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苦夜长,何不来烹羹
2017-09-26今我来思
今我来思
1
我爸是个大厨,哦不,用他的话来说,是腹有诗书的大厨。
大厨君对我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独树一帜。我6岁那年的盛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大厨君却兴致盎然,连哄带骗地把我带到田里晒了一整天。那夜,当我饥肠辘辘对着一桌子好吃的东西垂涎欲滴时,大厨君却给我讲起了粒粒皆辛苦的故事……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么大厨君将是一个懂得实践出真知的慈父典范。然而,转折发生在我14岁那年的寒假。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洁净,我在阳台上满眼桃花地写我的秘密日记,忽然听到大厨君开门的声音。慌乱藏匿之间,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本子。
那是大厨君8年前的日记。他在带我下田的那一天写道:“今天晒了闺女一整天,又饿了她一顿,以后应该不用再吃她乱七八糟的剩饭了。”隔天,我以一个播音界未来之星的身份,播报了他当年关于我剩饭的言论。岂料大厨君只轻蔑地看了看我,说:“正因为你剩的‘玉盤珍馐值万钱,所以为父才‘停杯投箸不能食啊。”
我心里翻了个360°白眼,却不得不承认,虽然大厨君的方法欠科学,但成效显著。
2
在我发现大厨君尘封日记的同时,他也察觉到了我的秘密。
一个14岁女生的秘密,无非就是学长的每一个三分球都直直地投进了我心里的篮筐。我开始苦思冥想要送给他的礼物,然后,我那条织得松紧不一的围巾就被抓了现行。
那夜,灯光幽暗,大厨君眯着眼睛认真地品鉴着刚入手的刀具。我看着他扑朔迷离的表情,觉得自己的心肝肺像等待烹调的夫妻肺片一般颤抖。然后我定了定神说:“爸,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咋不问一问我这条围巾是不是给你织的呢?”
大厨君两眼放光,问:“那你是给我织的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说:“不是。”
我在学长生日当天包好围巾欢乐地出了门,然后又苦着一张像在苦瓜汁里泡过的脸回了家。
大厨君敲门的时候,手里还端着摆盘精致的夜宵。
色彩纷呈的扬州炒饭被堆成一个小山包,上面是他用薯条摆的一棵小树,用番茄酱做了枝丫。
我瘪了瘪嘴说好丑,大厨君一脸嫌弃,说:“我这道夜宵叫‘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差一点哭出声来,为我的那份“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厨君确定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后,缓缓开腔:“说吧,人家选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想起学长跟校花一起相谈甚欢的样子,咬了咬牙说:“狐狸精。”
大厨君压着嗓子笑得弯下了腰:“也就是说长得漂亮、成绩好,人缘也不错喽?”
我五内俱焚却毫无反驳的余地,只得悻悻低下头。
大厨君清清嗓子说:“闺女啊,这扬州炒饭要想做得好,所有食材必须是精选才能相配。说白了你就两条路,要么破罐子破摔,只能暗暗祝福人家珠联璧合;要么就做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优秀到让他们牙碜!”
14岁的寒夜,我人生第一次失恋的痛楚被一份热腾腾的炒饭抚平,而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却开始默默努力,向着让所有优秀的同学都觉得牙碜,哦不,钦羡的道路前行。
3
夏天总是在蝉鸣中来,又在蛙声里去。
高考成绩放榜的那天,是我前19年人生里最灰暗的一天。
若是从头来过,一年的光景对于一个急着长大的姑娘来说实在太过漫长;而因毫厘之差放弃却又让我如此不甘。那个漫长的暑假我度日如年,厚重的窗帘遮挡住室外灼热的日光,幽暗的房间里几乎不分昼夜。
直到那天大雨滂沱,提早收工的大厨君把我从房间里拖了出来,命令我梳洗打扮,洗米择菜。
热气腾腾的汤底在夜雨里翻滚。大厨君也不多说,只顾着给我妈夹菜,仿佛这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坐在对面,一个月来的委屈、不甘在一瞬间冲出眼眶,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哭了个惊天动地。
良久,大厨君放下手里的筷子说:“哭完了?去洗把脸,一会儿肉都煮老了。”
大厨君夹了一块牛肚放进我碗里。我从不吃牛肚,觉得它长满倒刺,吃起来一定十分扎嘴。大厨君看出我的犹豫,眉毛一扬:“就这么点儿胆量?”
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夏天更坏的了,我索性闭眼大嚼起来,牛肚居然并不扎人,甚至还有点儿好吃。
大厨君把剩下的牛肚放进锅里,说:“其实人生跟你吃牛肚没什么区别,有些事你越害怕,它们就越强大。可你真要打定主意去面对时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我看了看大厨君,又看了看在锅里翻滚的牛肚,索性又夹了满满一筷,嚼得津津有味。
大厨君眯起眼睛笑起来:“这就对了,这也算‘百味消融小釜中了。不过闺女,你刚吃的那块可能没熟。”
那一年,我从复读班窗口望出去,风轻云淡,水天犹故。
大厨君说得很对,那些让你害怕的事,真正去做了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4
考上心仪的大学的第三年,我奶奶过世了。
我自幼只见过她两次,对失去血亲的痛楚更直观地来自大厨君。
他回老家奔丧,半个月的工夫,整个人瘦了十几斤。夜里我起床,主卧门没有关,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和他压抑的咳嗽声。以前他从不抽烟,而那些寂静的夜晚,备用的烟灰缸里却是满满的烟蒂。
我顿住脚,披了衣服转身进了厨房。仔细地切了雪梨,泡好洁白的银耳,放上几颗红枣、几块冰糖,小火慢煨。
大厨君听到响动,站在厨房门口定定地看我。
第一次,我觉得他那么单薄瘦弱。我侧了侧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说:“大厨君啊,昼短苦夜长,何不来烹羹?”
他愣了愣,然后微仰了头,到底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说:“闺女,该怎么办?爸爸没有妈妈了,心里疼得难受。”
我的眼泪抢先一步掉了下来。我蹲下身去,说:“爸,你还有我。你记得你给我做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吗?还有‘百味消融小釜中。是你说的啊,只要还吃得下,人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那天晚上,大厨君把雪梨银耳羹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有伟大的力量,因为饱含着调羹人的心意。它是留有尊严的爱,也是将人拉回烟火人间的手。那是大厨君教给我的最朴素的智慧。
所以亲爱的大厨君啊,你知道我爱你烧出的每一道菜、调出的每一碗羹,可你是否也知道,我爱你,早已胜却爱一切人间美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