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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

2017-09-25闲更

鸭绿江 2017年9期
关键词:二嫂二哥大哥

闲更

1.理发点

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这年劲一上来就猛。离大年三十还有十几天,有人就在住宅楼楼前楼后舞着双臂抖起了嗡葫芦、学名叫空竹——嗡——嗡——嗡——空竹的发声孔随着空气灌入,发出特有的响声。这发声孔的数目分八响到二十四响,响数越大声音越大,空竹的材质一定是竹子的,不能塑料材质那种的,这声音上入苍穹,下入耳郭,传得很远,一听到这独特的响音,让人心中有点莫名的慌,有点喜,有点没着没落,连走路的步子都快起来。

淘气的孩子们在小区楼群里跑来跑去,衣兜塞满拆散的炮仗,手里捏支细香,香头红红地闪,点炮仗,“啪”“啪”,撩人的脆响。

当你初来乍到这座城市,印象是什么?成片成片的老住宅楼,土红暗旧的外砖墙,楼高六七层、也有八层的,如麻将牌横竖排列成一个一个区域。

如果你有机会来这里串门或住进来,会发现每座楼有三到四个楼栋口并被隔成四十多到七十多个不等的单元,每单元面积四五十平,小的二十几平,厨房、卫生间都很小,厅更小了,有的干脆没有厅。这座城市多数家庭住在这样的老居民区里。这里也有变化,政府让实行物业式管理,搁围墙一圈,成了一个个“小区”,太多了,都是这种普通小区。

平时不常见的面孔,打头碰脸多了。外地来河湾务工的、小生意人、初出道的外来城市白领,跟老河湾人混杂居住着。一女子拉旅行箱走出楼栋口,操生硬普通话打手机:是打车还是怎么样子的?……好的,好的。一听是上海周边宁波一带人。一打工哥穿皱褶西服,斜挎黑造革背包,背带从左挎过脖子。看来要回老家。他眼盯河湾名吃“煎饼馃子”——这是特别受河湾市民推崇的早点,摊煎饼馃子的在河湾城怎么也有上万家吧,人家做得地道的:纯绿豆面,双蛋锅篦儿(从前是煎饼夹棒槌馃子,老人们讲至少有百年历史,这算是改良品种吧),锅篦儿薄如纸,炸得金黄透亮,酥脆咸香,面酱甜咸适中,腐乳纯正,最后再撒上芝麻,那味道简直绝了。价钱,自然也贵点。可好多摊主别看不使真材实料,做的更稀孬,涨起价来,眼皮不带眨一下的。这会儿就听打工哥的乡音问:甚价钱?摊主现傲睨态:八块五。显然嫌贵。旁边一广西妹,她的特色普通话带着喜悦:快回家,河湾,晒,太阳太烫了。跟前烙烧饼大哥不爱听,大过年的,说哪门子三伏天,你们广西好,把人放罐儿里一样闷死。

许三越从自家老偏单走出来,他边走边望望步履匆匆的路人,心里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年大年三十,全家在哪聚?

想到这,他就想起母亲包的饺子特别好吃,三鲜馅饺子,虾仁、肉、韭黄,特别是调馅这道活儿,她必亲手来,那味道绝了。他大学刚毕业时报名到青海支教一年,出发前在市体育馆集训一个月,母亲在清冽的秋风中,带一盒饺子来看他,用两块厚毛巾裹着,打开饭盒饺子还热着。

河湾这地方过年吃饺子有讲究。老三的妈素常俭省得要命,可是过年饺子早早准备开了,说三鲜饺子除夕时候吃,这叫——“更新交子”。素馅饺子,把绿豆芽、芫荽、豆腐干、木耳、粉团、黄花菜、冬笋、棒槌果子都切碎碎的,配上芝麻酱、腐乳、香油、蒜泥调拌。你光是看那馅,不怕您见笑,快流哈喇子了。老妈说,素馅饺子要大年初一吃,咱们寻常百姓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一年到头素素净净、碎碎(岁岁)平安。老三嘻哈哈说,您这老例儿简直是民间宪法。唉,三年没吃上母亲包的饺子啦。

今年還去大哥家,不行,他腿撞坏了。

去二哥家,怎么总也联系不上他。

就来我这小家,对。本来嘛,轮流坐庄也轮到我了。

他思忖着,迎面过来一“狗骑兔子”送桶装水的。这不老曹吗。老曹是自己老门口“发小”,多年没见,几个月前撞见了,撞见就认出来。他下岗后干送水工,给一片儿小区,还有驻这片儿的企事业单位送水,有个上湾区群文馆,老三就在那儿上班。

老曹也瞅见他,停车,屁股倚车座,俩人聊,三越问:“今年哪聚?”老曹知道是问大年三十团聚的事,“不聚了,聚不起来了。”老曹答。

老曹兄妹六个,他排行老六,这几年全仗着他大哥把一家子往一块拢。老曹兄妹们每到大年三十都到他们大哥家团聚。后来,他大哥闹场大病,命没保住。打那开始,家里再也没人张罗了。“唉,老娘没有这才几年,兄弟姊妹们基本不来往啦!”老曹闷声说。三越不客气地问:“你是干什么吃的?”

“甭提了……”老曹尴尬一笑,“我想张罗,没那能力。”然后问三越,“伯母身体还好?”

“三年前,过世了。”

“啊?”老曹一惊,“那你们哥几个在哪聚?”

“我大哥那吧,我们哥们儿还不错,走得挺近,有点事你帮我我帮你。”三越踩着便道牙子说。

老曹问,这是去哪?三越说,理个发。瞧你长毛贼了,一块儿吧。

门口挂块小牌“吴师傅理发点”。叫“点”,一屋一座那种,居民区里常见,不是大街上那种 “国际”“全球”“环球”造型烫染连锁店;也不是外挂皇家、帝城、帝都,显示人上人耀眼牌匾的。三越在这理发十几年了,说起这吴师傅做的头等大事着实了得,脑袋到他手上就像把玩一件艺术品坯子,先使热毛巾给你擦两把,让你放松下来,然后只消十几分钟,蓬头垢面啦,胡子邋遢啦,就被他打理得一番新气象,人似乎还年轻了好几岁,收费还便宜。一牵狗男,狗前人后,跟个十来岁男孩,推门,并不进来,探过头,冲座上理发者扬下颌,吐字,这个完了。又转脖至小孩,复点下颌,意思给他理。老曹看个满眼儿,心说会说人话吗,见狗挡门口,嚷:“狗先进。”牵狗男斜眼儿,瞅老曹那大块头,没说话。

三越冲镜子看,不禁笑,座上的这不退休蒋老师,都在近旁住着。吴师傅扭头招呼,许科,来得够早班儿!呵,还带来一位。蒋老师从座上下来,招呼声三越,和老曹点头笑笑,问道:几位发现了吗,咱这几条街面上,报刊亭——改煎饼馃子摊啦,不卖《河湾晚报》、杂志了,摊煎饼馃子。吴师傅问,是吗?不对,工商(局)不是说可以捎带经营饮料、饼干、糖豆吗?蒋老师摇头,不行,来钱太慢。现在不叫自谋出路,叫“自谋收入”,变着法地来钱快,不管不顾了。endprint

蒋老师的京腔继续说,我楼上住着这家,早晨卖煎饼馃子,晚晌儿还卖糖堆儿,北京叫糖葫芦。这大冷天,人心火大,吃串糖堆儿,甜、酸、凉、脆,让人胃口大开,好。看人家蘸糖堆儿——山楂,竹签串成串,文火熬糖,下锅快蘸,旁边早备一块平整石板,石板薄油,一串串往上平拍,晾凉后即得。呵,山楂果外罩冰糖,晶莹透亮,看着就直流口水。我楼上这家不,在家蘸好了,使篮子提到报亭卖,这也没关系,问题是他家里没有石板,使木板也行,抹点油,不,你看脚底下这地面吗,使湿墩布一带,还滴答泥汤子了,啪啪啪,水泥地上给了。

吴师傅一龇牙说(刚给小男孩理完),外面这屌样,家里能好得了。爹妈还活着啦,兄弟姊妹为房子、退休费、为点儿存款打成热窑了,还有骗的、偷的,为了钱嘛缺德事都干出来啦。

过去是什么?蒋老师叹口气,人心多安稳,一家一家的,生活水平,谁跟谁差距都不大。现在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富的太富,穷的太穷。什么——你问在春萌小区那买别墅、原来住咱老门口那俩暴发户?

一说春萌小区老曹来了兴致,他咂咂嘴说:我一送水的,成天走东家串西家见得多了,现今小区跟小区比,差大发了。小区的人都是自个儿掏钱买房凑一块的,你有钱的就买高档住宅区房子,你没嘛钱就买普通、次小区的,人以群分啦。吴师傅插句,瞧人家高档住宅区住的,吃的,玩的,戴的,开的。老曹摆手道,那都搁其末末(天津方言:不经意间的意思)——让你下辈接着穷。人家官贵富豪区的人在孩子身上投资,上最好幼儿园,中小学。买学区房,“分”不够,小事,拿钱找齐,上好大学,留学去。让后代有美差,有地位。有钱垫底,早形成圈子啦,还接着往下辈传。

三越听罢说句,寒门再难出贵子。老曹晃晃磕膝盖儿又说,普通小区的人家不行,我老门口的,儿子考重点高中,差一分,让缴三万。缴不起,好,给悠兜底校去了。兜底校能去吗,男孩,抽烟、打架;女孩搭伴,穿露肚脐裤。这孩子亲叔,就住春萌小区的别墅里。

吴师傅褪下套袖问,这弟弟条件那么好,不能帮帮他哥吗,亲兄弟啊。

谁帮谁,别闹了。老曹冷笑一声。

蒋老师插话,也别光说人家富人,人们的价值观念全变了,在一家子中穷的已经不是人穷志不穷,是能沾就沾。

吴师傅回一句,都让这经济给闹的。

三越说,《老残游记》书上有句“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那可是晚清时期。

蒋老师没理会三越,蹙着眉头道,现在物质生活提高了,几位,我这是纵比,没横着比。人们享受高科技的种种便利,不假,你就说这交通,从河湾这儿吧,到济南,二十多年前,1988年我出差,坐火车还是内燃机车,车程要七个小时。现在坐高铁,一个小时十几分钟到了。世界变小了,变近了,人心却越来越远了。

