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婚(短篇小说)
2017-09-26张尘舞
张尘舞
一
梅家楼村里的人很齐心。
镇上开舞厅的女老板抱着头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那声音令红叶的心尖直发颤,红叶不由自主地往人群中后退了几步,瞥了丈夫二柱一眼便垂下眼帘。女老板被梅家楼村里的人揍得辨不清南北。村里那帮泼辣的女人扯着嗓门骂:“打死你个狗娘养的,以为我们村里的姑娘能随便被人糟蹋?”女老板肠子都悔青了,她原本是想来村里泼泼腊梅脏水的。腊梅在她的舞厅里打工,不知道为什么事和女老板闹翻了。女老板气不过,想来出口气,哪怕是坏坏腊梅的名声也好。没想到她还没说上三五句腊梅的不是,便已经被打得七荤八素。
红叶想,有一天她若是犯了错,想必村里人也会像对待女老板那样对待她吧。红叶的心有点飘。二柱过来扯了扯她,她便顺从地跟在二柱身后朝家里方向走去。二柱家的三间瓦房依山而建,黑黑的瓦顶,黄黄的土墙,主房旁边接了一间青砖砌起来的新屋,那是他们结婚用的新房。
“你怎么不上去打她?”红叶轻声问。
二柱瞅了她一眼,扯了扯唇,淡淡一笑说:“我又不是野蛮人。”
红叶还想说点什么,可她看见二柱紧抿的嘴唇,便又把那些话咽了下去。二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总透着一种淡然平和。这个男人不错,至少,他不打人。红叶心想。她又低头注视着二柱那只牵着自己的右手,修长有力,骨骼分明。红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舍得放开,就这样被这双手牵一辈子,也挺好啊!
炊烟在村子的上空徐徐升起,屈指可数的几根烟囱,二柱家是其中之一。二柱爸在屋前的菜园子里挥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消瘦的身体拖着硕大的腹部。二柱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锄头,埋怨道:“你养好身体就好,别干活了。”
二柱爸将深深的皱纹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对红叶讨好地说:“你婆婆给你磨了辣椒粉。”
二柱妈从屋里扛着竹床出来,二柱赶紧上前接住,摆好;二柱妈转身钻进矮小的厨房麻利地端出吃食,将盛好的第一碗米饭递给红叶。
晚饭后,红叶进屋里冲凉,二柱爸躺在竹床上乘凉,二柱妈蹲在地上用晒干的老丝瓜瓤刷着锅底。这晚的月亮很圆,月光从屋前枇杷树阔大的叶片缝隙间落下,地上就有闪闪发光的银片片儿。二柱看着他们平时住的屋子,此刻居然像童话世界里的宫殿一样。二柱妈回头瞅了瞅屋里,停下手里的动作,怯怯地问二柱:“你屋里的,肚子咋还没有动静呢?”
二柱有点不耐烦,一股说不出的浊气从心头升起,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哪知道?”
二柱爸叹了口气。二柱妈头一低,几颗硕大的泪珠就跌进锅里,她低声说:“娃,我知道委屈了你,可这就是你的命。妈求你,抓紧时间给我们生个孙子吧,你爸没多少日子了。”二柱望着遥远的夜空,他想,他曾经算是有梦想的人。五年前的高考前夕,他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地说着他的祈求,摇签筒,摇着摇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竹签便掉在地上。
那是一支上上签。
他果然考取了重点大学。如果父亲没有从工地的脚手架跌落下来,又查出得了肝病的话,他应该是能读完大学的。
红叶吃力地端着沉重的木澡盆出来倒水,二柱看见她的刘海上有着湿湿的小水珠,翘翘的厚嘴唇很陌生。二柱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二柱妈瞪了他一眼,上前帮红叶搭了一把手。二柱苦笑,自己这个老婆在父母那里宝贝着呢。能不宝贝吗?那是他爸妈捧出了全部积蓄——两万四千块钱买回来的!
