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三讲
2017-09-25赵德发
作家的文化自觉
按照这届高研班的课程安排,我今天和大家讲一讲。我看了学员名单,发现咱们在座的青年作家创作成绩很大,有的已是名满天下,为山东文学界赢得了荣耀,所以我来讲课很有压力。好在许多学员都是我的老朋友,还有一些刚结識的新朋友,咱们文友相见,谈文论艺,可以随便一些,轻松一些。我今天跟大家聊的题目是:作家的文化自觉。
各位文友,我读过你们的许多作品,深为你们的才华而惊叹。但是,艺无止境,天外有天,相信大家都想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成为一名更为优秀的作家,甚至是大作家。这种心理,这种追求,相信大家是有的。那么,怎样提升自己,是需要我们认真研究的一个问题。
我认为,在文学创作道路上攀升,有三个层次,或者说三个阶梯。第一个层次,是素材与技巧。在这个层次上,是拼素材,拼技巧。拥有了一定的经历和阅历,获得了一些素材,援笔成文,奉送读者,这是好多人的创作路数。在这个层面上,也能成就许多作家。还有的作家,技术上很有造诣,包括人物塑造、情节安排、布局谋篇、遣词造句等等,都操练得很好,甚至炉火纯青。有了这个本事,一些作家的作品源源不断,高产丰收。但是,我们老停留在这个层次上不行。古人常常使用一对概念,道与术,讲了好多这二者的关系。术的概念,就是技巧、手段、谋略、心计等等。我们不能醉心于术,要致力于道。
这就涉及了第二个层次,思想与文化。一个作家拼思想,拼文化,就属于道的范畴了。有的作家,生活阅历十分丰富,拥有大量的素材积累,但是他的作品就是不够深刻。为什么?因为他没能用思想去烛照素材,不会用文化坐标去做创作上的参照,所以他的作品就缺乏了思想文化含量,影响了品位。文学史上有好多的优秀个例,是我们的标杆与榜样。譬如说,英国作家奥威尔的《1984》为什么风靡世界,拥有那么多的读者,就是因为它思想上的犀利。他虚构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社会,我们读后深受震撼,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多一个读过《1984》的人,就会少一个拥护那种专制集权的人。这部作品在思想方面有极高建树,所以就成了名著。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1Q84》,被称为向奥威尔的致敬之作——来自一位大作家的致敬,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
思想与文化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层次,是人格和胸襟。一个人成为思想者,成为学者型作家,他是否就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了?有可能,但并不是百分百。要成为大作家,人格和胸襟非常重要。人格的含义,我们就不做具体解释了,可以从一些作家那里看到人格的外化。譬如说苏东坡,被称为“古今第一文人”,为什么?因为他不仅写出了大量的优秀作品,还以他的人格力量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顺,被一贬被贬,越贬越远,直至天涯海角,然而无论怎样,他都豁达自如。最后获赦回来,他这样写:“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就是人格的典范。托尔斯泰,他那博大的灵魂,悲悯的情怀,撼动了全世界无数读者的心灵,这也是人格的力量,令人千秋仰止。胸襟这个概念,与人格的概念可以有交集,但不完全相同,它还可以理解成为抱负、心量。你看李白,声称要“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胸襟”,这种建立在才情之上的期许与抱负,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诗人。释迦牟尼有这么一句话:“尽十方世界是你心。”什么意思?可以理解为,你的心量可以包容十方世界。所以说,作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增广心量,扩展我们心灵的容量。为什么一些作家写的故事挺好,文字也很漂亮,但就是觉得他格局不大,问题在于他心量小,胸襟小。在这里,我毫无贬低私人叙事的意思。如果你心量广大,即使写一件私情小事,写一篇“豆腐块”文章,也能见出你的胸襟。张炜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胸襟广博。你看,他二十来岁写的《古船》,就有那样的格局,多么令人惊叹。去年获茅奖的《你在高原》,那更是一个庄严伟大的作品。
创作道路上有这么三个层次,怎样在第二、第三个层次上攀升?我觉得与文化自觉有密切关系。我今天就专门谈一谈这个题目。
“文化自觉”这个词语,现在经常被人说起,其概念多引用费孝通的定义。他说,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换言之,是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