三越从理发点走出来,他心里对自己这个家感到庆幸。我们兄弟间关系多好。

2.比团聚更重要的

马上过年了,怎么总联系不上二哥?打座机,二嫂接的,说不在家。三越心说一个国企中层这么忙?拨他手机吧,传出女人的声音,女人声音挺正常,问题是有点耳熟,想不起是谁。

二哥给他回电话了。让三越陪着给公司的牛董事长送礼去。说,我就在你们单位前一个路口等你。

三越從馆里出来,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拿雨伞,拿份报纸,顶头上,雨点啪啪打在报纸上。二哥从小车探出头来,亲热地招呼,老三,先跟我去海鲜超市。三越不满地说,送礼还让陪着,摆什么谱儿。再说什么事也没有你送礼重要。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这一家子怎么聚,你也不问问。二哥边打火边说,上车,一会儿说。

二哥高个儿,胡须重,脸膛黑红。他是河湾市政开发有限公司市场部总经理。原是副的,一年前升了正职。头些年给领导开小车的,他自己说,“嗨,不就是高级胶皮嘛”。

在河湾市最大的生鲜海产品市场,二哥走近一海蟹摊问,搁避孕药了吗?不怕花钱啊。小贩答,这大哥真逗,瞧,顶盖肥。二哥说:“来圆脐的,十二只,装盒。”又选了足有十七八厘米长的大对虾、名列“海味八珍”的辽东刺参各两盒,正宗53度贵州茅台酒两瓶。三越瞅着这堆东西说,大开眼界,重视不重视,关键在认识,头几年你给老妈送什么了,方便面、鸡蛋,有时买块猪肉,不够一瓶酒钱的二十分之一,还总把“老娘这是供给制啊”挂嘴边。说得二哥不高兴,我做得不好,你孝顺吗?接着俩手一摊道,我也没办法嘛,我们牛董说啦,送礼的一个没记住,没送的都记住了。再说我给老娘的完全是奉献,我给牛董不同,这叫投入产出,我这才花多点钱。我送一万回来二十多万——牛董一句话,给我配辆“别克”。他头冲浅棕色轿车一点。

三越不作声,二哥又说,嗨,咱一家子我摆哪门子谱儿,我为嘛让你陪着去?是我们董事长,老爱跟我聊画,国画,书法,还有什么画是官员办公室挂的,什么画是送寿星老的。我哪懂,我就知齐白石画虾米。

从牛董家出来,二哥打开别克车门说,放松放松,跟哥唱歌去。三越扬脸看雨下密了,说不去了,二哥,你刚才说得对,我是不孝顺。当时为什么没警觉老妈的身体状况,我闲白六大堆的事占去太多时间。在咱妈犯心脏病的前一天晚上,我感觉心里直扑腾,是不是叫心灵感应。本想去老妈那看看,偏偏来个饭局朋友,他开来辆宝马,非要让我坐坐,兜兜风,显摆吧。我满心不情愿,又感觉抹不开,却忽略了老妈。又怔怔地说,妈,下雨了,要是从前,我一定给您打电话,“下雨了,您别出去……”

二哥稍愣,说,不提啦。

三越回过神儿又说过年全家聚的事。孰料二哥不像他那么高热情,张口把他说的否了:“得,得,没必要像老娘活着时那样从三十到初一全家十几口人都糗在一起。到饭店吃顿饭,大年三十晚上全家有一位算一位,吃完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饭钱我这当二哥的花。懂我意思吗?”

“懂我意思吗”——三越烦他这自恃优越的口气,没好气地说,去饭店连来带去得两个小时,一家人还没顾上说两句话,分手了。再者说总不能把咱自家饺子带饭店去吧。endprint

二哥手机响,掏兜接,然后愤愤往前走几步,扭头甩句,兄弟,你跟我掰扯嘛,花钱还不领情,这不没影子事吗。说完钻进轿车,走人了。

三越望着他远去轿车卷起的尘土,不由得想起方才见到牛董的情形。那位牛董六十开外,身体壮实,一脸褶儿,跟梯田似的。二哥上前讨好口气介绍,我们掌柜的,总瓢把子。弯腰把两手拎的放客厅一边,又介绍他弟,我三弟,河湾群文馆许馆、研究员。牛董连声道,多请教多请教。三越随意聊起朱耷、米芾,伯远帖,聊赵孟頫,牛董频频点头,说,都是国宝级画家。三越听罢暗笑,挺新鲜,他给古人都定职称了。三越又聊诗书画印,聊当下人们光认头銜不看东西即作品如何,牛董没表示他的看法,说,这我不懂,不懂就别捏着。三越又想笑,“捏着”怎么讲。

聊着聊着三越看出牛董并不懂书画艺术,甚至有点装文明。不过此人够老道。

三越想,他能够让下属把亲属找来聊,看来是有事。不过牛董没说。

三越他哪里是什么“许馆”,他干了十七年连个正科没当上,是副主任科员,坊间称副科级。他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能进到群文馆就因为是一首歌的词作者,词作者没啥,是首届国家级某博览会在河湾市举办,征集主题曲歌词,三越投一稿,竟选上了。不久群文馆面向社会招录五名群文管理培训科员,三越报了名。说是面向社会不过是走形式,这几个名额还不够群文馆内部争的,馆长想保仨,副馆长各想保俩,起了内讧。情况反映到文化厅长那里,厅长生气了,说这事传到社会上不好交代嘛,正副馆长保的各去掉一个,人家这“主题曲”都选上了,还不符合群文干部条件?……这样三越进了群文馆。

现在三越是馆里公认搞绘画基础辅导和活动策划的台柱子。本来科长帽就要戴上了,赶上南方闹水灾,捐款,三越一激动比馆长多捐一百块钱,一个蛮投缘的同屋同事到馆长那里汇报——积极也没有这样积极的。馆长说,这人不简单,想取而代之啊。凑巧市里拨给文化局一个去打井办帮忙名额,给了群文馆。馆长打发他到打井办帮忙去了。

三越挺感慨,单位里谁跟谁都藏着心眼,互不相信,也没法相信。还是家好,虽说老爹老妈不在了,可亲情照样深。

他二哥知道捐款捐到打井办这事后数落他,你知道自己是嘛吗,嘛也不是!你得眯着,北京人讲话睡不着在那眯着。你生过炉子吧,你还在一楼,闹得黑烟跑四五楼了,熏人家,人家还不把你鼓捣灭了。

三越听了笑笑,不说什么。

三越的二哥这会儿的确没时间跟他费唾沫,他要去办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把别克轿开得疾驶如飞。

河湾机场,一脖子后俩肉褶男走出航站大楼,四处张望一下,掏手机:许总吗?这边二哥接,通话,肉褶男复握手寒暄:拜托之事可要兄弟你费心啦。

二哥说,哪里,你说的事已搞定。

好好,我们会双赢的。

这位安阳远地工贸公司的老板是二哥老业务关系,当初市政府建委任处长介绍过来的。不过他已经不再做建筑市政工程,而是经营出口硅铁业务。安阳是内陆城市,他只能从河湾港走货。

几天前二哥照远地老板托付,找到他好友——北京某国际货运代理公司河湾代表处首席代表。“代表”说,知道为什么找我们?你不是这里虫子——为了少缴海关税款。硅铁嘛,是金属材料,眼下国际市场像欧盟、小日本很抢手,但凡炼钢、铸造、铁合金工业用途广泛,要是把这事做牢靠了,我们就能从这里拿“分”。

妈的,又有来银子道了。二哥突然想,海关,可是个大衙门,心里有点嘀咕。抄起电话给任处打,任处接了,他听二哥说完,只回答四个字,“本人在此”,不高兴地把电话撂了。不过这倒让二哥心里有了底。

当晚酒桌上,老板说话直奔主题,拿什么物件覆盖硅铁,糊弄海关?“代表”说了好几种商品,老板都觉不太稳妥,他硌眉头努力想,“对了,膨润土,许总想必了解,现在韩国小日本东南亚国家对它都有需求,还是零关税。”二哥道:“哦,不就是万能黏土吗,好说,我们做防水工程时常用,那些个膨润土防水毯、防水板,海了。便宜得很。”

“对对,就是它。”一旁“代表”阴下脸问:“有根吗?”

二哥站起身:“包在我身上。”

“代表”与报关行的人行动起来,虚报膨润土品名,取代硅铁,制作通关单据,二哥自掏腰包购买膨润土。

果然,远地老板在六个月内,先后出口硅铁四百四十多吨,少缴海关税款一百多万元。

二哥没有白忙活,远地老板分三次给他好处费十万零八千元。他喜滋滋地点着崭新的钞票,自语:“本事。”照往常他一准会跟大哥和弟说些“好汉不挣有数钱”这样的话,这次没有。大哥对三越说了一句:“你二哥这阵子没白话,我倒不踏实。”

3.錾花戒指

早晨,大街便道上,聚着二三十个固定、流动摊位卖早点的。一大爷拎兜棒槌馃子走过来,问一城管小伙子,我说,你们摩托车怎么轧盲道呢?他们——(手指指小贩)不懂法,你不能知法犯法。城管看大爷这岁数快赶上他爷了,不好发作,说,啧啧,我这还算违法,您可算懂得法律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会,三越穿梭在这一带最大的菜市场,露天的。听说原先这是块大空地儿,不知闲置几年了,小贩们不约而同来这里卖,居民们来这里买,街道办事处看到了,说加强管理,使纤维板一围,开几个门,收管理费。这城市的露天市场与乡间集市不同,乡间,一条街上,或一条胡同子撂地摆摊,长长的,望不到边,集市一散,人、货都没了踪影。城市的不这样,四方不四方占着一块地儿,或大或小,一溜溜水泥台子摆满鲜鱼水菜、瓜果梨桃、土产杂货熟制品,形成条条狭窄的过道,市场四周还得隔挡起来。

