,他不是要追求单纯的语言快感,也并未满足于对现实的介入和干预,同时也没有刻意追求形而上的升华,他要抵达的还是多元融合的诗学,依凭这种信念,他渴望在字词间完成,然而又在不断超越。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在生活的难处里写作》,其中探讨过毛子在生活和写作里到底存有什么样的障碍和困境。然而,我后来发现,他在克服和解决困惑的过程中,相反困惑越来越多,这对他甚至构成了一种压力。他不断地挖掘,却又频繁地深感失败;他对任何轻便的文字有着惯常的警惕,可更多的破绽开始涌现。那种防不胜防、如履薄冰的写作,又能促成怎样的完美?诗人也更加不解,他只能在一边体验一边实践中寻找那条向上的通道。“体验是诗人获得切肤之痛的途径,而经验却是他发出自我之声的方式,当乏味和无趣成为一种写作的时髦,毛子为自己有重量感的写作难度进行了定位。他拒绝无力的媚俗,也放弃安全的无厘头写作,而是向流光溢彩的平庸宣战。他并未像很多诗人一样恪守于麻木,或者走上层路线,忽略精神来源,一切从头开始,这不是毛子的风格。清醒的诗人,他感时伤世,不能堕落,也无法洒脱,他背负着启蒙的责任,所以,他会在生活的苦楚到来后,仍旧选择毅然前行。对于社会的暗处,灵魂的死角,他告诫自己没有理由不去挖掘真相,于是,痛感和悲剧性就出现了。”痛感是毛子诗歌的关键词,他虽然极少直接使用这个词,但其多数诗作无不透出这种特质。我曾在不同场合听毛子读过他自己的诗,那低沉的语调里,有的是他对所写之物事的切身体会,因此,他将那些被抑制的声音再次压低,低到一种令人心碎的诉说里,那不是声音在说,而是灵魂在说,这种封闭未尝不是一种敞开。他的孤独、困惑和疑难,此时都化为了思想的力量,随着语调的降低沉下来,形成有吨位的重力感和瓷实性。
我们在读毛子诗歌时所洞察到的质感,皆源于他那低沉、疼痛的语气和背负的正义、责任。他早已过了玩语言实验的年纪,因此每一首诗都写得很累,很重,在这种自我压力下,他的文字拒绝被消费,那种反抗奴役的话语伦理始终是他潜在的写作地基,所有的诗性流转都围绕这一地基而获得隐秘的价值。“我把每一次的写作,都当成是对自己的迁葬/那些远道而来的词,带着诀别的风尘/它们亲手埋下我胜过/故园的泥土”(《断代史》),诗人和词语之间是一种融合还是一种对峙?是紧张还是从容?当他走到写作的现场时,这种关系是随着诗歌写作的深入而趋于变化的。诗人对自然来到的词语提出了要求,而词语也反过来顺着诗人的内心而律动,这相互的解放才是难度写作的伦理。就像毛子将写作比作攀登珠峰,它有其内部的启示。“断断续续的攀登者,带着被克服的峰顶/走下来了/但珠穆朗玛依然/它不增、不减/依然保持那难度/那高度//而我多么缺少这雪线之上的品质啊/——凛冽、稀薄、陡峭……/缺少冰川纪的沉默/和一只冰镐/掉落到深渊的回声//而写作,也要有它的造山运动啊/有它的板块碰撞/和大陆漂移/有它等待的克服,和克服之后/岿然不动的/那难度,那高度”(《写作之诗:兼答友人》)。写作并非一件容易之事,“那难度,那高度”虽然不是一种强权,但它横亘在诗人面前,如同你必须跨越的路障,至此要减缓速度,以柔韧之力轻轻地轧过去,不可太急,也不能太慢,总之,是要有恰到好处的那股力道。毛子一直在写作中寻找那力道,其耐人寻味的是他挣脱束缚却又被自身所捆绑的“克服”之意,诗人意在发现与创造,而现实却阻止他去打破陈旧的局面,这种新与旧的较量,是毛子诗歌中博弈之美的原始印证。
《当代诗坛“刀锋”透视》
围绕着那些令人困惑的现实难题,毛子并不是想去征服,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淡然,更不会以《圣经》来触及自己的宗教情怀。对于时代之疾,他时刻保持清醒,但终究要超越其上,他站在恶的层面上言说善,这本身就是坚守。如此坚守是不需要任何宣言的,他只是力所能及地在诗中写出启蒙的意味,不被时代主潮所完全羁绊,也不顺着社会洪流去加入违心的合唱,那种独立性要求他有所放弃,有所持守。“醒半失眠,索性翻起了书/一个波兰人,谈起了战争中的蹂躏和人性/也许这之中有某种我们共有的东西/当试图寻找,我从奥斯维辛/找到了古拉格群岛/从古拉格群岛,找到了夹边沟/最终,我找到了那么多无名的人/他们可能是妻子的丈夫、童年的玩伴、热恋中的情人/是士兵、糖果商、艺术家和家庭主妇……//那么多的不幸,分配给我/可我不想谈论苦难,更讨厌以它自居/还是这个写诗的波兰人,有更深的体验——/当空气笼罩死亡,他们尽其所能地做爱/他们觉得性比爱,肉欲比灵魂/更速效,更兼容/更能麻醉周遭的恐惧”(《我们如此逃避恐惧》)。诗人这种通过阅读间接所获的素材,也成为他返观自我与时代的绝佳参照;在对比中得到的体验,是诗人通过刻骨铭心的记忆来消解苦难的佐证。然而,他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即便对于过往的记忆,也总能触动那颗敏感的心。逃避只是一个外在的借口,果真如此,他也不必强求自己去关注那些罪恶和耻辱,社会外在的黑暗与诗人内心的光明之对比,就是写下去的动力,这种相对性也让诗人从撕裂的表象中走出来,回到更内在的思想领地。