文化自觉,具体到我们作家群体,具体到作家个体,我觉得可以做两方面的理解,一是对民族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二是对自身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
我们回首百年,中国作家经历了一个文化自觉的过程。上个世纪之初,中国处于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中,百废待举,万象更新,中国作家对中华传统文化做了认真的反思,掀起了一个新文化运动。他们向着旧文化开炮,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同时,还自觉地引进西方文化,改造中国文化,推广白话文、白话诗。新文化运动有破有立,影响深远。我们要看到,那一代作家之所以有那样强大的战斗力,主要是他们学贯中西,具备了世界眼光。他们都有国学底子,虽然也写白话文、白话诗,但是国学照样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传承。像鲁迅、郁达夫等人,古体诗词就写得非常漂亮。所以说,那一代人的学养与作为,令我们仰之弥高。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一代人也有文化自觉,他们自觉学习“苏联老大哥”,拿苏俄文化来改造中国文化。那时的知识青年,被苏联小说、歌曲以及苏俄文化深深浸淫,灵魂都被改造,唱着苏联歌曲谈恋爱,唱着苏联歌曲建设我们的国家。结果呢,与其说是文化自觉,不如说是文化盲从。再后来,“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要与旧思想旧文化旧习惯旧秩序彻底决裂,文化浩劫,亘古未有。新时期改革开放,中国作家作为文化界的一支重要力量,起了排头兵的作用。他们认真参与文化反思,积极进行创作实践,“寻根文学”“反思文学”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在那以后,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贯穿了新时期文学的整个过程。一批有思想、有学养的作家,做出了非凡的努力,如王蒙、张炜、莫言、陈忠实、贾平凹、韩少功等等。这批优秀作家,延续了文化自觉的传统,取得了骄人的成就。endprint
但是,就多数当代作家而言,文化自觉还很不够,自身文化结构有各方面的欠缺,更谈不上对民族文化的反省与重建了。主要的原因,是新中国建立后三十年的传统文化断档。十多年前,我参加了中国作协组织的一次活动,十来个作家走新疆。一辆面包车拉着我们在南疆转了半个月,有一天晚上住在波斯腾湖边。那天是七月十四,波斯腾湖一望无垠,即将圆满的月亮皎然东升,我们在湖边说说笑笑。这时,一位老兄提出玩成语接龙游戏,接了一圈我感觉不是滋味,说算了吧,像咱们这个等级的文人,放在过去,此时此刻,是要诗词唱酬的,起码要整出一大段排律来。我说完之后,大家就不玩成语接龙了,聊起了别的话题。那天晚上,我们辜负了湖光月色,辜负了良辰美景,真是可悲。我不是说,会写诗词才有文化,我的意思是,中国几千年的文脉,到了我们这一代真的是弱之又弱了。
这样,在一些作家当中,尤其是青年朋友的创作当中,就出现了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就事写事,内涵浅薄。我们老是停留在第一个层次上,拼素材、拼技巧,那个素材是怎样的就怎样写,难有升华。第二是人云亦云,缺乏原创。在创作刚上路的时候,我们可能免不了有这样一个阶段,但长此以往,盲目跟风,就难有出息。第三方面的问题,是片面无知,立论错谬。这方面的表现,咱们经常见到。比如,有些作者对一些佛家道家的话理解有误,用错了还不自知。举例说,写到一个人遇到了性的诱惑,他就念念有词,“色就是空,空就是色”,做大彻大悟状,逃之夭夭。他把这个“色”理解为色情,那就错了。另外,我们身为一个作家,千万不能轻易对我们不了解、不理解的事物做出评判,更不能写到作品当中貽笑大方。我常常告诫自己:本人见识有限,切勿信口雌黄。王朔有句名言,叫作无知者无畏,他其实很明白、很聪明,对许多事情看得很透彻,他用这句话当幌子,做托词,便于扯旗放炮、大放厥词。我们如果把他那句话当作行动依据,就可笑至极。
一个作家,要使自己具有充分的文化自觉,我认为应该从三个方面去努力:
第一,自觉加强文化积累。以从事文学创作必备的素质来衡量,我们许多作家都存在文化积累严重不足的问题,急需补课。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主流文化,核心价值观,我们要学习;传统文化,非主流文化,西方价值观,我们也要了解。譬如说,儒、释、道三家文化,两千年来成为中国人的精神支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不了解怎么能行?我们都知道,不懂基督教,就读不懂西方文学;不懂儒释道,也读不懂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在传统的绘画、工艺美术当中有一个题材,叫《三酸图》。三个老头,代表儒释道三家,在品尝一缸醋。儒家说,人生是酸的;佛家说,人生是苦的;道家说,人生是甜的。从这个《三酸图》里,我们能看出他们不同的人生观。那么,选择怎样的人生,如何提升生命?又引出了三家的学问。不了解这些东西,我们的知识结构就有缺陷。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抓紧学习,要有“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一股劲头。光是如饥似渴还不行,还要敲骨吸髓,获取精要。书读得多了,兼容并蓄,融会贯通,才能提高我们认识世界的高度,使自己具备一个作家应有的文化眼光。过去有的禅僧慧根太浅,悟性太差,天天打坐参话头,最后一事无成,空耗生命,别人就讥讽他,“黑漆桶里瞎搞”,意思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让自己成了一个不中用的黑漆桶。我们要引以为戒。我们拥有了敏锐的文化眼光,就等于拥有了一双慧眼,再看这个世界,就可以看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就能看出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第二,自觉运用文化眼光。我们通过文化积累,具备了一定的文化眼光,还要自觉运用。在这里举一个其他行当的例子:艺术家徐冰。“9·11”事件发生时他正住在纽约,他做了一件别人都没想到的事情:收集一些大楼倒塌时的灰尘,制作了一件作品《9·11尘埃》。他用吹风机把这些灰尘吹落一地,让地上显出一句禅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件作品引发了人们多少思考啊,非常高妙。他还有好多作品,如《天书》《地书》《新英文书法》等,都值得我们学习借鉴。《古船》当中,张炜让隋抱朴在磨坊里研读《共产党宣言》,追问世间苦难之由来,是多么深刻。《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一个关中大儒,陈忠实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对于历史与文化的诸多思考。莫言的《生死疲劳》,巧妙运用佛家的生命轮回理念,让西门闹被枪毙后,转生为驴、牛、猪、狗、猴、大头婴儿蓝千岁,生动地叙述了中国农村历史,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这些作家、作品,都是自觉运用文化眼光的典范。
第三,自觉创造文化精品。我们具备了充分的文化积累,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文化眼光,最终要在创作中去体现、去落实,创造出文化精品。这里所说的文化精品,应是原创的、有独特文化意义的,而不是随随便便敷衍成篇、让读者感到似曾相识、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那一种。中外文学史上的许多名著,在高峰上熠熠生辉,给我们以深刻启示。如《堂·吉诃德》,它的出现,将风靡欧洲的骑士文学扫荡一空,可以说是破坏掉了一种文化。如《狼图腾》,尽管书中表现的“狼文化”让许多人难以接受,但它毕竟对中国文化的格局与品性有独到的表现与反思。再如《2666》,被誉为“21世纪最伟大的西方小说”,场景极其浩繁,无论是从空间感上还是意义感上,都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这部“全景小说”,引领读者登上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也让我们看到了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在世界文坛上的高度。
各位文友,你们都还年轻,锋芒正健,前途无量。相信你们会有高远追求,会通过修炼跃上新的层次,拿出更多的精品佳作,为文学鲁军增光添彩。
努力营造长篇小说的气场
贺绍俊先生2004年曾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文章,谈我和范稳的小说,题目是《好的文学作品是一座寺庙》。他说,文学和宗教有相似之处,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是否应该就是一座寺庙,读者在这座寺庙里同样也能获得某种心灵的慰藉。
八年前,我为了创作长篇小说《乾道坤道》,参访多所道观,其中包括崂山太清宫。我在崂山住下,头天下午采访了几位道长,并游览道观,第二天凌晨起床,去观看在混元殿举行的早课。混元殿建在半山腰上,供奉着老子,即太上老君。道士们先是三三两两地凭栏观海,待到钟声响起,齐聚殿内念诵叩拜。我在一边站着,不一会儿便觉得体内气感氤氲,而且越来越强烈。我是练过气功的,平时打坐,要坐到极静时才有那种感觉。在这里也没打坐,为何很快就有气感了呢?我看着殿内的几十位道长,突然猜出:太清宫是全真道第二丛林,道长们中间肯定有不少人长期修炼,各有气场,聚集在混元殿,便形成一个大气场,影响到我。早课结束,道士们散去,我在外面的花坛边坐下,依然能感受到弥漫于整个道观内的气场。endprint