三越边走边看,小贩们大声吆喝的,讨好拉主顾的,顾客爷叔娘婶哥嫂姐妹来来去去挑选的,狗骑兔子进出卸送货的,像一首嘈杂的交响曲。三越买排骨、冻海虾,还想买块牛肉。出市场,见街拐弯有家牛羊肉铺,双开间铺面,牌匾六个大字:李振牛羊肉店。推门进去,迎面一条长柜台,往里看还有穿堂,能看见门。一男,带金链子,昂头,表情傲,站柜台里侧卖肉女旁,看举止是老板。他手机响,接,因为和三越离着很近,那边传来一个低闷男声:分局,王。——哦,哦,您吩咐,腰立时哈下来。给我留块腱子、后腿,一小时我过来。——您擎好吧。三越听得真切,佯作不知,亮声道,给我拉块腱子。“金链子”听见,说没有。又补充,买别的。三越点点头扬脸出来,走进另一家肉铺,买块牛“前胸”。这才拎着大兜小兜红绿塑料袋子往大哥家走去。endprint

大哥住的那片地儿,当地人管它叫“条子楼”,每幢楼纵着看都老长,有七到八个楼栋口。也都是土红砖外墙。再不同是它没有偏单、三室单元房,都是独单。都没有安装楼栋防盗门,楼梯左首能看见十几个房门,门对门,右首也如此,墙壁用硬纸片钉提示牌,正楷印刷体:“提高警惕,防贼防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住在这里的河湾土著多是普通工人。离他们不远,几里地,就是湾河,这几年两岸铆劲盖成的摩天楼群,高档写字楼、酒店、顶级豪华住宅,像两道幕墙把这些土著们的住宅有意无意地掩住了。

大哥门牌号是装卸一厂二宿舍三号门45号,一室一厅。厅是小过道,十二平米的卧室撂上张床、一件老式衣柜,没啥地方了。大哥把煤气管道挪到阳台,把厨房腾出来,紧巴巴放张单人床,女儿小婉就在那里长起来的。

大哥被人戏称“家族企业”。他原在河湾港务局“扛大个”,嫌离家远,一百里地,烦出人来,调进市内国企,没承想厂子黄了,给六千块钱,买断工龄一脚踢。再看现今港务局——打破脑袋也进不去。每逢有人问起这段儿,他咧嘴笑下,谁长前后眼了。他这“家族企业”就是背上帆布工具袋,跑居民区走家串户专治“疑难杂症”。谁家水管漏水、接口拧不下来、洗菜池子堵、热水器不出水——找许师傅。他到了主家,掏出自个儿发明的十几样长短粗细七扭八弯工具,三下五除二,“治”得那叫漂亮。每天能挣一张票。

这天大哥接活儿,这家电话里说马桶水箱漏水,他骑上电动助力车跑去了。心说这活太省事,换个球阀,五分钟,二十五块,刨去十块阀钱,十五块到手了。快骑到了,想起前天有家装修搞升级换代,挺好的马桶水箱扔了,他把球阀卸下拾进工具袋,这不正好用上。便又折回家取,再上快速路,不想被辆货车撞了,所幸不很重。伤筋动骨一百天,花了七八千,还一分钱没挣。

车祸事故的大半年前吧,偏偏出件事,事挺小,可让人有点腻歪。二哥给大哥打电话,说家里厨房跑水,阳台顶灯不亮老眨巴眼。大哥扛高凳过来,大嫂也跟来了。跑水是水管子管箍裂了,大哥嘴边衔棵烟,换上新管箍,又登高把顶灯镇流器拧下来,从帆布兜里拿出个纯铜的,装好。霎时阳台被照得雪亮。他手拿旧镇流器对弟妹说,你掂掂,没张纸沉,铝片子的能用长久?纯铜的嘛分量。现在时兴晶体管的,谁知用得住吗?大嫂瞅这两室一厅大偏单地面埋汰,抄起拖把擦开地板,连桌子下面、沙发底下都挪开擦了。二嫂原是国企五金交电站开票的,刚改革开放那会儿,着实风光过几年。后来赶上站里有好政策,升两级工资、一次性补偿十三万,内退。她就退了。二嫂说,我刚炖的牛肉,晚上在这吃。大嫂答,不用,俩小时完事。一会儿,大哥收起家伙什,说句家里有嘛活招呼,带大嫂走人了。

这天,二嫂錾花戒指丢了。

起初没发现丢。这天二哥下班回來得早,二嫂有点意外,直说难得。

吃过晚饭,二哥拍拍肚子拿手指戳着说,见鼓啊,我到下面跑跑步,减减肥。二嫂说,不用跑步,把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地板擦三遍,再把家具擦两遍,比跑步还管用。二哥啧啧两声,哎哟,我们部门女的都在比谁的老公最懒,张大姐说,只要老公能挣,就养他肥头大耳。话说着,还是从卫生间打了桶水,拿起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毛巾,蹲茶几前比划两下,听手机“嘀”一声响,见是条信息,说句牛董找我有事,立马走人了。

二嫂洗个澡,想起戒指,桌上没有,记得洗肉时又洗又切的,把戒指摘了,放桌上。又戴上啦,没有啊。一通找还是没有。

戒指是二哥从香港带来的,牌子叫DR真爱戒指,千足金,戒面上有錾花,三千元港币买的。

二哥回来得很晚,二嫂把丢戒指的事急乎乎说了。二哥坐沙发喝着水道,稳当住了,我看过不了两天戒指又出来了。二嫂说,我把家里翻个底朝天,好几遍,没有啊。二哥这才问,都谁来了?——哦,大哥两口子。还谁来过?——没有别人,小金子是晚上才回的。大嫂给擦的地板,怪不得呢,让他们吃了饭再走,让半天非要走。二哥听罢没言声。

大哥拖着条瘸腿在窗台前磨悠,听见楼道脚步声,说句,是老三。

大哥大嫂迎过来, “老三,你这是干吗,搬家了。” 大哥拉拉三越胳膊说。三越弯下腰看他伤腿。大哥拍拍腿,“唉,为多挣十块钱。”又道:“好差不多了,妈的,还是不听使唤,眼瞅过年啦。”三越说:“你这不是小磕小碰,骨折。”看大嫂,穿件旧的中学生校服,蓝色的,街上常见涤纶面料那种,能影绰看出“XX中学”字样。

三越问大嫂还去厂里吗?每个月去一趟领内退的钱,大嫂叹口气又说,去了犯肝气,我们厂子周围的围墙一圈都改成了门脸房,每年租金就收一千万。我们每个月还拿这八百块内退费。唉,不吃不喝不贪污不是好干部。

三越说起过年的事。“今年还在我这儿过,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老嫂比母。”大哥回一句,猛往起站,一个趔趄,三越忙扶住他。“这条腿,我怕委屈了俩兄弟。往年,你们带着弟妹、侄子侄女咱一家子多热闹,我早就把过年东西置备齐了,掂配一家子年夜饭吃的喝的,你大嫂给我打下手。今年可还哪不挨哪了。”

“那没关系,我买,买好的,买齐了。问题是二哥他不愿意在家里聚。”三越着急地说。大哥听罢愣下神,“我这地方窄憋,你二哥是不愿来吧。”

三越听着大哥似乎有点心气不高,说,不会啊,他也不是把腿碰了,不是。三越说起见着二哥的事,大哥听罢想了想:“依他吧。”三越眉毛一皱:“饭馆哪比得上在家有年味儿。大哥,你忘了,二嫂饺子馅儿和得不错,不为一家子吃上过年饺子吗。”三越喝口水又说:“今年就上我老三小家去过,三十那天等二嫂过来了给调馅,让她亲手来不结了。”大哥说嘛不同意,“你上边有俩哥哥,不能上你那。”争执半天,大哥这才说:“要不这样,你二哥新买房,新搬家,宽房大屋的,还是去老二那吧。”三越还想挣,大哥摆手,“咱们还像头两年在我这过年一样,等大年夜十二点放完鞭炮,你、我,这回是,都先带老婆孩子回各小家歇着,转过天再去吃初一素饺子。”

三越说好吧。临出门着补一句,三十早点儿到。endprint

走到门口了,三越扭回头突然说,我去找二哥说吧,你当大哥的说,别让他觉着是因为那件事。

大哥问,嘛事?——哦,那点子事,大哥摇头笑笑,老三想多了,你二哥能往歪里想我,笑话儿。

三越又打二哥电话,这次他接得挺快,在电话那头说:“就照你说的办吧。”三越听出他似乎也感觉时间被占得满满的,不知道有多久没和一家子聚了。

三越很高兴。

4.饺子带走,还是在这吃

众望花园小区,河湾市高档住宅区。今天大年三十,三越带媳妇和儿子小猛来二哥这儿过年。刚下公共汽车,正巧看见大哥大嫂和小婉,热乎地拉手,又兴奋张望。大哥还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防寒服,显然新浆洗过。大哥,看出来了吗,这里离咱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多近。三越说。大哥也左右望着,点点头。

拐过围墙,不时见宝马、奔驰、奥迪A6摁喇叭进大门,保安挑起长长横杆,咔咔地敬礼。大哥走近大门旁的铁格门,招呼保安开门。保安说,走吧,这日子没有做卫生的。——嘛眼神,来过年的。有门卡吗?——还要卡?……保安嘴冲对讲机:许先生家吗,门口有俩人说是您亲戚……好,好。

小区里几乎见不着人,树上残叶落了一地。三越摁6号楼楼栋防盗门铃,“啪”,厚重的铁门开了,二嫂站在三楼半开着单元门口,挓着两只湿乎乎的手。“过年好。过年好。”——“进来吧。”

“嚯,讲究,赶上宫殿了。”

大哥两口子和三越他们往房里踱步,蛮新鲜地瞧两个客厅的陈设。“俩大吊灯就值好几万,”望着天花板下精致炫目气派的水晶大吊灯,大嫂说,“厅真大,有好几十平米,嘿,跟我住的一天一地。”大哥大嫂欢喜得不行,又有点不随便。

侄女小金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虽然在装修房子时来过,可三越突然感到这不是到了自己的一奶同胞家,倒像是到了很生疏的亲戚家。

二哥还没回来?大哥问。

见天不着家。你这二弟把这当旅馆了,旅馆都不如,二嫂抱怨,这回又出差,青岛。大嫂接过话,当领导能不忙,他们哥仨不就出息了二弟。二嫂说,土坷垃成了精,比石头还硬,也甭说,到了小金子姥姥家,我爸妈饭桌上一个劲给搛菜斟酒。对那俩姑爷,我爸不待见。

