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兵卫碗面
2017-09-25森下典子
森下典子
就读女子大学的时候,我和其他大学的男同学一起办了联合读书会。我们白天真的会看书,认真地分享读书心得,但这也只是表面上,到了夜晚,就会去附近的居酒屋联谊。
男同学们在白天的读书会上,总是超乎必要地兴奋。无论什么书,都会装腔作势地拼命讨论其中道理,尤其当有大胸部的女大学生参加时,男同学的论战就变得更激烈。
不到一年后,大家全都变成别人的女朋友或男朋友,读书会也就自然消失了……
我喜欢的男生在议论白热化时,前额的头发总是会轻轻地散落下来。他不帅,但那绺头发却令我望之出神。
后来,我们两个开始单独见面,每星期都在同一家咖啡馆的同一个座位,面对面地坐着。他还是一如往常地高谈阔论什么“后现代主义”“上帝已死”,我则回应着“哦,是哦”,然后一边假装听他说话,一边凝视着他时不时掉落额前的头发。
乌冬面的泡面,就是在这一年问世的。
有一天,在我们总去的那家咖啡馆的那个座位上,我对他说:
“哎,你吃过兵卫豆皮乌冬面吗?”
“……兵卫?”
他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就是新的泡面。不是拉面,而是乌冬面。山城新伍和川谷拓三不是在电视上宣传了吗?‘面碗~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滑溜溜~热腾腾~”
“……”
“我昨天吃了,真的很好吃哦。乌冬面扁扁的,却很有嚼劲,最重要的是面汤的味道都渗进豆皮里,还有很浓的柴鱼酱油味。你也吃吃看啦!”
“……”
抽着烟的他吐出一缕细细的烟, 接着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说:
“不可能好吃啦!”
“咦?为什么?你又没吃过?”
“不用吃也知道。”
“不吃怎么可能知道?反正你就吃一次看看嘛!”
面对认真起来的我,他拨着额前的头发冷淡地说:
“不过是仿造品罢了。”
我心中立刻浮现阿寅的台词。
(反正你是知识分子就对了!)
这是我第一次被他惹火。
半年后,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俩在表参道的步行街闲晃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对我说:
“对了,我之前吃了一个叫作兵卫碗面的豆皮乌冬面,很好吃哦!你下次也吃吃看。”
我当下说不出话来。
“我之前不就告诉过你了?结果你说:‘不过是仿造品罢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我这样说过吗?”
“說过。”
他若无其事地回应:
“哎呀,随便啦!总而言之,你也去吃吃看。那比厨艺差的乌冬面店做的乌冬面还好吃哦!”
这家伙怎么搞的?我想。
不能说原因出在兵卫碗面上,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常常起冲突,最后走上分手一途。现在,他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一无所知。
自此之后,又过了二十九年……
现在,我一个人写稿到深夜。
学生时代,我总会在考试之前熬夜念书,至今还无法脱离这个习惯;世人一陷入沉睡,我的写作就会进入佳境。结果过了午夜时分,我情绪高昂,就好像花朵在脑中绽放一样,同时也出现一阵猛烈的饥饿感。
莫名其妙地想吃泡面……我要吃兵卫豆皮乌冬面,我非吃兵卫碗面不可。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但这种情况大约都发生在午夜一点。即便知道在这种时间吃东西对身体不好,而且我想吃的偏偏又是泡面。吸满面汤的豆皮和白色扁面的幻影出现在眼前,催促着我。
“啊,不行了!”
我还曾经忍不住在丑时三刻(凌晨两点左右)披上大衣,跑去附近的便利店买过。
于是,我烧开水,“啪里啪里”地撕去密封兵卫碗面容器的塑料膜。泡沫塑料面碗非常轻,摇一摇还会像模型玩具纸盒一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这个轻盈的感觉,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仿冒品。
我将碗面的纸盖掀开一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颜色类似炸番薯的四方形大豆皮,拿起这块豆皮后,下方就是干燥面了。有如烫了超级卷发的白色扁面被挤成圆形,完全配合面碗的形状,每每令我想到沙丁鱼苗饼。
我撕开调味粉的小袋子,“唰唰”地将它一干二净地撒进面碗里,再将热水加到面碗边缘的止水线。盖上纸盖挡住水蒸气之后,纸盖的边缘就像烤鱿鱼一样翘了起来,于是我便在纸盖上放重物,等泡面泡五分钟。
这五分钟长得令人意外,所以才过三分半、四分钟,我就迫不及待地掀开纸盖了。将纸盖完全撕掉后,我用筷子压了压膨胀的豆皮两三次。豆皮吸满面汤,就好像湿棉被一样沉甸甸的,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怎么压,它都像救生衣似的浮起来,不会沉下去。
我决定最后再来慢慢享用它,于是翻开豆皮,把下面的面拉出来吃。
仿佛卷发一般的扁面好夹好吃,弯曲的地方还会沾满柴鱼酱油口味的面汤。面的表面滑溜溜的,膨胀而有些透明、Q 弹,也会吸一点面汤。
“啊——”
太幸福了。深夜在办公桌前吃的兵卫碗面,怎么会这么好吃!
我之所以吃兵卫豆皮乌冬面,不是因为它乃真正的豆皮乌冬面的替代品,而是因为我就是喜欢兵卫豆皮乌冬面的味道。
无论豆皮、面还是面汤,它都和正统的豆皮乌冬面很像,却还是带有那种泡面的味道。就像他说的:“不过是仿造品罢了。”可是这个仿造品的味道,却让我在深夜时分,爱不释手。
“吁——”
调整好呼吸,终于要吃豆皮了。兵卫碗面的豆皮是一经典名作。我一口咬住豆皮的边角,撕开。这不算“吃”,而是用嘴巴撕扯。
让宛如湿棉被似的豆皮沾满甘甜的面汤,再慢慢撕开……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受不了。
不过,要是先吃掉豆皮,豆皮乌冬面就会变成单纯的乌冬汤面了,所以我会在吃面的时候,一点一点地吃豆皮,最后留一口,然后把这一口用心留下来的豆皮再次泡进面汤里。我硬是用筷子将不会下沉的豆皮压下去,让它吸满面汤之后,再依依不舍地品尝。
喝干剩下的面汤后,留下的只有面碗和一次性筷子。丢掉吧!我想。拿在手上的兵卫面碗,异常地轻……
(张晓兰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咬一口昭和回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