由此,我想到了贺先生的那篇文章,并且沿着他的思路继续体悟,想到了这么一点:好的长篇小说应该具有气场。
我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读《红楼梦》,通宵达旦,深陷在小说氛围中不能自拔。把书读完,还是放不下宝哥哥林妹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更是让我尝到了古人讲的“愁滋味”。还记得,二十几岁读《约翰·克里斯朵夫》时,主人公的生命轨迹与奋斗历程让我激动不已。读到主人公晚年醉心于宗教音乐创作,与敌人和解,进入了宁静清明的心态,我似乎听到了他写的一首首曲子,感受到了人与神沟通后那种难以形容的境界。
这些经典小说,之所以让我着迷,让我陶醉,都因为其中的强大气场。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有“气场”这个词儿,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就像建一座寺庙。要认真规划,合理布局,哪里建什么殿,哪里建什么堂,乃至钟楼里的一根木杵,檐角上的一挂风铃,都要安排妥当。规划之后,要认真选料,精心施工,从整体到局部都一丝不苟。不只是硬件,软件也要做好。比如佛寺,要有“佛法僧”三宝,在“戒定慧”上要有修为。还要有法事,且如法如仪。更为关键的,是要营造出气场,让信众在寺庙中沐浴佛光,感受慈悲,像贺绍俊先生说的那样,获得心灵的慰藉。
那么,长篇小说的气场如何营造?可以从创作主体与客体两个方面来说。
就创作主体而言,作家自己应该具备强大的气场。这个气场,来自个人的文学能量,也就是在文学方面的创造力与辐射力。它与天赋有一定关系,但后天的修炼更为重要。就像韩愈说的那样,“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要通过不断地学习和体悟,努力提升自己,让自己拥有出众的思想能力,洞察社会与人生,有深邃见解,并且诉诸文字,建构起自己的文学世界。
作家的气场,往往体现在创作过程中。这就像气功师“发功”,精气神要沛然丰盈,而且充分调动之,凝聚之,投入之,才能进入一种最佳的创作状态。一位老作家讲,他不是不想写,而是提笔写不上几个字,神就散了,气就泄了。我虽然还没老到那个地步,但也有过这种情况:情节构思好了,语感也酝酿好了,但在电脑前坐下,就是进入不了状态。勉强去写,收获的只是些平庸文字,自己都感到厌恶。还有一种情况:由疲惫而导致气场减弱。我当年写《君子梦》,写到第二卷末尾,再有一千来字即可完成,这一段怎么写也是成竹在胸,却就是写不下去。我喝下一包西洋参冲剂,补了补气,才把那一段写完。这些事例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写作是需要有强大气场的,没有形成气场是发不了功、写不出优秀作品的。
作家的气场,最终要体现在创作的客体之中。成就一部长篇小说,应该通过以下几个方面去营造气场:
一是精神内涵。作品所传达的思想,要深刻而独到。像岩洞中的开掘,或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前进一段,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或是另辟思路,打出另一条指向正确而又充满魅力的巷道。如果能在煤层中挖出黄金,在石油中捞出钻石,那就更加令人欣喜。总之,一部成功的作品,其精神内涵必须折服读者。
二是人物命运。长篇小说应该写出命运感。个人的命运,集体的命运,乃至全人类的命运,最容易让读者牵肠挂肚。那种冥冥之中的不确定感,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的无常,对命运不甘心不服气的奋力抗争,抗争之后的胜利或失败,都会给读者以代入感,或使之感奋,或使之叹惋。
三是情节张力。讲好故事是作家的基本功,如何让情节保持张力是作家的一项重要手艺。无论是线性叙事还是非线性叙事,那些线或显或藏,或松或紧,目的都是一个:抓住读者。一些高明作家,还设计出精巧超常的情节以挑战读者智力,这也会让人沉迷其中,不解不快。
四是语言魅力。好的小说语言,应该是一盆“迷魂汤”。不管你用急火煮,还是用慢火炖;你加常规调料,还是加罂粟壳,只要精心做出一盆,让读者品不够、嘗不够,那你就成功了。喝这盆汤,会不经意地从中捞出骨头捞出筋肉,那是作家的思想和小说的故事等等,这也是汤的内容,它们与汤融为一体了。如果读者品尝之后还记着你这盆汤,心心念念还想享用,你就做出了品牌,就更容易在文坛安身立命。
总之,好小说应有气场,没有气场的小说不是好小说,长篇小说更是如此。而且,这气场越是强大,越能证明作家的成功。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们,应该努力修炼。
创作上的“出轨”
在去年9月份山东大学文学院和山东当代文学研究会举办的《人类世》研讨会上,一位朋友调侃说,赵德发在创作上不断出轨。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指我的小说题材不断变换,就立即点头:对,我是出轨成性!
