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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的诞生与消隐

2017-09-23紫凌儿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坟地马路油田

紫凌儿

1

老城东南约三公里外,有一片坟地。坟地分布在一条公路的两边,可能是许久不曾有人来扫墓的缘故,坟地的荒草长的比以前更野了。零零散散的土坟堆,隐没在荒芜和苍凉之间,若有似无,卑微如草芥。

每一次进入这座城市,都要从进入这片坟地开始,这是否意味着某种玄机或是对生命的警示呢?

对于一座曾喧嚣过的城市而言,这片坟地显得冷寂、渺小,甚至很不起眼。尽管如此,它却有一个生命力超强的名字:“石油新村”。不言而喻,活着的人希望逝者永垂不朽。死了的人,这里便成为他们永恒的去处。

至于不朽,那都是宽慰自己的说辞。

坟地和一座城市毗邻而居,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想必,当初人们选这个地方做公墓,不过是为了方便祭祀而已,肯定和风水没多大关系。再说了,这方圆百里都是戈壁,乱石滩,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的风水。

其实,一座坟跟一座城的命运很相似。刚埋的坟,是新坟,随着时光的推移,新坟成为老坟,再成为祖坟;刚建的城,是新城,时间久了便为老城,再老,就成为古城或遗址。

原本,城市和墓地是不沾边的两回事。人活着属于城市,跟坟地没有太大的关系。人死了,入土为安,从此跟城市阴阳两隔,互不搅扰。坟是坟,城是城,两个世界。似乎坟地就应该肃穆、安静,应该充满悲伤。然而,当坟地彻底没有了人迹,就成了孤坟。没有人的坟是悲凉的,一座城市也是。

2

夕阳的笼罩下,小城显得寂静而祥和。无须长时间打量,这里每一个角落都并不陌生。以一次深呼吸来作为进入的方式,涌入鼻腔的,是熟悉而混乱的石油化工味道。这种气味是火的味道,是硝烟的味道。闻久了,总有一种什么地方在燃烧、或有什么东西即将爆炸的危险错觉。这种气味能瞬间将我带回到尚未搬迁之前的生活景象。长久以来,只有这种复杂的气味符合油城的味道,它甚至成为这个城市的一种标志,一种无声的语言。

小城算不上一个好地方。海拔高,紫外线强,气候干燥,四季不分明,植被稀少。生活在这里的男人便罢了,委屈的是女人们。

上班的女人跟男人一样,穿工作服。她们婀娜的身姿,套上松垮垮的工作服,不但没了线条,也失去了娇俏和妩媚的风情。为了防止紫外线灼伤皮肤,出门都会戴上口罩,帽子。出门前的精心打扮都浪费给时间了,所有的美只能给自己看。

贯通这个城市的公路原本有两条。西边宽阔些的,称为双马路,东边窄的叫单马路,单马路走了没几年,某天突然无端封闭,再也无法通行。于是,车辆和行人都挤到了双马路,双马路两旁的各种小生意也因此而异常红火。除此之外还有几条辅道,算不得真正的交通要道,便不多说了。

城市不大,兼容性却不小。海纳各行各业,各个领域,以及各地涌来的各类人群。工业区、制造业区、生活区,学校、医院等混杂在一起,没有隔离设施,噪音和污染再所难免。我们在享受城市建设带给我们各种便利的同时,不得不接受这个阶段带给我们的嘈杂和混乱,以及憎恶、无奈的状态。

油城的夏季很短,短到来不及叹息一声,花儿就凋谢了。即便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植物的种类也不会因季节的变换而增多。除了公园里常见的花花草草以外,就剩下马路两边的白杨树和松树。

杨树长的快,种上没几年就长成大树,伞骨一样的枝桠伸展开来,刚好能为行人遮挡些风雨。令人惊讶的是那些松树,从种植到现在,似乎根本就没有要长大的意思,多少年过去,它们依旧不慌不忙的活着,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势。

唯一一个有点神秘传说的地方——老君庙,座落在西河坝的峡谷中,因离市区较远,除了拜佛烧香,平时没有多少人去。

我总觉得,作为现代化工业城市,真正有表现力的,应该是山野中那些蠕动的抽油机和高高矗立的钻塔,恐怕这才是油城最具核心美的一大景观。走在山里,无边无际的荒凉,让你深度感受孤独和寂寞的真切滋味。