话说一星期前,一列从长春开往青岛的动车上,三越的二哥去济南,有一个项目急着投标。动车快到济南附近一小城,一女子站起来,背向二哥从行李架上拿旅行箱。二哥带揶揄地欣赏着,这又是看背影急煞千军万马,转过头吓退百万雄师那款。背影女吃力地把箱子拉离行李架,她哪里托得住,瞬间身子晃悠起来,马上要砸着下面乘客。一旁二哥箭步跨上,高扬两条手臂接住,背影女也倒在二哥怀里,她转过头红了脸,二哥一惊,美女。再瞅,哦,不是多妮吗。自从他三越引见,自己微信加上多妮后,没少搜她的照片看。她也认出二哥,许总。——你这是?我父亲身体不好,回家看看,再坐八十里长途汽车。您去哪?——我,三越的二哥脑瓜一转,我也在这儿下。

二哥找家海鲜餐厅,大厅最里桌。二哥问多妮,还在隔断墙公司上班?多妮说辞职了,揽不上业务,一个客户也没成。二哥安慰说,十档业务九档空,还有一档在空中,一个女人跑业务更难。没找找别的单位吗?二哥问。多妮说咋没找,我想去中国移动,想去电力局,可是我去得了吗,公开招过人吗。多妮轻声说起自己的委屈……她此时心里惴惴不安,找谁去呢,谁能帮助自己,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别看在河湾市有亲戚,也不认我。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

事情也这么巧,这次她爹哮喘病犯了,本想乘慢车,没买上票,才坐高铁,偏偏遇上二哥。

多妮说着,不由得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黑而柔软的头发把脸庞衬得更加白皙。二哥赶紧递上纸手帕。多妮说句,许总记得给我找单位呀。二哥道,一直在找,既是能去某某单位就不能委屈你。又道,那房子也别住了。我给你找个地方。

三越他媳妇随二嫂进厨房,见厨案上放一盘水发海参,一块七瘦三肥鲜净猪肉,菜板旁一捆嫩韭黄。这是在准备三鲜饺子馅,三十夜放完鞭炮吃的。三越媳妇帮着剁肉,在砧板上噔噔噔剁着,二嫂剥虾仁,用致美斋生抽调肉馅,翘韭黄……又准备素饺子馅。

三越媳妇感动了,一看我们都来家了,瞧这饺子包得多在意。

门铃响,是二哥回来了。他身着海豹皮翻领大衣,提紫红色旅行箱,下巴、两鬓刮得黢青,头型精心修整过。人们不约而同站起来,小猛叫,二大爷够派。

他脱去大衣,露出胸前温润光洁的缅甸玉吊坠。俩眼环视众家庭成员,说句,忙啊,下火车又去趟公司。

三越笑,许总太忙了,放下这事就那事,老得换频道。伸手递他杯热茶。二哥盯他弟,考官打量考生一般,打哈哈道,呦,许科长,比我忙,“打井办”更忙了吧。别干了,谁还缺你几张歌片儿,干点嘛,不比你干这个强。给应付应付算了。这年头谁不冲钱下手,我要不是抓一回回机会,光挣有数工资,能买这样的房子吗。

三越跟他哥逗趣兒,许总,大老板,跟你比起来,我们比要饭的强点。

这话二哥不爱听,心话,你这是嫌我对你们不好,还怎么着。便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这没有旁人外人,我说——我虽说挣得多点,说出来都是眼泪,我多受多少累,多吃多少苦。大有大的难处,你们要是赶上随份子掏二百不错了,我呢,起码两千,你们就是买车,也是夏利、吉利金刚,我,成天场面上混,买不了沃尔沃,怎么也得整辆宝马、奔驰吧。

三越他媳妇听着心里不得劲,说,他二伯,谁不想买好车,不是没条件。我们对门秦姐打两份工,在小超市上着班,下班又去给人家做家政,孩子正上高中。二哥心里哼一声,大过年的,我不愿想不痛快的,我这哥、弟,除了给我找事,没有一个能帮我的。大哥大嫂从里到外冒穷气,凡是外面的任何场合我都不敢带他们;三越吧好不容易闹个事业编,倒是能办点事,又生瓜蛋子。想到这便没好气说,别以为穷就打两份工。我同事老婆在国办保险公司,还是中层,薪酬够高了吧,人家又开了一家瑜伽馆,谁跟钱有仇。说半天得想办法挣钱,把钱挣到手是硬道理,别光算计怎么省,没有用。endprint

一旁大哥蹦出句:“卖水的看大河——全是钱啦。”

妯娌仨和面,擀饺子皮,这擀皮子是点儿技术活儿,二嫂擀起来又圆、又薄、又快,面团不停旋转,双手像飞一样。三越溜达着说:“二嫂,是不是奶奶(注:京津等地一种称呼习惯,以 “从儿呼”即降低自己辈分以孩子辈分称呼对方,表示亲切或对方年轻)对你有特别传授,二哥说你饺子馅也和得好,可惜一直没吃着。”又扭头指她媳妇,“比如我们媳妇,奶奶绝活没学会。”她媳妇笑,“我没学会,你给咱家说说吧。”三越学奶奶口气,“没啥,就是——嗨,没记住。二嫂说吧。”“对。”众人应和。二嫂迟疑一下,“奶奶跟咱们都说过,就是骨头汤、多放香油调馅,盐、味精。”

年夜饭开始,一盘盘菜肴端上来。先让了大哥大嫂坐上首,一家人满满坐一圈。“先给老爹老娘磕个头。”三越提议。“对,对!”二哥找一通镶着爹妈彩照的相框。

“大哥说几句。”

大哥摆手:“二弟说吧。”

二哥说:“我就替大哥讲两句,今天是过年,是家宴,还有比咱们近的吗,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愿意什么时候来就来,跟过去在老娘家一样。举杯,干了这杯。”

大哥高兴应着:“是,是。”

“吃吃,多吃。”二哥让着大家。

小金子冒出一句:“怎么没做海虾,这么小的虾,还比不上在我大大家呢。”

二哥忙拿话岔开:“你们说,什么是兄弟,你看马路遇上事儿了,谁上前儿,还得说一家子。”

大哥接过话:“侄子侄女你们得多来往。”

三越笑道:“没错。咱家小一辈多来往,把亲情传下去,下一代更好。”

没想到这句话把大嫂的话勾了出来,她想起闺女小婉大学毕了业,还是“二本”,还不是没辙去了制罐公司,干生产线的操作工。心说,我想让下一代好,好得了吗。她一个心眼儿人,爱说一家子说话还藏着掖着,于是她想到哪就说到哪儿:二兄弟最好,侄女更好,小金子有了大学毕业硬件,准能进好单位。你们老是上升,你们大哥不行,有心无力。

这话犯忌了,哪能太监面前说善(骟)字。小金子这孩子前年高考,高考成绩连大专上不了,二哥托关系给闺女花十一万,上了个正规“三本”,这三本实际拿钱买的,还不包括每年一万八的学费。难怪二嫂听罢脸抹搭下来。

其他人见状眼睛都盯电视,“赵本山乐子不大啦。”“谁说,最老道的还说人家。”三越放下酒杯,模仿赵本山迈直棍腿,用脚尖蹭地动作和台词:“请听题。”众人哈哈乐,“他三叔,接着来。”“更爱看范伟,让观众捧腹大笑,他不笑。”三越说完清清嗓子,拿捏着范伟不慌不忙神态,“大哥,缘分哪。”“大哥,你要砸就砸我吧。”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吃着看着乐着不由得想起和爹妈一起过年时的情形,在那套建筑面积只四十五平米、四壁旧得有些发灰的小偏单——爹妈和他们的“老家”里,一家子人早早聚齐了。大哥提前把冻黄花鱼、好酱油拿来了,二哥提前拎来白酒,三越抱来鞭炮,媳妇们买吊钱、窗花——谁都不空手儿,不在意拿好拿坏,那是自觉自愿的。忙活年夜饭时,有“主厨”,有“小工”,老妈笑道:“谁也不能当甩手掌柜。”小“三辈”们高兴得一蹦老高,蹿来蹿去,抢着放鞭炮、放烟花;小偏单里想躺想坐,想吃想喝,想笑想唱,随您便。到后半夜没有一个说走的,一家人糗一起,男宾一间,女宾一间,和衣而卧。有精神的还熬着,第二天早上困得不行了,打个盹儿,嘴还硬:我熬两宿也没事。接着说笑,吃素饺子。都到初一晚上了,谁都不愿意离开。

大家吃着吃着饭二嫂不见了,到厨房去了。

三越走过来问:“二嫂,煮饺子,不着急煮。这刚吃了饭,一会儿才吃了。”

“我煮的素馅的。”

“不用煮,明天我们还来了。”

“你们带回去还是在这吃,带回去不一样吗?”

“那我们明天还来吗?二嫂,老妈在时,哪年不是初一全家聚一块儿吃素饺子。”

二嫂眼皮也不抬,不冷不热地说:“没那么多讲究。”

三越走出来,心里憋气,“这不是逐客饺子吗?”他把这事压低声儿跟大哥说,“不愿意让我们来就直说,我们为赶这顿饺子似的。”大哥两眼眉网在一起,无语。

大嫂问句小金子,“家里明天有人来?”小金子说:“我三姨她们明后天可能来,我妈说三姨当什么副处员了。”

大嫂听罢叹口气,“包饺子下那么大功夫,原来不是为咱们吃的。”说完闷闷坐在电视旁。

二哥出来上卫生间,大哥问二哥,他一愣:“我问问怎么回事?”一会儿听见二哥跟二嫂在隔壁耳语什么。

少许,二哥让三越凑近他,说兄弟,嗐,她,我们家“警察”,咱惹不起她。咱们一家子用不着讲那老例儿,等错过初一,再来我这聚。你替我跟大哥他们说说。

大哥闺女小婉吃几口饭饱了,见小客厅有两盆花,花土都干得板结了,顺手拿起花盆旁的锈改锥给松土,戳着翻着见有个小瓶盖,满是泥,捏起看,拿手蹭蹭,不是瓶盖,黄澄澄闪光。忙喊:“二嬸,你这花盆神了,种出什么来了。”众人闻听拢过来。二嫂抓手里翻转着看,“妈呀。”搁手上又摩挲着,现出侧面隽“DR”俩字母。“这不是我翻遍了找一年的錾花戒指吗。”心说还以为大嫂顺手牵羊了。怎么到花盆呢?喔,莫非那次他们来,我端淘米水浇花被花枝挂下来的。站紧旁大嫂立时也看明白了。

