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辈子,一道渠
2017-09-26吴储岐郝迎灿
吴储岐+郝迎灿
你可曾想象,没有水的日子怎么过?你可曾思量,36年做一件事情,你会做什么?
贵州遵义草王坝村,一个被层峦叠嶂的山峰藏得死死的村庄。千百年来,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吟唱着一首心酸的民谣:“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一年四季包沙饭,过年才有米汤喝。”
水是草王坝人的穷根,是草王坝人生生世世的想、年年岁岁的盼。
村里有一位老人,今年82岁,他和大山较劲,用36年的时间只干了一件事:修水渠,带村民致富。
这位老人,就是草王坝村的老支书,名叫黄大发。
立 誓
有条汉子不认命
1935年出生于草王坝村的黄大发,自幼父母双亡。四处流浪的他,吃的是百家饭,住的是滚草窝和包谷壳。23岁,黄大发光荣入党,这一年,他被全村推选为大队长。这一干,就干到了70岁。
“从我当大队长开始,我就决心为村民干三件事:引水、修路、通电。”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黄大发撂下了“狠话”。听说这个新上任的小伙子要引水,村里人都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无异于做白日梦。
祖祖辈辈的草王坝人想水想得都要疯了。即使觉得是白日梦,但大伙儿还是愿意跟着这个年轻人一块儿做。
草王坝西侧有一条小河——螺蛳水,这条小河没流入草王坝村,而是流向了相距几公里远的野彪村,只要想办法把野彪村的水引过来,问题就解决了。
但草王坝村和野彪村之间尽管只相隔几公里远,这几公里并不是平坦大道,而是“天路”。螺蛳水河谷纵深切割,两岸的悬崖峭壁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草王坝村的引水路。
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淳朴农民,他们举起锤子,踏上悬崖和峭壁。
不懂技术,测量仅靠竖起竹竿,两边人用眼睛瞄;缺乏水泥,沟壁直接糊上黄泥巴作数;没有工具,操起锤子钢钎靠蛮力凿;没有导洪沟,沟渠不盖板,洪水一来,本来脆弱的沟渠被冲得稀巴烂……
烂了重新修,还没修好又烂了。修修补补十几年,办法想尽,可水就是进不来草王坝。
学 艺
他还想与天再斗一次
多少次,黄大发徘徊在螺蛳水旁,听着“哗哗”流水声,想着水过不来,饭吃不上,村里的光棍一大把……
“没有文化就没有方向,光靠蛮干,注定修不成功。”只有小学文化的黄大发,在第一次修渠失败后痛心疾首,他暗自下决心:学技术。
1989年,枫香区水利站迎来一位五旬老汉,54岁的黄大发申请跟班学习水利技术。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在工地递上传下,给技术员打杂。
“印象中,他上课总是很积极,不懂就问,从不怕别人笑话。”时隔多年,当时一起在水利站学习的刘关刚对那个执着的五旬老汉记忆犹新。
“当时他甚至连20公分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水准仪上的正、负刻度代表什么含义,整个白纸一张。”的确,黄大发闹了很多笑话,但正如刘关刚所说的那样,他不怕别人笑话。不识字,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不懂测绘,他就缠着技术员就着图纸讲解;不会用工具,他就在一旁专心看别人怎么用……这位五旬老汉谦逊得像个小学生。
黄大发从零起步、从头开始,掌握了许多修渠的知识,知晓了什么是分流渠、什么是导洪沟,还学会了开凿技术。
看上去,这位老人还想与天再斗一次。
再 战
修不好,他拿命来换
1990年冬天,寒风怒号。从草王坝村通往县城的崎岖小路上渺无人烟,可有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在这条小路上走了整整两天——黄大发要去县水电局给飲水工程立项。
终于,经过专业测绘和精心谋划,草王坝水利工程批复了!县、乡政府从当时拮据的财政里划拨了6万元资金和19万公斤玉米。可水利站要求:如果村民们能在第二天早上凑齐1.3万元作为规划押金,技术人员就能马上到位。
明知筹钱很难,但黄大发一声没吭,当天就火急赶回村里开动员会,挨家挨户做工作。
草王坝人到底是被干旱折磨得太久了!尽管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可当黄大发再次提出要动工修渠引水时,村民们还是兴奋得像炸开了锅。
“黄支书,我们跟着你干!”
凑不出钱的就借钱,借不到钱的就卖东西换钱。豆子、鸡蛋、蜂糖……朴素的草王坝村民走到40公里外的甘溪集市,吆喝声一阵接着一阵。当天晚上,乡亲们打着火把,拿着皱巴巴的零钱,交到黄大发手里。
看着大伙儿凑来的救命钱,盯着乡亲们质朴的眼神,黄大发流着眼泪立下了军令状——“修不好我把名字倒过来写,我拿党籍来作保证,我拿命来换!”