对于现实的荒诞和历史的不堪,诗人不可能视而不见,他虽然在言说逃避,以肉欲之欢抵消那精神的恐惧,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他还是会说服自己,加入到对更具体的黑暗的抗争中。虽然自己没有多少大起大落的经历,但他借别人之口道出了对历史的认知,对自我的反省。“大屠杀早已过去,我依然放不下/犹太人佩戴的黄色小星/它们闪烁弱光,像亚伯透过死/回望兄弟该隐/我也如此回望自己的写作/自从发生那么多事情/我已经站到了肮脏的一边//可那些党卫军多么的整洁,有教养/生活的一丝不苟/他们爱古典音乐,重视家庭/一点都不像是从行刑队和毒气室里/洗手回来//这就是款待我们的邪恶/它们如今还在变异/所以,我对我的汉语说/——我们也有自己的约伯记/我们也有古老的犹太性”(《约伯记》)。或许正是这种宗教感,让毛子的写作不可能太偏离常识和正道,他从中找到了规范自己的某种原则和准绳,没有什么比这再能更确切地楔入人心的内部了。
从那些带着罪恶的历史中看到残存的爱与善,是诗人从人性角度书写时代和认知历史的结果,这是目的,也是理想。所有立足于现实的天道人心,都是对尘世间事的某种回应,无论是否在写作中选择与生活和解,毛子自由感的持续流露还是因其所具有的深度的现实关怀。爱和善基于此,超越与突围,同样也是他在这一层面上所应完成的使命。
三
毛子对于诗歌使命感的投入,不是说他要完成多么庞大的灵魂塑造工程,他的写作走到这一步了,皆有顺其自然的成分。在诗歌追求上,他并没有毫无边际的野心,写作的自然律令为其带来的,更多的还是对世界的同情与理解,包括那潜隐的自我认同感。虽然他的诗中有审视,有批判,甚至有揭露和谴责,但这不是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如此写而站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他是有自己的价值选择和审美判断的,这种分辨在于他内心有爱与善的底气。
不像有的诗人笔下弥漫着太多的抱怨和戾气,我们可能看得热血沸腾,但也不过是纸上审判,缺乏一种实际的行动力。毛子诗歌的一个很重要特点,即他不是用那种过于张扬的语调来表现愤怒,不管是对他者的解析,还是诉诸自我的忏悔,他都保持着内敛的雅致,那从容和节制的文字,无不带着悲悯之意。“我穷。/说过谎。/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20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原因是她丑。/95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现在我已近耳顺,尚在人世苟活。/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其实我远不止七宗罪。/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它是忏悔。”(《忏悔》)忏悔很多时候就是一种觉悟,诗人要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才算是完结?这种“罪”的罗列难道是一种自我报复吗?我想也不一定是。他对自己的不满,经由对青春的数落到对当下的否定,完成的是一次净化心灵之旅。诗人所看重的东西,并不是物质生活的多么富足,也非未来的什么荣光,可能一个好的词语,一句脱颖而出的好诗,皆能打动他,感化他。这才是忏悔的根本,也是他从容应对现世的理由。
没有什么比向死而生更能找到宽恕现实的至高理由,我们看穿了生死,也即是从死亡的方向寻回活着的意义,这看似宿命,从另一个角度观之,也可以说是诗歌这“无用之事”存在的价值。“活着。从诗歌里获得一点自信/在女人那里,窃取温暖/除此之外,只有书籍和我保持持久的关系/他里面的人和事,快和我经历的生活混为一谈/还有什么像文字,毁掉又把我唤醒/想想总有一双鞋,一件衣服和一个日子/陪我化为灰烬/这使我对一切琐碎的事物抱有悲悯之心/昨天,我又一次去了墓地/那儿除了安静,什么也不能给我/它们告诉我:死亡,只是生命里的事情……”(《咏叹调2》)诗人的咏叹针对的是生命的终极,如何看待死亡,是他继续未来人生的前提,这人生通向大爱。而毛子对于爱,则有他自己的理念,这些爱可能在远方,在历史中,在书本里,但确实存在过。“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归来的妇女/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的玫瑰//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我爱电车/我爱旅馆/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我爱……》)。这像是爱的咏叹调,可细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这是一场爱的反思。爱得太具体,可能丧失了诗性;爱得太宏大,确实又无力。没有明确的针对性,那样的爱只能是空洞之爱,我们常说大爱无边,但爱又的确有它的边界,这就是诗人所言爱之“不够”与“贫困”的原因。