村里买了四个贵州女子,二柱家的是其中之一。
二柱对红叶的感情有些复杂,谈不上喜欢,甚至有点排斥,可他却不得不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情绪,防止她逃跑。她要是跑了,那真是人财两空。二柱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买媳妇的地步。说实话,二柱上学时成绩很好,人也长得英俊,在县城重点高中就读的时候,就有城里女孩追求他,但二柱很淡然,也根本没当回事,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和城里女孩有未来。他只想走出父辈们的生活,过上轻松平淡的日子。
月光浅浅地泼洒在二柱的身上,他的头发跳跃着栗色的光泽,清俊的脊背微弯,英俊的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红叶心里咯噔一声,他真好看。红叶知道二柱虽然对她寸步不离,可他的心似乎离她远着呢,他是冲着那两万四千块的彩礼钱才那么对她的。红叶心里很怅然,坐在二柱身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头。
二
十月初的天气,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二柱骑着自行车从镇上回来,快到村口的时候,龅牙叔咧着只剩几颗牙齿的嘴,问他:“柱伢子,你看见我婆娘没?”
二柱捏住车刹,看着龅牙叔,慢慢地说:“叔,回去吧,天气凉。”龅牙叔由于长着一口龅牙,家里又穷,打光棍到三十多岁才花八千块钱买了一个四川媳妇。龅牙叔巴心巴肺地对那女人好,要什么便买什么;出去干活,人家给他抓了一把枣,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贴身的衣兜里带回来给那女人吃。可那女人跟他过了两年,还是跑了。女人走后,包牙叔在床上躺了两天,起来后便精神不太正常了,整天站在村口见人就问看见他婆娘没。
二柱看着龅牙叔,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剧烈地疼痛,他正準备走,龅牙叔突然对他说:“柱伢子,你屋里的,让她生孩子。”见二柱不吭声,他又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要么,你把她腿打断吧。打断腿,她就跑不了……”
二柱用力踏着自行车,紧紧咬着嘴唇,不甘、屈辱与无助全部从心头涌了出来。到家后,看见红叶和妈妈在洗生姜,他便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红叶。红叶在他的目光下便有些惶惶,感觉一股冷清的气息从他身上扑过来。二柱妈剐着生姜,说:“腊梅定亲了。男方是镇上开小卖部的,头顶有点秃,依了她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子,还买了车。”
二柱扭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空,发了会儿呆,应声道:“彼此遂意,挺好。”二柱妈显然没听懂二柱文绉绉的话,不知道怎么把话头接过来,只好不吭声了。endprint
晚上,二柱在红叶的身上有些使劲,像是发泄,动作粗鲁,红叶被弄疼了,可她忍着一声不吭。当二柱终于平息,红叶想起身去上厕所,二柱伸手一把拦住她,命令道:“躺着!”红叶便默然在他身边重新躺了下来。二柱的身上有让红叶读不懂的东西,那东西常常令红叶怦然心动,但她会立刻把这种心动掐灭。窗外,夜幕中透着一抹深蓝,星星闪着惨淡的光芒。
红叶叹了口气,梅家楼的姑娘,比她的命好。
腊梅不这么认为,她认为红叶的命好,太有福气了,能嫁给二柱。二柱家花了两万四从介绍人手里领回红叶,腊梅知道后,扑在床上哭了一整天。腊梅跟二柱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当两人真到谈婚论嫁时,腊梅家开口要一辆轿车,并且要在县城买套房子。这两个要求把二柱打蒙了,二柱只好与腊梅分手。
腊梅与父母大吵了一场后,便跑到镇上舞厅打工去了。
三
二柱妈和红叶拎着保温盒和热水瓶给二柱送饭,二柱光着膀子用铁锹把田地里的淤泥往田埂上堆,黝黑的皮肤被汗珠儿罩着。四五年的劳作令他的肩膀、胳膊愈发往开里长,肌肉紧实,脸如镌刻般五官分明。红叶傻傻地看着,有点发怔。看见她们,二柱直起腰甩了甩头,几滴汗珠从他脸颊滑落,滴入泥土。二柱对自己的生活作了规划,既然命中注定他要当农民,那就把农民的事情都做好。二柱坐在田埂上看着太阳从东方的云丛中一点儿一点儿地钻出来,爬高,把金色的陽光落在广袤的田地上。农田虽然荒着,但它们在朝阳下有着绚丽的美,充满着热情和希望。就在这一刻,二柱作出决定,他要把村里荒着的田都租过来,养螃蟹。