3

因沉寂,每一条街道都显得空旷了许多,而这种空旷只是一种虚弱的表象。这种表象试图向人们展示这里曾经是气度不凡的大城市。

然而,在外界眼里,油城除了偏僻和陌生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一些不了解石油行业的人,对这个城市产生好奇的同时,也产生一些误解。比如,时常有朋友让我帮他的私家车加油,并言之凿凿:反正你们加油不要钱!甚至还有人让我帮忙搞一些免费的加油卡以及各种化工材料……面对这些难题,我从最初的惊讶到最后无可奈何的苦笑。原来,在他们眼里,石油就像种在地下的红薯或者土豆一样,是私有的,人们可以随便去挖,谁挖到就算谁的。

曾经,一个来自重庆的小伙子,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句话是:“听说在油田工作,除了老婆不发,其他东西都发,是真的吗?”这是一个现场冷笑话,既令人捧腹,也令人深思。

对于油田的性质,别人怎么认为,怎么说,并不重要。隔行如隔山,万物同理。

如果时光回到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又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油田正处在发展鼎盛时期,每年都有大批外来人员到这里投资或务工。整个城市的商业市场都被来自四川、河南、山东、浙江等地的人占领着。与此同时,油田年年向外界招工,油田子弟几乎都留守本地就业,很少有人才外流情况。人口赠多,使城市不断壮大,并日渐繁华。

曾经的北坪步行街,被人们戏称为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街道两旁的商店里,摆满四季变换的衣服、鞋帽、化妆品、各类生活商品。小吃街依次看过去:兰州拉面,武威凉皮,新疆烤肉,陕西肉夹馍等,具有西北风味的各类吃食集聚在这条不大的街道上,把道路挤的越来越窄。

晚间,斑斓的夜色下,燈光照彻,长夜似昼,浮世与油烟混搭,搅的人心飘荡。似乎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不可言说的自满神情。

……

过于安逸的生活,容易使人放松警惕。

油城人在享受这种惬意、安稳的状态的同时,坚定的认为,这是一种长久、甚至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状态。endprint

资源枯竭!

2000年初,大批职工陆续下岗,买断工龄,相继离开了油田。六年之后,油田生活基地整体迁移到90公里之外的酒泉市。与此同时,行政单位也陆续外迁,直至全部搬离。

4

一座城市突然被解体,不亚于一场灾难。很多人的命运在这场巨大的变革中,被改写。

曾经的繁华,不仅养育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和傲气,也滋生了一些人的懒惰和虚荣。曾因待遇优厚而迷失理想,茫然无为,花钱无度的一代年轻人,完全失却了父辈们对金钱的节俭和对生活的敬畏之心。

离开油田的人,即刻失去生活的重心。无助,仓皇,不知所措。

大面积拆迁和废弃,使得本来就不大的城市一再缩小,小的好像原本就只有這么大似的。曾经热闹的步行街空了一半,走着走着前面突然不见了。白花花的路面像怕冷似的往回卷了个边,街道变短,像人呼出的一口气,还没彻底呼出,就不得不重新咽回去,一下子急促起来。

如今,小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采。走在街道上,像是进入了一个古老苍凉,从未繁华过的破败小镇,又像是闯进了一个辽阔无际的、迥异于现代城市和进化乡村的“城乡结合处”。

曾经阔大的东岗,有几分艺术气息的西河坝,安静的一八区,杂乱而不失温暖的北门,被夷为平地之后,却好像并没有真的存在过那样,被人们忽略。即便是存在过,也已经沦为传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抽离感,使人感受到巨大的不安和恐慌。

玉门,就这样成为一座空城。从一无所有到繁华鼎盛,然后逐渐衰败,再回到荒芜和寂静。似乎一开始就预示着这座城市必然以这样的方式回归、消隐。

然而,衰败并不等于死亡。或许它正以另一种方式重生。比如,那些被推倒的房屋和往事已经被新的事物、新的现象所替代。如此同时,还有一种赖以骄傲的历史使命感正在无声地酝酿着……

世事变迁,当一个经历者摇身成为今日的旁观者,我相信,无论是认知还是反省,都需要一些勇气——我们的确是衣食无忧,消磨斗志的一代人,曾仰仗赖以生存的石油资源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一代。尽管,这些现象只是一小部分的存在,它依然会影响到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自我审视和塑造。

当这座城市以消隐的方式向人类敲响警钟时,我们应该深思和反省。

后记:玉门除了石油,再没有其他可供消费的资源。很明显,这个城市因石油而兴,因石油而衰。这座新生的城市持续几十年见证了自身的繁华与衰败之后,最终在一场巨大的历史变迁中,成为自身的历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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