“出轨”本来不是一个好词。交通上的出轨,可能造成伤亡事故;婚姻上的出轨,可能带来家庭解体。创作上的出轨,也会带来一些风险。
风险之一,可能会有读者流失。因为有的读者偏爱某种题材,你如果转向别的领域,他们可能离你而去。
风险之二,形不成所谓的风格。有人告诫: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多会坚守一个阵地。
风险之三,评论界对你不好定位。有些评论家习惯于给作家分门别类,诸如“乡土作家”“都市写手”“军旅作家”“情感作家”等等,一顶顶大帽子分送出去,成为他们眼中的作家标志。你如果写得过杂,题材多变,就难入他们的法眼。
其实,题材的变与不变,与作家的经历有关,与作家的追求有关,与机缘有关,与灵感有关,甚至与宿命有关。有的时候,忽然碰到了一个题材,你一下子激情迸发;忽然来了灵感,你欣喜若狂;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写什么,让你有了必须投入身家性命去完成的神圣感。
凡此种种,让作家的创作面貌有了不同。有人汲汲于某一种题材,自己给自己筑就了轨道,方向既定,高歌猛进。有人则在原先的轨道上行进一程,又另觅新路,给人以“出轨”的印象。
两种做法,皆能成就作家。
有些作家的题材领域基本不变,如福克纳、莫言、张炜等等。福克纳一直把自己生活的小镇描绘成“邮票那样大小”,说他一生都在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他的小说,故事发生地多在约克纳帕塔法县,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这种文学模式的建立,引起世界文坛的“喧哗与骚动”,许多作家竞相仿效。莫言就是仿效者之一,他在高密东北乡上,建起了霸气十足的文学帝国。张炜则从芦清河出发,在胶东半岛盘桓行走,将这里变成了气象万千的文学高原。endprint
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却是一个经常变换题材的作家。众所周知,他最重要的作品,是他四十岁时出版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这部伟大作品中的马孔多小镇,成为全世界读者眼里的一块圣地。但是马尔克斯并没有在此停留,又写了《族长的秋天》,讲述一个独裁者无所不能却孤独落寞的一生。继而写《霍乱时期的爱情》,几乎将人世间的种种爱情一网打尽。写《迷宫中的将军》,将笔触投向了19世纪30年代的南美解放者玻利瓦尔。在他七十六岁身患癌症时,又写了《苦妓回忆录》,讲一个老记者为了庆祝自己的九十大寿,特地到妓院找了个十四岁的处女睡觉,以纪念这个难得的生日。这个题材,简直是匪夷所思。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马尔克斯就这么不断变换题材,攻城略地,成为一个誉满全球的文学大师。
贾平凹也变换过题材。他一直写商州系列,写农村题材。他在《极花》出版后接受记者访谈时,谈到他专注于农村题材的深耕,这样说:“我习惯了写它,我只能写它,写它成了我一种宿命的呼唤。”但我们也都记得,他在1993年却有《废都》问世。这是一部标准的城市小说,表现时代生活真切到位,刻画文人心灵入木三分。我认为,这是贾平凹最重要的作品,是一部不朽之作。可以这样说,他如果没有这一次“出轨”,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就矮了三分。
下面,我要讲讲我的“出轨”经历了。前面之所以要讲到这些大作家,是想让大家了解,像我这样一个在文学道路上碌碌爬行的小作家,如何在他们的影响之下,斗胆做出一些尝试。
一、乡土小说:我的发轫之轨
我1955年出生于莒南农村,那片水土决定了我的血质,血质又决定了我的创作取向。所以,我刚走上文学道路时,写农村是必须的,也是宿命的。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能够引起我持久而深沉的创作冲动的,是土地与农村。我最早的一批中短篇小说多是乡土题材,其中《通腿儿》《选个姓金的进村委》分获《小说月报》第四、第八届百花奖。但我不满足于中短篇小说的零打碎敲,从1993年起开始,准备创作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