养螃蟹首先就得挖田,把田扒得深深的才能养住螃蟹。雇用挖土机成本太大,二柱便自己动手干。红叶要过来帮忙,二柱不让,他宁愿一人待在田地里,把所有的力气都摔出来,扔给大地。再说,二柱妈也不让红叶下田干活,他们一家对这花钱买来的媳妇巴心巴肺,生怕劳累和贫穷逼走了她。
二柱累了。他平搭着铁锹,坐在上面,伸手抓起红叶递给他的瓷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红叶的目光有点迷离,她觉得二柱颤动的喉结是那么惹人眼热,她喜欢它。红叶有点害怕起来,她怕自己越来越爱上这个叫梅家楼的村子,爱上这个叫二柱的男人,还有那勤劳苦闷的公婆。
可是,她终归要走的。
二柱吃完饭,红叶和二柱妈收拾好碗筷往回走。路边有棵孤零零的老树,红叶看了看它稀稀疏疏的叶子,感觉有凉意从衣领侵袭而进,她缩了缩脖子,对二柱妈说:“我想去黑牛家一趟,看看小娟。”
二柱妈看着红叶,下意识地拒绝说:“不好打扰人家……”
“我想家了。”红叶打断二柱妈的话,眼圈红红的。
二柱妈犹豫了半天,又看了看日头,说:“那我陪你一道。”
红叶知道二柱妈不乐意她见小娟,她怕她俩见面谋划逃跑。二柱妈是对的。她们确实是主动自愿嫁过来的,可嫁过来之前她们早就决定待个一两年便找机会逃跑,临走时若是能卷点金银首饰最好,实在啥也带不走也没事,嫁过来之前人家就已经给她们家人几万元的彩礼钱了。她们村好多日子过不好的女子,都这么干。红叶想起家里天生就兔唇的女儿,才一岁多就被自己丢下。想起女儿,红叶眼眶就红了起来。她的命不好,嫁了个赌徒。她听人说,女儿的嘴唇可以去大医院修补,手术费得好几万。赌徒丈夫本来重男轻女,就更加嫌弃天生有缺陷的女儿。她若不怜惜女儿,女儿就连只猫狗也不如了。那两万四千块钱,中间人得八千,剩余的钱,她存好设置了密码,把存折交给了丈夫,那是她女儿做手术的钱,她不能让他拿去赌。
在黑牛家,趁着旁边没人,小娟悄声地对红叶说:“过年的时候机会最多,到时候咱们瞅机会走……”
红叶做好晚饭,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呆呆地看着天空。
夜色越来越浓,一点点地吞噬着光线,要把整个世界吃进胃中。二柱终于扛着农具回来了。看着满身泥泞的二柱,红叶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赶紧进屋给二柱打来一盆水,二柱却看也没看她一眼,他简单地洗了把脸,就端起碗慢慢地喝起粥来。
红叶的心又变得惆怅起来。
四
腊梅结婚的排场很大,接亲的轿车有六辆。梅家楼有见识的人认得那都是好车,每部车价钱都好几十万呢。红叶没有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挤热闹,二柱妈也没有去。二柱从镇上回来,他走到门前的院坝时,红叶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是为腊梅出嫁心情不好,便心里一冷。二柱和腊梅以前的事儿,她不是没听说过。红叶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头一低,泪水便啪嗒啪嗒落到地上。她拿起火钳拣了一把柴塞进灶膛里,动作有些凶猛。二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灶里烧起熊熊大火,火光把她脸上的泪痕映得清清楚楚。二柱愣了一下,心里又觉得好笑,同时又有点沮丧。世间女人都如此,虚荣;见到别人的婚礼排场大,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二柱这么一想,便没再看红叶,扭头朝外走去。
夜里,二柱背对着红叶,把身体弓成一只虾,离红叶远远的。红叶既委屈又难受,流了一会儿泪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好笑,迟早要离开的人,居然还吃起醋来。
第二天上午,二柱从地里回来,远远就看见红叶站在家禽棚架前,给那群羽毛油亮的鸡鸭喂食。鸡鸭们快活地窜来窜去,它们扭着脖子,梳理着羽毛,伸伸翅膀,围着红叶甚是热闹。二柱的心一暖,他叹了口气,把锄头放下,洗了把脸,换了一身衣服便出门去了。红叶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想开口问他去哪儿,到嘴边的话却又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吃过午饭,二柱还没有回来。红叶洗好锅碗后,见二柱妈在屋里用纱线织着婴儿开襟衫,她的心猛地一缩,赶紧将偷偷采集到的紫茄花放到一块新瓦片上,烘干,然后研成细末。
“你在弄什么?”二柱的声音差点没把红叶吓死,她瞪着惊恐的眼睛下意识地回答道:“我在烘紫茄花……我……”
二柱有点狐疑地看着红叶,但他并没有往深处想。他把一个红色的小首饰盒往红叶手里一塞,淡淡地说:“金戒指,小点。以后有钱了,再给你把首饰都配全。”endprint
红叶傻傻地看着二柱,眼睛变得湿漉漉的,二柱被她眼里的湿气弄得有点不自在,便没话找话地指着炭炉上的瓦片说:“烤那干吗?”