1992年春天,黄大发带领村民一头扎进深山开工凿渠,沉寂数十年的大山再次沸腾了。
攻 坚
人心齐,泰山移
在没有水的地方修水利,怎么修?和水泥灰沙得用水,浇湿渠基得用水,怎么办?只好将水引一截修一截……
在悬崖峭壁上修水渠,怎么修?人在腰间拴一条缆绳,从山顶一尺一尺试着往下放。人悬在半空中,从谷底看,像极了一只扑腾的鸭子……
故事远不止这么简单,而是充满了曲折和辛酸。
开工第一天,头炮就打“哑”了。石头砸烂了山下村民家的香火位,“村民骂我,要打我,还要拉着我跳崖。”黄大发只好挨家挨户赔笑脸、赔损失。
绝壁凿渠,每一处都充满未知和危险。擦耳岩是最险的一段,壁立千仞,岩壁中间有个凸起,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面情况,悬崖上没有树枝,全是秃岩,稍有不慎便一命呜呼。“太危险了,给多少钱都不干。”没人敢动工,连请来的施工队也停下了手脚,黄大发就用大绳把腰拴着,自己带头翻了过去……
日复一日不停歇,水渠一点点延伸,清澈的河水爬上了悬崖、峭壁、陡坎。千百双手,一颗颗心,水每向前流一寸,草王坝人的梦就更进一步。
1995年,这条主渠长7200米,支渠长2200米,地跨3个村10余个村民组,绕三重大山、过三道绝壁、穿三道险崖的“生命渠”通水了!endprint
通水那天,山崖上、水沟边,人山人海,鞭炮声、鼓掌声,不绝于耳,杀猪摆席、搭台庆功,好不热闹!这是草王坝人最高兴的一天,梦终于实现了!村民拥簇着黄大发上台讲话,60岁的黄大发哭得像一个孩子。
新 生
幸福的歌声心头飞
有水了,重要的是如何发展。
水通之后,黄大发带领村民开展“坡改梯”。“我们村耕地少,要想真正富起来,就要搞‘坡改梯”。农闲拼命干,农忙抽空干,草王坝村的稻田从240亩增至720亩。昔日的荒山秃岭上,10万株温州蜜桔、李子已经开始有收益,家家户户的猪、羊、牛、马、鸡、鸭也大大增加……
黄大发从支书位置退下来至今已有十来年,可他并没有闲着。他的心始终系着村子,想让草王坝这个穷窝窝早点富起来。
“种蔬果效益高,但一开始群众观念难转变,以往温饱有余才搞点果木,我就带头栽上了柚子。”在他和村“两委”的努力下,村民正逐步改变传统的种植结构,全村现有核桃5200多亩、柚子650亩、海椒2000亩,牛羊养殖大户超过30户。小青瓦、坡面屋、穿斗枋、转角楼、雕花窗、白粉墙……去年底,草王坝村农民年人均纯收入突破6500元。
“不怕山高石头多,苦干就能把贫脱,打岩引水造梯田,穷村变成金银窝。”如今的草王坝,村民的荷包日渐鼓了起来,幸福的歌声从草王坝人心头飞出。
初 心
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
1992年底,新上任的乡长商顺模十分奇怪,为何草王坝村一半以上的户数姓徐,这么多年却选择一个姓黄的人做支书?
“是公心!”每每谈起老支书,70多岁的老党员徐开伦都竖起大拇指。
修渠那几年,车子拉来的水泥堆得像山一样高,车厢里洒落一丁点,黄大发都要清扫入库。有一次老伴儿扫了半碗水泥,想着补补家里破损的灶台,被黄大發一把拉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急吼。”二儿子黄彬权说。
“那时候买炸药水泥,过他手的钱有二十来万元,硬是没出过一分差错。”往事历历在目,村里的老会计杨春有拍着手说。
“沟是我修的,我放心不下,随时都牵挂着。”时光逝去,但初心不变、本色不改,退职后黄大发仍然带领村民修沟补渠。村民们将渠取名为“大发渠”。
2014年10月,照习俗,黄大发提前一年过80大寿。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活了80岁,最远的地方就去过遵义市,我想有生之年去省城看看。”
去省城的当天,陪同的乡干部徐飞发现,黄大发既没去景点,也没去商场,而是要求直接去省委。“老支书在省委有相识?”徐飞心里一阵嘀咕。进了省委大院,黄大发却不进大楼,根本没有找人的意思。“就见他挺起腰,注视着大楼,还有远方飘扬的五星红旗,一言不发……”
这是一个老共产党人的初心!在黔北深山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黄大发,在耄耋之年,想来省委看一眼,看看省里的党组织到底是什么模样。
当天,黄大发就回草王坝了。回途车上,徐飞问:“老支书,落心了没得?”
“落心了。”
(摘自2017年4月19日《人民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