这部作品,我想表现百年来中国农村土地关系,以及给农民带来的命运之变。我在写作中定下了三点追求:首先,理念要新,让这部书能够反映历史真相,贴近历史本质;其次,要有鲜活生动的情节和人物,把小说写得好看;再次,要有密集的审美信息,适应快节奏社会的读者口味。总之,我要求自己把大半生的积累和全部的功力统统用上,争取把书写好。
经过几年的努力,这部四十万字的长篇杀青。出版,我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表,我给了《大家》杂志。1996年4月的一天,我接到李巍主编的电话,说他决定在《大家》第三、四期发表《缱绻与决绝》。我觉得分作两期不好,问他能否压缩一些篇幅,一期发出来,他同意了,说删掉五万字就可以。我立即坐飞机去昆明,用两天一夜时间删定书稿,杂志社将稿子发排。我看着他们设计的版式与题图,有了痴心妄想:莫言先生凭《丰乳肥臀》荣获第一届《大家》红河文学奖,得奖金十万,第二届大奖说不定就是我的啦。然而,我受莫言株连,未能遂愿。怎么回事呢?我改定稿子之后去西双版纳玩了三天,回到昆明,李巍主编对我说:“出大事了。有人写文章批《丰乳肥臀》,我们的压力很大。你的稿子有土改方面的内容,现在不敢发,只能缓一缓。”我得知这个消息,垂头丧气回来。等了三个月,我打电话对他说,你光发第一卷吧,这样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于是,《缱绻与决绝》的第一卷就在第5期发了出来,大约是十万字。1997年初,人文社的单行本上市发行。当年秋天,《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创刊,选载了《缱绻与决绝》。此书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并入围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缱绻与决绝》表现的是农民与土地,之后我又写了一部《君子梦》,表现农民与道德;一部《青烟或白雾》,表现农民与政治。这个系列总共一百二十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觉得,不如此大规模地写乡土,对不起那片土地,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我对文学的一片痴情,甚至对不起我卑微而有限的生命。
《当代》1998年第6期发表《君子梦》第一卷时,配有“编者的话”,第一句是“作者赵德发是个写农村的高手”。我的写作到这个时候,大家已经认定我是个乡土作家,我也给自己筑起了写作轨道,认为自己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了。然而,我却“出轨”了。
二、佛道小说:我的文化之旅
完成“农民三部曲”,我忽然不想再写乡土,想换换题材。就在此时,机缘来了:五莲山光明寺的住持觉照法师捎口信让我上山,研讨如何发掘五莲山佛教文化,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写一部关于当代汉传佛教的小说。念头一出,心驰神往,我立即开始读书、采访。我的写作,也从经验之内转向了经验之外。经过三四年的努力,我写出了长篇小说《双手合十》。
这部作品问世后,被我的一个道士朋友看到,他十分赞赏,建议我再写写道教,于是,我又用三四年时间,写出了反映当代道教文化的《乾道坤道》。
人类的各个民族,各有一套文化基因。它体现民族的文化积淀,彰显民族的文明印记,影响着民族的信念、习惯与价值观。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绵长而复杂。如果说,生物的DNA是双螺旋结构,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则是由多条文化线索拧成的长绳。两千年来,儒、释、道这三条线索紧绞密缠,甚是粗壮。儒释道三家,是传统文化的核心,也可以称作中国人三个精神支柱。我在《君子梦》中,表现了百年来儒家文化在农村的存在与流逝,在《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两书中,我要全面反映这两种宗教文化在中国当下的存在形态。
宗教文化的载体,是经书、庙宇、仪规、信徒。我就从这几个方面着手了解。