红叶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嗫嚅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每個月来事肚子都疼……治痛经……”
喂完猪,二柱去田里忙活了。
那些田硬生生被挖成塘,二柱累脱了一层皮。
眼见着螃蟹一天天渐长,马上就得日夜看护,防止贼人偷螃蟹。二柱便在螃蟹塘边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窝棚,夜里就睡在那里。
红叶想,这个男人真勤快啊,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能遇到这么一个好男人。她摸着手上的金戒指,心里隐隐着疼,她愈发不想离开这个家了。可家乡的兔唇女儿令她动摇的心一下子结了层薄冰,嘴里也涌出一股涩意……
红叶魂不守舍地发了半天愣,终于,她还是回过神来,抖着手就着黄酒服下紫茄花烘制而成的粉末。
季节的转换总是如此让人惶恐,眨眼间几个月又过去了。二柱基本整天都待在螃蟹塘边的简易窝棚里,吃喝都由二柱爸妈或红叶送过去。二柱妈看着红叶依旧瘪瘪的肚子,旁敲侧击地暗示,让她晚上去陪二柱睡。红叶只好每天晚上红着脸去窝棚睡。睡了几天,二柱便不肯再让她去,说窝棚太简陋,湿气重,对女人身体不好。红叶垂着头说:“你妈让我来呢。”二柱不自然地笑笑,不再坚持。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二柱妈便来换他们,让二柱早点回去洗个澡。
红叶一回房便打开鸡圈,放出里面的鸡鸭,从墙角装米糠的箩筐里拿起铁瓢,从粮仓里舀了半瓢稻谷来到院坝喂鸡鸭。喂好鸡鸭,红叶便就着厨房昏暗的灯光开始做早饭。等红叶做好早饭,二柱也洗好了澡。二柱走到门前的院坝,天空中寒风吹拂,有几滴雨水打在脸上。二柱刚返身回堂屋去取雨伞,铁青着脸的黑牛便冲了进来,扯着嗓门说:“二柱,我那死女人竟然偷偷地用偏方避孕,妈的想绝我们家后啊。你家媳妇肯定也偷偷避孕,她们一个地方的人,没准商量好了哪天一起逃走……”
厨房里一阵阵过了油的菜香满满地窜了整个院子,二柱瞅了眼厨房,垂下眼帘问黑牛:“你怎么知道的?”
黑牛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因为激动变得有些狰狞,那只独眼瞪得圆圆的,说:“狗日的,要不是我那远在浙江的房下三爷过来走亲戚,无意中发现那狗娘养的婆娘就着黄酒吃啥玩意儿,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我三爷问那死婆娘吃的什么,那死婆娘支支吾吾的……我三爷猜测她这么长时间没怀孕可能跟她吃的那玩意儿有关。”
厨房里的红叶脸色苍白,手脚冰冷,像是骨架子都冻住了似的,她将手撑在墙上,半昏厥的状态中,她听见二柱说:“猜测的怎么能当真……”
二柱的话还没说完,黑牛就打断他说:“我听我三爷那么一说,劈头盖脸地就给那婆娘一顿好打。我问她吃的到底是什么,死婆娘受不住打,才把她吃中药偏方避孕的事儿说了出来。”
……
红叶缓缓地坐到一条小板凳上,脑门上全是冷汗,听天由命地等待二柱前来发落。可整个世界好像都静止了,一切都不流动了似的,周遭静悄悄的。红叶感觉到二柱投来凉意的目光,抬起头,眼前却空无一人。她突然记起那天二柱笑着说,“我又不是野蛮人”。红叶的心一阵绞痛,她希望他能像黑牛打小娟那样,也狠狠地给自己一顿打,这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五
二柱一直没有跟红叶提起避孕的事情,日子依旧平淡又真实,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红叶分明感觉到二柱离自己更远了,他愈发像一块寒冰,可只要她不去碰触他,便不会被凉到。二柱在窗台前种了一盆吊兰,他进屋后宁愿先去看看那盆吊兰也不肯先瞅她一眼,红叶的心里空荡荡的。
二柱的心烦乱着,干活时,劳累让他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可只要一停下来,他便无力摆脱痛苦。窗台上的吊兰已经开出来娇小似豆的白花,这些微小的花,是为他一个人绽放的吗?二柱苦笑着。