诗人的爱之大道其实铺就的是一种智慧游走的轨迹,同时也是一种良知的体现。不管他认为自己的爱多么贫困,诗人并没有忘记时刻去保持爱的干净与纯粹,他在现实中爱,也在历史里寻找到爱的踪迹。在当下的现实中,要寻求光明之爱,全在于内心怎样去接受时代的黑暗。就像诗人在诗中所写,爱是对比的载体。“黑暗自身的能见度在哪里?这让人想起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想起她们之后的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施塔姆//想起普罗旺斯的梵高/给弟弟提奥写信:你能再寄点钱吗/我需要土豆和颜料//想起囹圄中的林昭,沾满月经的污秽/却保持圣女的贞洁……/当想起这样,黑暗陡峭、战栗/收缩成一根避雷针/而避雷针/从不躲避电闪雷鸣”(《更黑暗地爱》)。这是在现实和历史的黑暗中光明地爱的表现,不管是诗人所写到的异域之爱,还是正义之爱,那些疼痛此刻都化为了爱的注解。这时,它们不需要被强迫分离,它们更多时候只属于诗人自己,虽然在字里行间透出的启蒙之意,或许也会令人动容,但我们不应该掠夺诗人这种带着个性的爱。他在恶的气息弥漫的时代,书写一种“相忘于江湖”的爱,这是一种风度,也是一份情怀。这让我想到了诗人曾写过的那首《短句:自画像》,困惑再次浮现:“有一次步入一个公墓区/在众多的死者面前/我的活着反而显得虚构//——真实可靠吗?/下山的路上我神志恍惚//这些年迷惑一直在扩大/我承认:在存在之中/我看到的往往是不存在的事物……”此诗写于好几年前,迷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还在扩大,这可能是毛子摆脱不了的障碍了。这一事实证明他还没有溃败,也没有退守,这个持续的过程能让他和我们都还能看到希望。
诗人朵渔在《致毛子》一诗中写道:“一些人体内有杨柳,另一些有/刺槐,有石化的骨殖,不必强求//约伯说,我看到恶人发旺,他们的/孩子欢然奔路,享尽高寿而亡//将雷埋在诗里,不如在她唇上种花/伸手不见五指的时代,五指仍在//让美丽的少女去解放全人类吧/让沉醉的酒鬼去虚度光辉岁月//当少女们变成婊子的那一刻/我也正从少年变成一个恶棍//收敛自身的光,爱不及物的爱/在我们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朵渔在最后引用尼采的语句来勉励毛子,这是一种诗人的相知之举,“爱不及物的爱”,毛子做得到吗?就像他苛刻地要求自己提高,就像他时刻在否定自己的写作,这种困惑缠绕着他,让他纠结,难以放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便是诗人的追求。我丝毫不怀疑的毛子的能力,他已将很多比他名声更大的同龄诗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可他的自我突围变得越来越难。
有人说,“若要诗好便无诗”(季惟斋语),这对于写作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而是一种内在的境界。这种禅意之境并非是让诗人停止写作,在难度和高度面前望而却步,它是要求诗人在创造中呈现一种回望甚至停顿的美学,而不是要先入为主地定一个边界在此,然后再通过刻意的写作来达到。因此,冒险创造的过程很重要,或许那诗意和境界就在这创造的途中,我之前提到毛子需要“为诗人重新找回关于身份认同的尊严,为诗歌寻找一条通向自由与个性的出路”,前一点他已找到了自信,关于后一点,毛子没有选择转身回返,他一往无前地在汉语创造的路上向更深处开掘,带着寻找思想性与力量感的勇气,对此,我仍然充满期待。
刘波,男,1978年生,湖北荆门人,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任教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湖北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文学的回声》《诗人在他自己的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