一是读书,与佛教有关的书,我读了上百本,包括佛教经典、高僧著作、禅宗公案、佛家仪规、佛教历史等等,做了几十万字的笔记。道教方面的书,我也讀了不少。我在网上发现一个道长的博客,他的文章嬉笑怒骂,深入浅出,我十分喜欢,就从网上一篇篇下载,打印出来研讨,还做了索引。后来,我专程拜访了这位道长,将他当作《乾道坤道》主人公原型。endprint
二是去寺院、道观参访。在那七八年的时间里,我走了几十家寺院,几十家道观,在多家住过。我与出家人一起吃斋、打坐、出坡(劳动),打成一片,深入体验他们的宗教生活。
三是参加宗教仪式。在寺院、道观居住时,我随信众一起参加早晚课及各种活动。有一次,我想到扬州一座著名禅寺体验,可是该寺知客僧不让我进禅堂。我一再央求,他就让我背诵经书,考我,幸亏我还能背诵几段,这样才得以进去,见识了中国最正统的坐禅仪规。
四是结交朋友。在采访中,我以我的真诚以及对他们的尊重,结交了一大批僧人、道士做朋友,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乃至内心世界,获得了丰富的写作素材。
总之,这两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就是我的两次文化之旅。我学习传统文化,思考其前世今生,表现宗教人物,讲述中国故事,让我的创作轨迹有了一个很大的改变。
三、人类世:我的写忧之行
写忧是抒发排除忧闷的意思。《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唐代诗人陈子昂在《春台引》中写道:“怀宇宙以伤远,登高台而写忧。”
2011年春天,我从媒体上了解了“人类世”这个新概念,世界观从此改变。我在地球四十六亿年的背景下看人类,看世界,在俯仰之间、呼吸之间感受人类世。2013年10月26日,我准备给曲阜师范大学研究生开宗教文化讲座,早晨起来重读《圣经》,脑际突现一个念头:写一部关于“人类世”的长篇小说。这时我激动不已,立即发了一条微博:“一个念头,一部作品。记住今天早晨,这将成为我创作生涯的重要时刻。”从那以后,我日思夜想,神魂颠倒,“头脑风暴”经常发生。尽管这个题材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但浓厚的兴趣、强烈的冲动让我不得不去付诸实施。
写这本书涉及许多学术领域,我读了地质学、地史学、人类学、基督教神学等方面的书,还参观了好几家地质博物馆;同时,我四处考察,大量采访,走了许多地方,接触了各方人士。这些准备,有效地帮助了我的创作。
该作品以一座大型海滨城市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同时写到美国、非洲及太平洋岛国。作品展现人类生活的宏阔图景,描述人们在“人类世”的种种造作,揭示地球形态与生态之剧烈变化,表达对人类未来和地球前景的忧思。全书完成后,在《中国作家》2016年第1期发表,《长篇小说选刊》第3期头题转载。《长篇小说选刊》转载这部小说时的推荐语这样写:“《人类世》从大处着眼,关心人类的命运和世界的未来,同时又在宗教和哲学的引导下,探究人性的幽微之处以及人类获得救赎的可能。”《人类世》 单行本2016年7月份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本书策划人、著名出版家安波舜先生在封面上写道:“《人类世》的故事注定要镌刻在民族崛起的路标上:我们拥有汽车和豪宅,却失去赖以生存的空气、食物和水!我们的性爱拥有更多的选择,却失去健康、一往无前的精子!我们拥有飞船和核武,却向上帝和诸神祈求怜悯、同情和爱……”
除了以上两次题材转换,我还有另外几次“出轨”经历。如2005年写了一部小长篇《魔戒之旅》,内容是在电影《魔戒》拍摄地新西兰旅游的经历;在2012年写了纪实文学《白老虎》,揭秘中国大蒜行业内幕。还有中短篇小说《下一波潮水》《针刺麻醉》《摇滚七夕》等等。
分析我的“出轨心理”,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是喜新厌旧。