黑牛经常把他媳妇打得鼻青脸肿,说这种外地女人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不肯安心跟自己过日子。二柱每次看到黑牛媳妇满脸伤痕,心里总是很难受。都是人,又不是畜生,整天打便能服服帖帖地跟你过日子吗?二柱知道红叶是故意一直不怀孩子,他也不想为难她。她给这个家带来了希望,他爸妈期盼着她能为他们家生个胖娃子呢。要知道,人得有盼头才能活得更有滋味。她给予他们家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两万四千块钱的价值了。强扭的瓜不甜,二柱想,她要是真想走,那就随她去吧。她不愿替他们家生孩子也好,省得将来孩子没有亲妈。
腊月,梅家楼在外地打工、做生意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这下好了,村子热闹起来,年的味道浓烈了。
梅家楼村人极其热爱串门,男人女人们凑在一起嘀咕着无关痛痒的琐事,经常突然间爆发出蹦豆般的笑声。二柱家的螃蟹和腊梅的婚姻,成了他们嘴里的两大热门话题。
梅家楼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水源充足无污染,二柱养出来的螃蟹个儿大,品质好,况且全村懂得养殖螃蟹的人很少,二柱二十亩田的螃蟹净赚将近二十万。这在梅家楼成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想想外出打工一年能挣几个钱?一时间,梅家楼人又是眼热又是羡慕。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二柱在那帮姑娘、小媳妇的眼里,简直帅得胜过香港明星古天乐,红叶更是成为她们羡慕的对象。可红叶整日却是一副忧郁寡欢的样子,梅家楼女人们便愤愤然,梅家楼最好的男人让她一个外地女人占去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红叶有五十多天没来月经了,当她意识到自己怀孕时,就一直魂不守舍。红叶的生活中,一些事情经常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她总是来不及思考该怎么面对,事实便已经摆在她的面前。红叶心事重重的模样被腊梅看在眼里,让腊梅特别地生气。腊梅遇见红叶便直直地盯着她,红叶想躲避那目光,却怎么也躲不开。红叶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她的目光时,腊梅却不再看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红叶不喜欢腊梅肆无忌惮的目光,红叶知道,腊梅欺负她这个外地人呢。村子里其他的姑娘、媳妇,看她敢不敢这么瞅着人家。腊梅遇见村里其他姑娘、媳妇都绕着走,结婚没几个月便离婚的她已经成为村里人的热门话题。说来也凑巧,腊梅嫁的那个镇上男人,家境殷实,要房子买房子,要车买车。可那种小镇上的人,打心眼里是瞧不上她们这种村里姑娘的。腊梅妈去一趟,全家人都防贼似的,生怕腊梅帮贴娘家,把他们家值钱的东西让腊梅妈带走了。腊梅妈去了几次后,便也识趣,没事再不轻易踏进他们家门。腊梅心里觉得憋屈,但也只能强忍着。可没想到,世界就是这么小,她之前打工的那家舞厅的老板娘,居然是她丈夫的远房亲戚,在外地做生意的她,回来后到他们家吃饭,见到腊梅简直像见到仇人一样,三句话不和两人便动手打了起来……endprint
离婚后回到娘家的腊梅,心里有着什么东西开始复苏。每次看见二柱,她毫不掩饰的目光灼灼如烈火炙烤着,二柱平静的目光中却有着深深的疏离。腊梅的心便颤了下,有些疼,又有些酸。红叶瘪瘪的肚子让腊梅寻找到了希望,这个外地女人,若是不能生养,她离开便是迟早的事。腊梅每次碰见红叶,胸口便堵着什么似的,硌得她很疼,村里像她这种买来的女人基本都跑了,她为什么还不跑呢?腊梅打定主意,这次她铁了心要追求自己想要的,这个男人她是真心喜欢,怪只怪她自己,当初任由势利眼的父母做主嫁给了别人。腊梅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真的怪父母吗?其实还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当初要是不管不顾硬了心嫁给二柱,父母也是没有办法的,想必自己内心深处也是嫌弃二柱家穷吧?