过去都说城里人笑话农村的穷亲戚,如今城市两极分化,高档小区的看不起普通小区的,普通小区的对高档住宅区的既羡慕又不满。家庭也出现震荡,一家人往往在职业、收入、住房、交通工具等等的反差面前,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许家这哥仨数二哥日子过得好,大哥、三越两口子与二哥夫妇之间,好像隔着障碍了。

大嫂忍不住:可把我洗出来了,我是嫌疑犯。二嫂脸茫茫着:我们也没说什么啊。——还说没说什么,小金子给我闺女来电话,说啥“‘要不说这人一穷就爱算计,从算计钱到算计人,这是我爸说的”。还说啥“大哥肯定不是那人,兴许大嫂喜欢顺手带上了”。大嫂说着眼睛里汪了泪,一会儿落下来。小婉见状揩下眼睛,跟着低声哭。急得大哥吼他闺女,你二叔二婶是那样人吗。endprint

等三越闹明白怎么回事,他愣在那里不吱声,听见的只有窗外呼呼刮着的北风,手心的瓜子撒了一地,他警告自己别开口,心底却叫着,二哥啊,咱家数你条件好。为办你自己的事花十万眼皮不带眨的,给二嫂买条项链你恨不得买条比拴狗链子还粗的。这屋里都是你至亲至近的人,一个小戒指值当吗。他从今天下午一过来,就感觉二哥这里缺少点什么,哦,是家的味道。不放松,不随便,架架棱棱的。话到嘴边,只说句,过去咱们兄弟一两星期准能见回面,现在两三个月也见不上一回,打个电话问一句不错了。

窗外的风还呼呼刮着,间或能听见干树枝被挂断的啪啪声。三越陡然想起当年那个夜晚,给他心上烙上一辈子抹不去伤痕的夜晚,也像今天这样西北风哞哞叫着,他们小哥仨被警察带进派出所“接受传唤”。那年大哥十七,二哥十岁,他才七岁,他们仨更不要说爹妈都不知道他们闯了什么大祸。

他们被带进一间大房子,大办公桌左右各站警察,大桌子后面端坐一警察,他对大哥喝声,许大富,不许你讲话。然后劈头冲二哥问,你,许二旺,看清了吗,这都是你们家犯罪的铁证,我们都调查完啦。手指下桌上一摞厚厚纸袋子和纸。

原来他们住的小胡同有个破土箱子——用现在话叫简易垃圾箱吧——里边刮出几块被扯烂的纸,这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倘若那年月你说句不就是几块废纸吗,你一定是活腻歪了。这是“文革”当中家家户户都张贴屋里的“心中的红太阳”标准像,彩色铜版纸。这几块厚纸片被横七竖八画上好些钢笔道子,脸部被扎了好些窟窿眼儿。偏偏这几块纸片紧旁挨着还发现半页书纸,从书上扯下的,纸上盖着大哥许大富的手戳红印。

二哥回答,你都调查完了还问我干吗?一壳帽跨过来,抬腿对二哥就是一脚,叫,资本家狗崽子,还嘴硬。

唉哟——大桌后警察摆下手,二旺,你是好孩子,一定是你爹妈教的。喔,爹妈和你们一起干的——我马上放你。不说实话,哼,把你关小黑屋,饿死你。他三越吓得发抖,直往下出溜,二哥也不顾挨踢疼了,一提他弟肩膀,叫,不是,就不是我们家干的,爸爸妈妈也没教。

三越看二哥这么勇敢,抹去眼泪,跟着嚷,不是我们家干的。

回到家,老妈搂着三个孩子抱头痛哭,好孩子,你们心太齐了,要是承认了,他们就得说小孩子不会说假话,你们大哥、爹妈都得坐牢、被杀。

那是1968年。

雪上加霜的是,这事如果搁在别人家也许好很多。可父亲是“资本家”,天天在他上班的国营机器厂挨批斗。“黑九类”之一嘛,饿不死就行,他的月工资从七十元减成四十元,全家五口人还有老家的奶奶全靠这四十元钱活着了。那会儿他们小哥仨都在上学,给学校缴了每人两块,总共六块钱的学费,家里有好几天就没有饭吃了……

一个月后这桩“现行案”查清,是胡同里一个四五岁小女孩见大人们整天冲这张画鞠躬,嘴里还嘟嘟着,挺好玩,恰好她家这张画没粘牢落下来,她在这张纸上“玩”起来。至于大哥盖手戳的事,他买了书爱往上盖戳,等书用不着,就撕了如厕用——卫生纸,那些年老百姓家庭甭说用过,见都没见过。

三越想到这喃喃道,咱小时候别看穷,咱们在一起多亲啊。

大哥闷头抽烟,三越的话他一准真真听见了,他比三越大十来岁,还不清楚是在说什么?那桩往事的画面此刻一定也在他眼前晃荡,他像是给三越补充,说句,那么穷,那么难,一条心。

沉闷好一会儿,他狠劲吸口烟,声音变得平缓。咱老爹一个油漆工,怎么资本家?连你们哥俩也未必全知晓。咱老爹十五岁从山东农村跑来河湾学徒,学的油漆匠。都解放了,他撮了个旧木器粉刷店,把自家住的那一间门脸房打个隔断,雇不起伙计,把咱妈从农村喊来,就是夫妻店。错就错在他办了个正规执照,也叫大照。刚干两年,就是1956年公私合营,政府派下来的干部拉夫凑数,能合进来的私营企业越多越好。咱老爹稀里糊涂让“合”进来了。“文革”一开始,他这下露脸了,人家身家千万、万万的资本家挨斗也算值了,他也一块跟着斗,天天坐“喷气式”。说咱老爹合营后吃“定息”,是剥削。我看过他的领股息憑证,工作证大小的本本,上面写着“投资额七十八元”,这么说,他所有家底连房带物才值七十八块钱。股息按季度领,一个季度一块零三分,均比每月三毛几分钱。

过了好几年,他们厂开大会落实政策,咱老爹恢复了工人成分。厂里新来的书记,北京人,下来跟咱老爹说句,许师傅,你这资本家是冒牌的,背了多少年黑锅。什么玩意儿!

热腾腾的三鲜馅饺子端了上来,骨头汤、香油和馅,三越多想吃一个,可他吃不下,其他人也没有动筷的。小一辈的想吃,瞅瞅这气氛,谁还吃。

这时,窗外除夕更岁的爆竹声响起来,铺天盖地、震耳欲聋。一家就是一个组织,千万个家庭,鞭炮、各异的烟花,可劲儿放!夜空被照得通明。平时招眼的商场、企事业单位寂静无声,是啊,他们得等到过年后才轮上放呢。那是单位行为,哪能跟这比。这是亲情的狂欢,这是由血缘关系凝结成的亲情团圆的狂欢。

大哥说句:二弟弟妹,那我们就回了,明天不来添麻烦了。二哥说:别介……别介呀。谁也没说话。人们拿起防寒服、大衣、围巾往外走。单元门一推开,一股飕骨头的北风直打得他们从里到外地冷战。气象台报零下17度——大哥嘟囔一句。三越此时心里像冷气棱棱地割。

5.还不如旁人外人

年虽然过得不痛快,可哥几个还是互相想着,毕竟一个娘肠子爬的。这不,没过几个月,“‘城南洼那片小平房儿要拆啦。”“知道不?!”这消息首先在小区大婶大姐们当中传开。对许家哥仨来说,是三越先从区里听到的。他已经从打井办回来了,科长职安排了别人。他给大哥打了电话,又给二哥打,让他们高兴高兴。

这事跟许家有点关系,他们哥仨老爹在世时还兴福利分房,单位分他一间,地点就在这,十二平米。他符合“大子女同居一室可改善”条件。后来政策让花点钱,买下产权。河湾城管“城南洼”这片儿房叫旧工房、棚户房,一间房大小也就八九平米,最大十一二平米。房子小,狭窄潮湿不说,没有独用的厨房、自来水和厕所,哪怕天下最简易的也没有,一条胡同千八百口人只装一个自来水龙头。两三条胡同建一个公厕——除非不得已谁愿意去,就这么搁下来。endprint

三年前,许大妈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你们三个数大富条件最差,把這房子给他吧,将来政府拆迁能分俩钱儿,也是你们俩弟弟帮他。三越说同意,二哥也没说啥。许大妈多少识点儿字,一笔一画写下遗嘱。

电话那头二哥说:“不就是一间小平房吗?”不大感兴趣。

三越撂下话筒,刚才那边又传来两句耳熟女声,哦——别是多妮吧,他突然想起是头年,他去春萌商住楼小区,考察本区第二届小区居民钢琴选拔赛举办地的事(他们搞活动愿意找高档小区,不费事,还特别出成绩),看见一男一女在甬道走,眼熟,男的像二哥,不会,他上这干吗,上班的日子。女的一扭脸——这不是多妮嘛,在自己科里帮忙的多妮,两年多以前事了。帮些日子又回本单位了。三越见多妮在一个楼门站住,好像开楼栋门,正巧有人过来挡了男的,一瞬消失了。

“帮忙”是指:一些衙门、事业单位巧使唤人,从企业抽人,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不用给一分钱。也有老板一脸贱笑,借机拉关系。多妮上班小公司是生产、营销办公室隔断墙私企,个人收入跟订单挂钩,走提成。她是周县人,离河湾城二百多公里。多妮曾说她原是村小学民办教师,丁点工资还老发不下来。说她在河湾有很近的亲戚,早就断了。

一次二哥攒局请客,三越参加,还带上多妮,介绍给二哥,说给多妮找个单位吧,她工资跟订单挂钩,她跟谁挂去。多妮大方地说许总多关照。许总冲多妮一瞄,眼睛就亮了,长得顺溜,瞧身条,皮肤白透粉。便说我努力,主动要多妮的手机号码。

拆迁办通知一次性给予许家补偿款五十万元。大哥手攥产权证和遗嘱去领款。一“眼镜”办事员告诉他,需提供俩胞弟放弃利益要求书面声明,才能领款。

大哥兴冲冲找二哥,二嫂说,到现在还没下班。他简单说几句就回去了。隔了两天,二哥见又是大哥来电话,摁下接听键,听了几句,想挂。大哥那头,喂,二弟你听明白啦……你快点签字呀。直到这时他心里才涌上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没想到,一间破房子一夜暴富,他后悔自己前些日子怎么没等三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心里直骂自己。可又一想自己当初当着老娘面已经点头了,况且又有遗嘱,唉,他跟大哥敷衍两句,撂下手机,心里惦记着这事,猛地想到一位姓谈的律师,曾给公司打过官司。于是他去了。

律师所接待室墙上醒目贴着“收费标准”:

法律咨询每小时一百元;

民事案件标的在XXX元以下的按照……

谈律师听完他讲的,答一句:“你想的不错,行,就这样吧。”二哥眼珠一翻:“啧啧,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啦。”谈律师说:“好吧,看在老熟人面儿上,要不再聊一百块钱的。”

谈律师问:“当时立遗嘱你在场吗,如果不是你母亲的真实意思呢。”二哥道:“对。”“这不结了,你就说是否老人自己书写的我表示怀疑,这里如果有胁迫因素呢。要求做笔迹鉴定。”谈律师说道。

二哥迟疑了,“是我哥们儿,会吗?”谈律师面色严肃,“你以为呢,眼下你家这种情况算什么!上星期我一朋友来我这,我这朋友干个体。你听听,他们家的事。”谈律师说起来,他干个体,挣了点钱,他对我说,干到这就打住啦,不想干大了。为什么?