就像恋人常常发誓要“白头到老”,若干年后却分道扬镳一样,我当年也说过,农村题材“会引起我持久而深沉的创作冲动”,但我在新世纪之初,完成“农民三部曲”之后,却对农村题材减弱了冲动。不是耗光了相关库存,我积累的农村生活素材还有不少,但我就是找不回前些年心心念念想着乡土、处心积虑要写乡土的感觉。长篇小说构思有好几个,我掂量掂量这个,又放下了;琢磨琢磨那个,又否定了。我觉得,再写农村题材,很难超过“农民三部曲”,至多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还有这样一个想法:不愿把“乡土作家”的帽子戴一辈子。我上学很少,小学没毕业,后来又上过四个月的初中,因为家庭困难而辍学,三十岁之前没有任何文凭。这样的学历,让我前些年很自卑,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学习,想写出有文化含量的作品来证明我不只是一个乡巴佬。虽然《君子梦》是写儒家文化在农村的传承流变,算是一部文化小说,但我觉得还不够,因为这部小说依旧是乡土题材。
就在这时,机缘来了,我决定写一部小说,反映当代汉传佛教。汉传佛教有好多流派,禅宗最为深奥,我偏偏把主人公写成一个青年禅僧。这给我带来了严峻挑战,也让我十分兴奋。我重新找回了感觉,痴迷地读书,广泛地采访,投入地写作,终于完成了《双手合十》。此后,道教题材同样给我一种探险的感觉,让我以饱满的热情完成了《乾道坤道》一书的创作。
写完佛道姊妹篇,我还有一些材料没有用上,有一些思考没有表达。本来要再写一部长篇小说,以佛教居士为主要表现对象;还想写两部纪实文学,全面反映当代佛教与道教状况,但这些计划最后都付之东流。主要原因,是我遇到了另一个题材。
这个题材是“人类世”。它给我带来的创作冲动不可遏止,于是,我又用三年多的时间写出了一部全新题材的长篇小说。
写《人类世》期间,我因为经常回老家伺候父母,农村见闻积累了不少,准备写一部纪实文学。全书构思基本成熟,已经向出版社报了选题计划,马上可以动笔。但我没觉出新鲜,产生不了那种强烈冲动,只好又放弃了。
我向朋友自嘲:我现在找写作选题是“重口味”了,如果不是陌生而新鲜的题材,很难把我激发起来。与长期从事专一题材创作的作家相比,是我定力不够吧?
二是敏感好奇。
我这人木讷呆板,但内心敏感,尤其是对一些新鲜事物,能及时给予关注,做出思考。
譬如说,我对一些词语比较敏感。第一次从媒体上看到“人类世”这个词,就像过电一样,身心战栗。这个词太有分量了,太有内涵了,其能指与所指都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冲击。它一下子开启了我的视野,我看待人类,再也不是“上千五千年”,而是从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背景下去审视他们。
本人虽然一天天变老,但好奇心不退,对许多未知领域都想搞懂。我去寺院、道观参访,就是想搞清楚,佛教、道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僧人、道士,为何要脱离惯常的生命轨道出家修行?佛教中的禪宗,道教中的内丹术,这些传统文化中最幽深的领域到底是什么样子?诸多问题,都想一探究竟。我现在想,撇开写佛道姊妹篇这个目的,我平生有了这么大规模、这样独特的探访,是平生最值得自豪的事情之一。
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也是源于我的好奇心。譬如说,“文革”期间,我就听说了“针刺麻醉”这个所谓的“新生事物”,前几年又想起来,一心想弄清楚当时的真实情况和实际效果,于是就翻阅资料,采访麻醉医生,写出了《针刺麻醉》这个短篇小说,发在了《人民文学》杂志。我坐轮船去韩国,在船上发现了“带工”这个群体,就通过采访,写出了《下一波潮水》,发在《十月》杂志。
有人说,好奇心是不成熟的表现。但我希望,我宁可不“成熟”,也要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三是寻求突破。
我从事创作近四十年,有七百万字作品问世,但一直对自己不满意,与那些大作家相比,更是汗颜。人家是才高八斗,我恐怕连一升也没有。有句老话讲:“天生只有四合命(合读gě,量词,十合为一升),走遍天下不满升。”但我不甘心,还是想不断进步,寻求突破。
那么,突破口在哪里?我这人很笨,形式上玩不出花样,就想在题材上求新,思想上求深。思想上求深,也不是那么容易,很可能你一思考,读者就发笑。再说,一味表达思想,那也不是小说的功能。所以,我就把突破口选在了题材上。通过一次次“出轨”,展现我的努力。
今后,我还能否出轨?看老天给多大恩典,看本人有多大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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