满身泥泞的二柱用胳膊肘擦了一把汗,他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麦子,它们在阳光下发出墨绿油亮的光。二柱深吸一口气,冬麦清新好闻的气味让他十分愉悦,沾满泥巴的身体在温暖的阳光下好像要融化。
等过完年,该带父亲去县医院住下来好好治治病。二柱想。
六
地里的农活基本结束,油菜和冬麦被一场突来的大雪覆盖着。二柱爸从县城抽完腹水回来突然昏迷,二柱手忙脚乱地叫来一辆农用车准备送父亲去医院,二柱妈脸色平静地冲二柱摆着手,制止他说:“柱娃子,别折腾你爸了。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就随他吧……”二柱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哀哀地哭起来。红叶也跪在二柱旁边哭了起来。倒是二柱妈,自始至终都没有一滴眼泪,平静地守在二柱爸的床前。
夜里,受尽病痛折磨的二柱爸断了气。
再过四五天就是农历大年三十了,二柱爸突然去世,丧事准备得就比较匆忙。办完丧事的当天,二柱妈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散掉了,回屋便躺了下去。二柱在屋檐下呆坐着,不知不觉,满脸是泪水。不远处,传来孩子们在结了冰的河边戏耍的喧闹声。红叶担忧地看着二柱,她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屋里的灰尘,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弄出声响。快过年了,得让这个家有个过年的样子。红叶摸着肚子,她又内疚又后悔,因为自己心怀鬼胎,让二柱爸带着遗憾走了。当二柱爸昏迷时,她内心的煎熬也快要把她逼疯了,她想不管不顾地告诉二柱爸她怀孕了……可,她不能说。小娟和她约好了,腊月二十九这天,趁着去镇上澡堂洗澡的机会,偷偷逃走。看着在屋檐下枯坐的二柱,红叶觉得自己没脸和他说话,只好闷声不吭地收拾屋子,将做好的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二柱媽和二柱都没有吃饭,红叶便也不肯独自吃,陪着他们一起饿肚子。
红叶正在屋里扫尘,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她从房门口探头一看,来人竟是腊梅。穿着一件素白色大衣的腊梅俏生生地站在二柱面前,手里拎着一个保温盒,说:“这是我新熬的鸡汤,补补身体吧。叔已经去了,你好好养着身体,婶子还指望靠你呢……”
红叶酸溜溜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头一垂,几滴泪水便吧嗒滴在手背上。她又凭什么难过呢?她这个花钱买来的女人,整天打着逃跑的主意;和二柱连结婚证都没有领,她又有什么资格难过?不知什么时候,二柱转过头冲屋里喊了一声:“红叶——”红叶赶紧跑出来,询问似的看着他。二柱说:“腊梅送来些鸡汤,你快去屋里取些鸡蛋来谢谢人家。”红叶用塑料袋装了十几个鸡蛋塞到腊梅的手中,二柱这才接过鸡汤。腊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腊月二十九。
早晨,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红叶搀扶着二柱妈起床,两人穿戴整齐,准备去镇上澡堂好好洗个澡,回来过年。掸尘,祭灶,洗澡,是农村过年的三件大事。小镇的街道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路边到处都是摊点,它们卖“福”字和对联,还有惹人喜爱的红灯笼。红叶摸了摸红灯笼,真想买两个回去挂在屋檐下。红叶正在发呆,街那边,小娟操着贵州腔喊她:“红叶哎……”小娟两条小短腿跑起来毫不含糊,把个子矮小、眼神又不好的黑牛甩得远远的。小娟跑过来亲热地扯了扯红叶的衣角,两人相视一笑。过了一会儿,黑牛才骂骂咧咧地赶过来。小娟也不理他,随他骂去。二柱妈替黑牛拍去了肩膀上的泥巴,低声劝道:“大过年的,不好再骂人的。”
黑牛冲二柱妈憨憨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是洗换衣物,说:“婶子,今天好好除除尘,这身上的泥垢搓下来怕是能填满你家的螃蟹塘了。”二柱妈听了这话,被逗笑了,她看了看黑牛油乎乎的头发,应和道:“你是得好好洗洗了。”