他家老娘说,你大哥困难,你多帮帮他。

我这做弟弟的朋友说,好,不侄子结婚吗,大事,我给掏三十万。

他大哥不高兴了,说,三十万不行,三十万只能买个小独单,得六十万,我出十万,那五十万你包了。弟弟说,我现在资金太紧张,拿不出来。大哥说,你出不出,不出是吗,我举报你,偷税漏税。

后来呢?二哥问。

我这朋友不仅出了,还把哥的十万也掏了。只说一句,钱我出了,希望以后各走各的。

二哥顿时醒悟了,兴奋地说:“好,好,每次听完谈律师讲话就跟打了强心针一样。不愧大律师。老爷子财产不能让他独吞。”

二哥向大哥提出做“遗嘱”笔迹鉴定。大哥听明白,眼都直了,气得双手直打战,你竟说遗嘱是假的啊,你不犯浑吗。伸手给二哥一巴掌。二哥抢步揪大哥脖领,撞倒玻璃茶几,跟大哥支驳起来。大哥叫,你敢跟我动手。一旁大嫂急着拉架,这是干啥。就见血从她丈夫裤腿洇出来,是茶几面摔下俩角扎破的。突然她惊叫,啊……大富。再看大哥脸煞白,手摁胸说疼,顷刻昏厥过去。二哥见状也慌神,打120。不一会儿急救人员抬担架冲进来,一阵抢救。大夫说,初步看是因为情绪激动,强烈刺激,导致突发性冠心病,有可能造成猝死,马上送医院。

三越闻讯跑去,一看大哥浑身插好几个管,两眼紧闭,再看腿上绷带,全明白了。他半晌说句,伤害的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对发生眼前这种事是有预感的,只是他不愿往这上想。母亲离开他们刚刚一年那会儿,二哥就提出爹妈的东西分吧,主要房子。三越听罢直发冷,这是他们三个儿子从小长大的家,他早已熟稔于心。他反对,说先保留着,一进屋就像老妈还在。日子不长二哥又说。三越恼火,急急可可干吗,谁又不是没房住,大哥房子窄憋,不是有老爷子留下那间平房。二哥说,留到多咱是一站,分完就完了。后来大哥跟三越说,依他吧。家还是分了。大哥说,东西你俩选,我啥都行。二哥先拿住一对道光年间的景德镇青花细瓷碗。三越要了墙上那幅杭州刺绣画,老妈说那是早年姥爷送的,留个念想。大哥拿只老式小闹钟,十几公分高,黄铜机芯,表壳六面全是玻璃,手动发条,早坏了。哥仨拿东西迈出家门一刻,三越无奈地说,分就分吧,分东西别分心。小偏单——给他们带来多少欢乐的小偏单,二哥通过中介很快卖掉。房款,本应多分大哥一些,三越怕提出来老二不高兴,还是有一得一分开了。

三越不禁想起母亲讲给他们的故事,小时候,城里的冬天,屋里生着炉火,火苗正旺,三越和二哥、大哥围在母亲身旁,她眼里闪着慈爱的目光,慢慢讲着:从前乡下的村子里,一对老爷爷老奶奶有三个儿子,后来老爷爷老奶奶太老了,再后来都远远地走了。三个儿子分了家,老大迁走一头牛,老二要了房子,老三只要了一把锄头……他们三个孩子圆睁双眼问,他们为什么要分开,我们不分开。endprint

三越感叹,母亲讲的故事在自己家也发生了。母亲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太阳离我们远了。

隔两天,三越又跑到医院,护士刚给大哥采了几管血,大夫过来说,病情还算稳定,过几天可以回家观察。三越心里很沉重,这个家彻底完了。可他能跟大哥说这句话吗。

半个月后,加盖河湾市光明司法鉴定中心钢印及两位权威鉴定人签名的《司法鉴定书》发出,其内容是:

委托人:许二旺

委托鉴定事项:笔迹鉴定

鉴定要求、检验过程:(略)

鉴定结论:

“落款日期为2009年12月15日的遗嘱书上,立遗嘱人许林氏的签名字迹是许林氏所写。”

虽然“司法鉴定”再清楚不过地说明这房子就是大哥的,他仍然把领下来的补偿款均分三份,给他俩弟各一份,给了二哥十六万七千元现金。

二哥自然看见那份鉴定书,他说,幸亏高人指点,要不然他能给我这三分之一。

二哥正高兴着,却遇上一件堵心事。

这事还得从牛董见三越说起,当初他三越就觉着牛董能够让下属把弟弟找来见,一准有什么事。直到俩月前二哥风风火火地找他,说,我们牛董又要见你。于是三越再次和这位总瓢把子坐到一起。牛董说话开门见山,想请他给公司七层办公大楼布展。哦,三越心说不就是办个什么展览吗,好说。三越想错了。等到牛董站起身,脸上少见乐呵地拍他的肩:“许馆给来来吧,我这没‘人呀。”三越才闹明白。

这牛董多次邀请省政协主抓艺文卫的副主席——“请主席您百忙中给一次指导我们的机会,光临小公司视察视察。”副主席竟然答应下来。牛董很高兴,转念一想,我高兴没用,问题是怎么让副主席高兴。怎么做迎接省X主席视察准备,来了,怎么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想得脑仁疼。忽地想起,既然这副主席是分管艺文卫的,听说几年前又当过大西北某省文化厅长,一定对文化印象深。好,我这公司的环境得让他看了,时下话讲——得有范儿,什么范儿,文化范儿。他高兴一拍桌子,那就先到西部他过往待过的文化厅看看,要是受启发呢。说干就干,亲自出马带上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微摄、照相机抓分捉秒飞某省。对该省文化厅办公楼、会议室,墙上挂什么画,地上摆什么花,厅长房间内外,连厕所都看个够,又火速返回。可让他发愁的是这公司上下里外布置一通,谁来抓这个事,让省X主席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呢。对,有人提醒他,最大问题是公司缺一位既懂艺术又能组织实施的人做“艺术总监”。牛董自打头年过年前那次见到许二旺这弟,决然相中了他。

牛董搓着俩手道,X主席说来就来啦。

二哥听说这事后,晃着三越胳膊,哈哈乐,你太给我长脸了,托哥一把儿。三越不高兴说,等会儿,我多咱成许馆了,上次你就这么喊。二哥接着嘿嘿,你就得往大里说,越往大里说人家越信,大梨赚财迷。又说,嗐,他牛董嘛变的,我还不知道,往上巴结呗。我们原来是国企,不假,这一转制,这公司成他个人的了。短信上讲话,国有资产大量流失,流哪儿去了,都流他这样人腰包了。他想往上讨好,弄个省政协委员当,保护伞。

这个活儿三越答应了。不为别的,为二哥在单位混好点。这是个不好干的活儿,外行干不了,内行不愿干,还倒排工期。三越白天上班,下班、公休日就往二哥公司跑,整整两个月,还把十一天事业单位年假搭上了。

一楼大厅挂上照比例放大的李可染国画《雨中漓江》、潘天寿《朱荷》,会客厅挂上赵伯驹的一幅山水大画和董其昌的……公司礼堂的两幅镶红木画框巨幅原创国画被撬下——虽然已经挂了好多年(大厅原有陈设也一律卖废品),换成列斯坦风景油画。这些高仿的作品,统统用当下最新科技手段制作,都镶嵌在大气不凡紫檀木画框里,各中层办公室一律换上景德镇大号名家手绘笔筒……

大年二十七,省上X主席来了,一众人等簇拥下,来慰问城建战线的同志们,下车伊始没大在意,不就是来看看吗,待走进大厅、礼堂、楼道、一间间办公室,眼前一亮,这风格我这么喜欢呢。X主席最后走进牛董办公室(两小时之前,有两块匾额般的条屏挂上这房间),X主席对这两幅条屏反复端详:

厥德惟修

月露流青云门擢秀

书林吐馥文囿含芳

没想到XX公司这牛董这样有文化底蕴,真是人不可貌相,教育下属和员工润物细无声。

X主席连声赞叹:“政协就需要这样经济、文化两手抓的企业家典型。”破例接受牛董安排的宴请,席间谈笑甚欢,颇有些他乡遇故知感觉。

三越给二哥帮忙这事办得让牛董喜不自禁,孰料后来却把牛董给得罪了。

这不,二哥前脚刚跨进办公室,后脚董事长秘书追进来,二哥被唤进牛董房间,见他脸色阴沉,说:“令弟这样的人不该用,用不起呀。”

原来,牛董看到了三越的一技之长,想“一石二鸟”,让他做假画。他连唤老弟啊,这回迎接视察,省上好几位大画家,还有文化厅长,你猜他们怎么说,“就是名家真迹,没想到牛董你还藏着宝贝,还这么低调”。看看,看看——牛董很兴奋,你说说这些是怎么仿出来的?三越说,跟您讲过的,用专业术语说吧,……电脑对原作分解、扫描,再制版,之后精确调色,再通过喷墨方式将墨和色直接喷到宣纸上,可说是最新科技手段,效果与原作几无二致。当然,还需要鉴赏水平高的人与原作比对把关。牛董认真地听,声调高起来,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三越接著说,用纸也是很重要的。牛董道,我听说了,用老纸,不怕贵。就用清代的,民国的也行,那才几个钱。你从这些画里选,仿,闹成真的,上拍卖公司竞拍。又称老弟,我把你调我这专做这事吧。所有制画步骤一步步的,还有往外卖都交你办。我马上给你配辆好车。三越摇摇头说,高仿就是高仿,再高也是仿的。这也是当今国际美术界一种通行做法,当代在世画家还在自己的高仿品上签名,以示负责,再以原作10%到20%的价格出售。不过您说的,那可是做假画,伪造名画。

牛董听罢哼一声,心里说你还拿一把儿,用你你还算人五人六,不用你你就是个屁。脸上却依然乐呵,我都打听明白了,现在拍卖会上的拍品都不负责真伪,嘀咕什么。他说着从老板台拿起一把晶亮的钥匙,侧身走到大玻璃窗前,老弟你看。三越遂也往窗外看,他把手中车钥匙一摁,楼下一辆崭新的杏黄色广州本田的车灯立时闪了两闪。牛董说,这辆车归你了。下午我叫后勤陪你办齐手续。endprint

三越还是没答应。

二哥急呵呵找他弟。三越说,让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嘿,这孙子做假画的,专门坑人骗人。二哥脸红筋涨嚷:脑子进水了,不都是只看效果不问手段吗!三越摇头:谁不想挣钱,干缺德的事,心里不踏实。

二哥急得跳脚叫,我这不烧香引出鬼来了吗。

转年,新一年的大年三十眼瞅到了,大哥的病时好时犯,无力操持过年的事,三越操持起来,都准备差不多了,给二哥打电话,二哥在电话那头没好气吼:不聚,不聚,没劲,什么哥们儿,还不如旁人外人。

6.犯事

这是一套新装饰过的充满柔和气氛的居室,香槟色的欧式沙发组合、浅黄的窗帘、淡粉色的床品。

两个人滚到了床上。

女人一双眼睛水汪汪盯过来,男人在她眼睛、鼻子、唇、莹润的脖颈上发狂地吻着,女人身子抖起来,男人紧紧抱着那袅娜的身段,驾轻就熟把自己埋进她迷人的体香里,颠鸾倒凤,翻云覆雨。风平浪静之后,男人伸手从地板抓起衣服,从兜里掏出一部新手机,宝石蓝色,“把那个扔了吧。”“哇!”女人笑,睫毛闪着。女人偎依在他胸前,嘟着小嘴说,老公,你不答应把咱租的这房买下吗?多会儿啊。二哥说,我刚给你五万买衣裳,缓缓。又一拍胸脯,我純爷们儿啊,说出话来一定办。

这两个人是二哥和多妮,三越有回撞见没有看走眼。

多妮蹭着他胡楂儿说,人家有了。是吗?二哥一惊。嗯,多妮红下脸笑。她柔顺的染成亚麻色的长发此时有些蓬乱,齐发根扎一漂亮花绸发结。“搞大了。”二哥心里有一种成功感,可又有点忐忑不安,这要是让家里那位“警察”知道,还有孩子降生,这后面够难崴啊。二哥蹲下,耳朵贴多妮小腹听,嘿嘿乐,咱,撒了种就收获。多妮一笑,傻,能听出什么,才有。说话间,二哥手机响,瞥一眼,又是牛董。接通:“掌柜的,您接着吩咐。”这工夫,墙外传来冲击钻急促突突声,山响。二哥皱眉,谁家装修?这高档小区,不像贫民小区换来换去,老装修?多妮说,楼下的,女孩爸妈给盯着。知道不,这妹上大学搞个对象,爹大款,给买了这套一百三十平,装修又打过来二十万。多妮头贴在二哥肩膀上摩挲着,说,我在河湾没亲人,有亲人也不认我们了。二哥问,你倒说怎么回事呀?多妮摇头——小区里有俩老太老拿白眼仁看我。多妮说,管得着吗,我给你生儿子,我什么名分也不要,这辈子就当你老铁。

大哥的“白眼(天津方言,外孙)”过“百岁儿”。他定下一套偏单房,五十九平,南北向,惊蛰那会儿缴完两万定金,他这些年勤巴苦挣不就是为把独单变成偏单吗,只等过几天缴齐购房款马上拿钥匙了。双喜临门,高兴,在“亲缘居”饭店订了三桌饭,提前一星期就通知三越、二哥带着弟妹、侄子、侄女,还有亲家,几个穷哥们儿一起来热闹热闹。让二哥来还有他亲家原因,大哥亲家不知怎么听说,这许总人脉宽,一再说外人想接触还接触不上,请许总“过来过来”。

三越带妻小在湾河边走着。正是初夏,天难得这样蓝,空气凉咝咝的,小风凉咝咝的,其实感觉不到有风,可无意间会看到树的叶子、鲜花的叶子在轻轻摇曳。二哥今天能来吗?倒是听说他要来,头年春节哥仨连面都没见着,三越怅然地寻思着。我们哥仨什么时候也像老妈老爸健在时那样,热乎乎、心贴心地聚一起啊。

这是个大饭厅,饭店档次不高,饭厅却足够宽敞。三张大圆桌排成品字形,客人们到得差不多了,小婉亲热地和妹妹小金子、弟弟小猛打招呼,来啦。小金子说,我不能不来啊,我大大请客,太阳从西边出来。说完又和小猛侃起来。弟,怎么来的?小猛答,坐公共。——还不买车。答:谁说不是,老爹没挣那份银子。小金子转题儿说起她妈,弟,我妈丢个钱包,前些日子,超市,让人掏了,钱,两千多。我说,妈别心疼,小偷也不易,大老远来到河湾市,你们有医保,有采暖费,什么防暑降温,他们有吗。我妈一乐,这事就算完了。小猛嗤地一笑,二大娘不是大方人啊。哦,你说的是戒指,她那是嘚瑟!

二哥考虑考虑还是来了,被让到主宾桌。

客人们全都入座,菜顷刻上满,人们说笑着伸筷,咀嚼,碰杯,嘴和手的功能还兼顾恭维着席上有头有脸儿的。

随菜肴又上一道饺子,听说这的饺子不错,各桌两大盘:三鲜馅、“河湾素”馅。小猛送嘴一个,叫,不好吃,比我奶奶做的差远了。二哥从主桌走过来,说他闺女,一会儿开车送你大伯大娘回去,就你没喝酒。小金子头一歪,不送,我那车多讲究,自己打个“的”不完了,占便宜。三越媳妇正巧听见,撇撇嘴,挺好孩子,都是咱那二大爷二大娘贯彻的。

三越也夹起个饺子,正要吃,这时饭厅大门被大敞四开推开了,进来俩警察,“许二旺哪位?”

“我是,二位贵客有事?”二哥站起,挺纳闷。

“你,许二旺。”警察威严起来,“我们是XX分局的。”出示拘留证。“你涉嫌犯罪,现依法对你刑事拘留,请跟我们走一趟。”

说完俩警察一前一后把二哥夹中间往外走,厅门外俩食客恰巧撞见,一个说,咦,这不网上通缉诈骗六百万那主儿吗。另一个说,是,我看像。二嫂蒙了,“哇”一声哭起来。

众人哪还顾吃饭,都围住二嫂,拿纸巾的、胡噜心口的……

看守所里,二哥说嘛不承认,他知道后果。警察道,耍肉头阵是吧。打发一光头犯人——不是剃光,是秃头那种光,扛进一只鼓鼓麻袋,还另拎一空麻袋。鼓麻袋里装满满一袋干红辣椒,让二哥揪去辣椒蒂,再放入空麻袋。二哥心说这不小儿科吗,干得很带劲。揪着揪着上下眼皮打架,光头说不能停。二哥再也坚持不住,坐板凳上睡着。骤然他一激灵,是光头提一桶井水从头往下直浇下来,二哥霍地精神了,怪,北方开夏的半夜还是凉飕飕的,可感觉不出冷。又揪。一会儿又困意袭来,说什么也控制不住,又一桶井水劈头浇来,二哥本就心虚,全招了,但没说任处。人家任处长拿我当哥看,再说小金子的事人家给办的,虽然眼下还没撂地砸坑儿,也没问题,咱不能对不起人。二哥在心里重复着。

哪是什么“诈骗”。在他之前,远地老板走私硅铁的事露了马脚,他和“代表”被请进局子,一进去俩人就全撂了。供出二哥。endprint

远地老板、“代表”、二哥刑拘后逮捕。五个月后河湾中级法院一纸判决书下来,法院认定许二旺在这次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且在案发后具自首情节,依法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金四十万元,罚金自判决生效后三十日内缴纳。

公司对二哥开不开除公职,牛董有些犹豫,据政府规定,缓刑人员是企业职工的,可不予开除,给予留用察看一至二年的处分,留察期间只发生活费。直白说给一个机会。这时,任处长说,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是公司把他开了。任处长是二哥介绍给牛董的。

二嫂如晴天霹雳,只知道抱着小金子哭了一抱又一抱。家里的电话机算是下岗了,没有了一拨拨踢破门槛看嫂夫人和小公主的。“这四十万怎么办?三十天内缴齐,卖房也来不及啊。”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唉,没脸找人家大伯子、小叔子张口了,就是张口人家也不管。”二嫂突然想起二哥的几个知近朋友,心里有些安慰。

她拿起电话给任处长打,就是市建委任处。“任处长吗?我是你旺哥家里的。你旺哥现在有难处了,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一有项目就想着二旺……”她想说——你们哥俩那是谁跟谁,也可说一根绳上拴的俩蚂蚱。没敢。

真不错,转天任处长跑来了,说钱我倒是有,不能借,我借了,检察院准得说我,你借给他钱,你们什么关系。还有“有项目就想着二旺”——这话我可不爱听,那是他们单位工程质量好,报价低,投上了,跟老许有什么关系(不再喊许总、旺哥)。然后低声咬牙,等你探监时,告诉老许,你暗示还是怎么着我就不管了,在里面就说他自己,别整那没用的。这样,他在里面、你和你们闺女在外面都平安无事。说完扬长而去。