过年了,澡堂子里人满为患。走进澡堂,热气扑面,令人不由得打个颤。进了澡堂子,黑牛迟疑地看了几眼小娟,又瞅瞅红叶和二柱妈,欲言又止,想了想,便到柜台买了票,拿着浴柜钥匙进了男澡堂。澡票五元一位,交十元可以享受搓背服务。二柱妈嗦着嘴,嗫嚅着对红叶说:“你进去洗吧,这么多人,脱得光溜溜的,我可不习惯。”
红叶想说点什么,小娟立即拉着她的胳膊说:“那我们就进去了,好多人,估计要排队洗呢。”
二柱妈跟在她们后面,掀开一个布帘子,更衣室里几具刚洗好出来的白花花、热腾腾的肉体吓了她一跳。里面蒸汽弥漫,人仿佛在雾中,二柱妈便有点窒息。更衣室外面连接一个小院子,估计锅炉就设在那里。二柱妈好奇地冲浴室瞅了一眼,看见搓背的床上正躺着个一丝不挂的胖女人,一头稍稍卷曲的湿发散落在脸边,肥胖的四肢尽情地舒展着,胖女人时而仰面,时而侧身,时而伏身。一位身高马大的搓澡女一会儿把胖女人那酥软肉乎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一会儿把胖女人的粗腿轻轻掀起……搓澡女只穿着裤衩和胸罩,被勒紧的大胸连同勒出来的肉圈随着她有节奏的搓揉幅度很大地颤动着……从未进过澡堂子的二柱妈哪里见过这阵势,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更衣室拥挤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几个换衣服的女人呵斥了二柱妈几句,二柱妈便讪讪地一边往外退,一边对排队的红叶她们说:“我去大门口等你们啊……”
小娟和红叶对视了一下,红叶立即像受惊的兔子般哆嗦着。小娟当机立断地说:“走!”
红叶顺着小娟的目光瞅向更衣室外的院子,恳求似的低声说:“院墙那么高哩。”
“踩着那堆柴火。以前多高的树你都能爬上去,莫非你是不想走了?”小娟看着红叶一下子涨红了的脸,提醒她,“你那苦命的女娃等着你回去给她治嘴巴呢!”endprint
红叶打了个激灵,便不再犹豫,把事先藏下的几个零钱塞好,跟在小娟后面踩着柴火堆,爬上院墙逃出了澡堂子。
七
直到长途汽车开出几小时后,红叶还惶惶然不敢相信,自己和小娟这是真的逃出来了。她望着自己的手发怔,手指上的那枚金戒指令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头也忽然剧烈地疼了起来。红叶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忍住头痛,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自己在问自己:“她看见了,她明明看见我们了,她为什么不喊人?她为什么不喊人?”
小娟的头靠在座椅背上,努力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刚从紧张中松懈下来的她,倦意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她咕哝着回答红叶:“反正都跑出来了,管她呢!”
红叶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知道……她盼着我走……她稀罕我家二柱呢……”
小娟把眼一闭,嗤笑说:“你家二柱?你还真拿自个儿当人家老婆了?”说完,便自顾自地睡过去了。
红叶的心像是被刀划了一道又一道,她茫然地望向车窗外,双手捂住小腹。
失魂落魄的二柱妈被腊梅一路搀扶着回到家,进门一见到二柱,她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二柱儿啊,妈对不住你啊……妈没能看住你媳妇,她……她跑了……黑牛刚才也怪我没能看住他媳妇哇……”
二柱的脸白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的眼里一片沉静,扶起母亲说:“强扭的瓜不甜。走了,也就随她去吧。”
二柱妈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恼地说:“我怎么就没跟着一起进去呢?我怎么就舍不得那五块洗澡钱呢?腊梅啊,街上那么多人,你说怎么就没一个熟人看到她们跑呢?”