二嫂顾不得哭了,又给老衣打。老衣叫衣本正,是专给二哥手上项目供材料的经理。二嫂说,二旺平时对你们不薄,他没沾上这事时,你们成天在一块。

老衣打断她,嫂子,别这么说,我们就是平时吃过几次饭,我什么事也没找他办过。

祸不单行,紧接着让二嫂万没想到,本已板上钉钉的闺女小金子工作的事悬了。

小金子将要去的单位是市质监局检查大队,事业编。这家吃皇粮的事业单位干什么的?专门给河湾市辖范围内各种电梯、各式锅炉等特种设备(行话叫“特业”)权威体检的。别管是大小单位,有电梯吗?有锅炉吗——该不该维修维护包养,能不能运行,它说了算。这是任处长给办的。为这二哥没少给任处塞钱,他进去前还给任处个人建行卡打去十万块。小金子上个月体检都查完了,单等她毕业考试一完事,就报到了。这期间不断有质监局联系电话打来,二哥犯事后一直没了电话。二嫂心提到嗓子眼。

家里座机电话铃声响了,二嫂应声而起攥住话筒,电话是质监局人事部一位部长打来的,二嫂很客气答,是是,您知道家里电话?——这就别问了。电话那边接着说道,不好意思,群众有反映,学历差点,是三本。再找别的单位吧。二嫂死乞白赖哀求,您再费费心,原先可说三本二本一本都一样啊。对方把电话撂了。

这样,小金子工作没了。

是任处长跟质监局局长说,把那个人退了,你给他办,还有蛋用。

眼看法院的缴纳期限到了,二嫂厚脸给大哥打了电话。

大哥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屋子里想这件事。“人心似铁不是铁,王法如炉就是炉”,他犯到那啦,谁也没办法,眼眉前这四十万怎么办。眼睁睁瞅着他缴不上罚金再重判他。他想到这似乎又看见二哥了,直摇头,我这个兄弟啊,不理他的事。他在屋里捯磨着,一抬头撇见五斗橱上玻璃小闹钟,熟悉的小闹钟,不由得想起老妈,想起老妈病危时跟他这个大儿说的话:“你们哥儿几个可不能散,我在天上看着你们啦。”原来没嘛白头发,这几天猛见多。

大嫂对丈夫突然冒出的打算哪能接受。

她给三越打了电话。

大哥做出一个让全家人想不到的举动。他去银行把存款四十万取出来,又去购楼处把房退了,定金认头放弃,签上字。往二哥家奔去。

今天是二哥“出来”的日子,说出来是避讳说“释放”,其实也不是释放,官方对他们的叫法是“社会服刑罪犯”。

二哥在“里边”剃的光头刚憋出点头茬,这大哥和三越都跑来了,二哥拿出茅台,法国玛高庄红酒,二嫂耐心烦儿地一个个包着饺子。她两手沾着面醭走出来,“他大爷、三叔喝茶呀,自己斟。”她瞅瞅大哥:“那,他大爷……”说不下去,用手抹腮边的泪。大哥摆下手,“嘛不说,高兴。”三越接过话,“二嫂,你包的饺子,咱许家你承继得最好,我这回吃上了。”二嫂听了,脸发红。

二哥瞪大眼睛把积压在心头的话都倒出来:“号里”这几个月我算明白了,这几年我做梦都想快成一个有钱人,我紧够——够不着,不管不顾,六亲不认了……没有了亲情,光有钱有嘛用。这人有灾有难了,遇上倒霉事了——什么朋友哥们儿,哪有感情真情,就是互相利用。还得说自家哥们儿兄弟,大哥为了我把房子都退了,掏四十万给我平事——二哥说到这眼里分明浮了一层泪。大嫂打断话头,他二叔,没掏四十万,他三叔掏了十万。

三越忙摆手说,更正,这十万可不是我的钱,是城南洼补偿款。大哥非给我的,本来就是大哥的。

三越想起那天,他接大嫂电话,急匆匆找着大哥,他坚决不同意大哥退房,“……这房价涨得太厉害了。”大哥傻笑,“咱看见旁人外人有难处还帮一把,何况兄弟。你去年往协议书(私产住房拆迁协议书)签字,不是一点没磨叽。”三越说:“那算什么,原先定好的事。”“行啦,老三,”大哥回句,“咱们先紧着你二哥的窟窿堵。这回你二嫂家又是‘没收,又是没了差事。”他想起自己听罢这话,当时有点动感情,说:“从没有老爹老妈,大哥你就是咱老许家十几口人的當家人,难为你了。”

三越正低眉沉吟,耳畔听二哥沮丧地叹气,唉,大哥和弟的情义我知恩不过,可,往后太难了……没了,没了!再看坐椅子上的他光头低得快栽进裤裆里。大哥也看到了,两眼盯他,吼声,站起来!瞧,苦大仇深那把脸儿,原先精神头哪去了。你还有哥,还有老三,还有咱一大家子人——接着往前奔!三越从没见他这样训过弟弟。大哥又说,连我都正合计着,往后房子装修有水电的活儿,我也接,修这修那治疑难杂症,我能干;家庭装修活儿——怎么着,不能干?多挣点。大哥纵声笑了,往后我还买房呢。endprint

二哥成了无业、下岗的,二嫂有时免不了切苛,往后连退休费拿不上了。三越烦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去美丽湖度假村当保安,这里离市区七十公里,是一家别墅型高档酒店,为啥找这么个地方,二哥不愿见熟人。

二哥心里惦记多妮,她肚里孩子六七个月啦,小半年没见面了。借引子撤身急慌慌往多妮住的小区跑去。终于见到了,多妮竟不是他千百次想象的那样——人胖了笨了,衣裳肥肥大大,那也遮不住肚子腆起来,不是,眼前的多妮还是这么苗条,脸上袭人的香气,穿得还挺艳,只是面色显得苍白。

二哥拿出一张现金卡说,这房子租期到了,我们暂时先不租这,租了个小地方。这一万你拿着。——“孩子,孩子没事吧。”多妮半晌无语,说俩字,“做了。”“什么!”二哥两眼瞪圆,“你再说一遍。”他想给多妮一嘴巴,狠狠地。手扬起来又放下。多妮平静说句:“我知道了……”

几天后,二哥正在上班,看见从一座不显山不显水院子里——是七号别墅,走出一老头,和他并肩走的是一年轻女子,老头腰板挺得很直,一只手搭在女人光溜溜的肩膀上。二哥眼尖,这不是牛董吗,跑这消遣来了!再看女的,他惊得差点叫出声,是多妮。她怎么认识牛董?这老家伙——怎么聯系上的?二哥觉得心痛。他想起半年多前,多妮跟他说了身世。她父亲也是河湾人,河湾下乡知青,插队到周县,与当地姑娘后来成她母亲结婚,再往后父亲选调县城上班,早早下岗。她还有个哥哥,也下岗,给人打工。现在河湾市还有她亲姑、亲叔,别看他们都有头有脸,当政府处长的,大学教授的,都住在下湾区的陈塘。“我爹跟他们已经不来往啦,早就断了。他们说,‘这样的亲戚不能沾,沾上你没完没了,屁大的事也找你。”多妮这样说。还说爹妈“常背着我和哥朝河湾城方向抹眼泪”。

他更恨牛董,恨恨地骂老桃毛,一准我一出事,你就把我女人钓走了。还有,我可以保留公职的,我三弟没给你办的事,你在这戳我一刀子。哈哈,你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变着法赚钱、生钱,从工人身上搾油水,赚了钱干什么?除了给职工发那点可怜工资,不就是给自己和自己小家庭忙活吗。这些年你多少大事小情私事,不都是我给你跑的。我对你够意思吧。

三越不这样认为,说,想跟人家平等吗,你们之间不等价。

二哥又搬回他原来的老房子。许家哥仨隔长不短便聚在一起。不过今天这聚,不同往常,又过年了。

还是老习惯,饭桌放在床上,老少从大到小一家人盘腿围坐饭桌前,坐不开,拉过来两把椅子靠床边,大哥的外孙子让小婉抱着。二嫂手托秫秸秆盖帘儿,把三鲜饺子下到翻着花的沸水中,使勺背轻推,一会儿,饺子在锅里打起旋儿,雪白,肚皮鼓鼓的。大嫂和三越媳妇一盘盘端上来,三越手攥筷子,夹起一个又放下,见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饭桌上,他站起身,推开窗子,远远看见湾河了,他看啊看,看得这样专注,他看见湾河在眼前舒缓地拐弯,向南,再又向北转,像女人优美的曲线。现在冬天,湾河上了冻,有人还享受着她的恩泽,在河面溜冰,着冰川子打冰钓鱼。有人拉紧羽绒服,缩脖,弓腰,走远了。三越他眼神真好,他竟然看见湾河靠近他这端封冻的冰悄悄融化了,至少好几百米长水流,大大的水波纹后面追着前面向前跑。

湾河最美的时候是夏天,粼粼的水光忽闪着,流动的波纹时而拍打几下河岸,发出“哗啦”美妙动听的乐声。七月桑拿天,河边没有一丝风,却比别处凉快,后生们觉得不过瘾,三五个、十来八个干脆站上湾河桥栏杆,有的穿自家轧缝纫的“十斤白”粗布白裤衩子,站直,扬臂,纵跃,直棍一样扎河里,河面水花不带溅的,人称“跳冰棍”。别看着装不咋的,那水平绝不比世界跳水冠军差。也有人充熟的,只听水面啪的一声,整个人拍河面上,胸脯通红,“拍黄瓜”“棒槌”,围观的人们哄着。那激起的一拨拨水花儿,“老爷儿”一照,像抛洒的颗颗珍珠。这时候如果你乘上一条小船,第一次漂流在湾河上,你很可能禁不住啊上一声,湾河原来是这样宽,两岸的楼房、道路离着好远,你是这样身贴身地亲近着她,亲吻着她,不,是湾河母亲在拥抱着你。

三越不由得想起一到每年三伏天——哦,那是小时候,热气开始在院落、街面升腾,是大哥带着二哥和他到这湾河来玩,数四五岁的他胖。他们手里总共拿着两个玻璃罐头瓶,用细绳一头拴住瓶口,一头攥手里,瓶里系块猪骨头,往河面投,左晃右晃沉下去,一会儿把瓶提上来,瓶里准有好几只活蹦乱跳的小虾。大哥忍着,紧俩弟玩,他背一军用水壶水,他和二哥不懂事,咕咚咚,喝个精光,大哥还说,我不渴,好。

三越直看得俩眼发酸发涨,感觉有眼泪流下来。

【责任编辑】 于晓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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