腊梅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她是看见红叶和小娟慌慌张张地朝汽车站方向跑的,可她不但没有开口喊人,反而故意站到同村几个姑娘、媳妇前面,挡住她们的视线。尽管隔得很远,可她仍能清晰地看见红叶的表情,红叶的神情很复杂,却洞若观火明了腊梅的心事似的。腊梅当时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她狠狠地白了一眼红叶,扭过头不再看她。
腊梅对二柱妈说:“婶子,二柱哥这么优秀,不愁娶不到好女子的,你别难过了。”
二柱妈流着鼻涕自顾自地哭着。二柱淡淡地对腊梅说:“谢谢你送我妈回来。”
“二柱哥,你……你也别难过了。”腊梅咬了咬嘴唇,怯怯地看着二柱,然后,径直钻进厨房,做了一碗鸡蛋挂面,劝慰二柱妈吃下去。
第二天,大年三十。清晨的霜雾朦朦胧胧地裹住了整个梅家楼村;远远望去,仿若薄软的絮丝轻柔地把睡梦中的孩童拥在了怀里。只有沉默不語的村庄和早起准备去二柱家帮忙做年夜饭的腊梅知道,这包裹之中尽是寒冷。尤其是在看见红叶的刹那间,这种寒冷嗖地一声钻进了腊梅的骨头缝里。
鸡鸣几声,整个村子都开始苏醒。红叶冲脸色煞白的腊梅笑了笑,悄悄吐了一口气,说:“我怀孕了,两个月了。”
霜雾劈头盖脸地把腊梅包裹起来,裹起她深深的失望和无比的绝望,腊梅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一片雾气,内心似有鲜血汩汩流出,身体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对不住——”红叶说。
腊梅如同木偶般地转身朝自己家方向走去。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有什么用?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腊梅对着天空泪流满面。
红叶的归来,让二柱妈惊喜得手足无措;她走到红叶面前,举起的双手不知是该抱住媳妇呢,还是替她拂开额头的乱发。二柱妈犹豫了半天,那双手最终轻轻地扑打在红叶的胳膊上,紧接着,二柱妈便咧开嘴大哭起来……红叶颤抖着嘴唇看着二柱,在和二柱对视的时候,她看到二柱淡淡地笑了。这笑令红叶很惘然,并且隐约地有些不安,她怯怯地说:“我有了你的娃,两个月了。”
突然起风了,风吹乱了红叶的头发,飘飘散散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也不去理会,她说:“你们是好人,是我不好。”
二柱愣了半晌,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拉着红叶的手,老人家又是拿鸡蛋又是拿点心的。红叶不时转头瞅他几眼,受惊的兔子一般。二柱突然想大笑,原本以为已经失去的,没想到重新回来了,并且峰回路转带来了另外的风景。
红叶再一次见识到梅家楼村人的齐心协力时,她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隆起。一个傍晚,红叶的贵州丈夫牵着先天性兔唇的女儿刚跨进梅家楼村,就被村里的婆娘、老少爷们儿围攻起来,贵州丈夫面对气势汹汹的梅家楼村人,显然胆怯了,他捏着手中的地址向众人作揖。梅家楼人才不领情,大家七嘴八舌地冲他吼:“我们村没你说的这号人!”
“寻人去别的地儿!”
“我们村的媳妇儿都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哪有你说的这号人?”
……
当在蟹塘里给螃蟹喂食的二柱被惊动时,仗义的梅家楼人已经闯祸了。贵州丈夫掏出来的结婚证激怒了梅家楼人,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贵州丈夫的头被砸破,鲜血流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有令贵州丈夫退缩,反而激起了他的脾气,他在女儿的哭声中躺到地上,声称见不到红叶就死在那里。几个胆小的媳妇怕出人命,拿出毛巾想包住贵州丈夫流血的头,毛巾被贵州丈夫挥手扔得远远的。
人群中的腊梅死死地盯着红叶的贵州丈夫,她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爆炸一样,爆炸声令她原本灰白的心开始充血。她悄悄地离开人群,用手机拨通了110。
赶着鹅群走在田野里的红叶瞪着眼睛,憋着气,想试试自己能走多远。红叶学会了很多打发时间的本领,文化不高的她放着鹅时,会在脑子里编织着各种故事。虽然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常常起身就忘记了刚才编的故事,但那也无妨,因为她觉得那些故事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回家的路上,红叶和那些肥鹅一起身子摇摇晃晃,她的肚子长得很快,她都能听到肚里孩子的骨头和血肉生长时发出的嗤嗤声,孩子像是要立马从她的身体里跳出来拥抱整个世界。
二柱领着穿警服的大盖帽朝红叶走过来时,红叶正竖着耳朵听着小河的流水声。跟在二柱他们身后追赶着的二柱妈跌跌撞撞,她的哭声实在太刺耳,惹得大白鹅们嘎嘎地抗议。红叶怔怔地看着二柱走到自己的面前,二柱静静地看着她,稍微使劲地搂了搂她的后背,红叶便把头靠在二柱的肩膀上。她用下颚顶着二柱的肩膀,倦态地望着周围。田野和幽幽的小河都沉浸在一片暮色中,晚风也突然不再暖和,就连刚才还在唱着歌儿的河水也突然间安静起来。
风声,红叶已经听不到风声了,甚至连鹅群的叫声都听不见了,她的整个脑袋似乎被嗡嗡的声响所淹没。红叶终于合上了疲倦的眼睛,在二柱的肩膀上,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