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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二题

2017-09-23杨先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凉州马儿李世民

杨先

一匹踏着飞燕的马儿

一而再再三多地去雷台,是因为一匹踏着飞燕的马儿。

尽管我心如明镜,清楚那匹马儿现在雪藏于甘肃省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在那儿永远与它无法邂逅,但我总觉得那匹马儿的元神就在附近游荡,它随时可以穿越时空,沿着丝路,迎着花雨,从汉朝驰来,从大宛国驰来。曾经几次,我仿佛隐约听到它硕大的坚蹄敲击石板的清脆回响。我想啊,千万别错过那一时刻。它一旦现身,背上端坐的肯定是将生死托付于它的青年骁将霍去病;它一旦嘶鸣,其声势如江河肯定得到司马相如《上林赋》的熏陶;它一旦思乡,面对的肯定是风吹草低时祁连山上空的一轮皎皎圆月……

当然,这都是我美好的愿望。每次我看到的不过是它或大或小的仿制品。仅看仿制品,不一定要跑那么远的路到武威,我家的电视机上面就摆着一尊。小型号,绿颜色,拿在手里沉沉的。起先,谁都认为是铁铸的,上面涂了一层绿漆当铜锈仿古。后来,好动的小女拿来磁铁一试,竟不吸不附。这才找来说明书看,见它与那出土的马儿一样,也是铜质材料。我开始胡思乱想:同样一锭铜,怎么铸成鼎、爵、尊、钟,便是庙堂中不可或缺的礼器,铸成矛、戈、剑、钺,便是令血溅丈二的兵器,铸成铧、锸、耜、铲,便是培植葱绿稼穑的农具,铸成我家这尊,便是让我陋室些微生辉的摆设,铸成出土那匹,便是传承两千年丝路文明的载体?

我不是说铸成其它器物的铜锭命运不济,我只想表明铸造那匹马儿的那锭铜真幸运,它竟然超量承载着古人独步千年的智慧!想想,一匹俊马,昂首长嘶,奋蹄疾驰,速度竟超越振翅飞翔的燕子!拥有如此风驰电掣的能耐,这马儿肯定具备不同凡响的高贵血统。况且,马儿与飞燕嬉戏竞速,即便马蹄轻踩,区区燕子,小命早就玩完,哪有回首观望马儿的时间?能将动作收放自如,这马儿定然是倏忽天地间的天马!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燕子处置得实在高妙:张开的双翅扩大了马儿的着地面积,使得三蹄腾空的马儿有一个稳定的重心,而不至于无法摆立。要是没了这飞燕映衬,将那马儿铸造得再栩栩如生,也是闲蛋。保不定如我等平庸之辈的惯常作派,将马儿放飞到一朵云彩上完事,并一二三四罗列出必须这样做的十条理由。大師与俗子的区别就在这儿。我的想象力是多么的苍白和匮乏!

那铸造这马踏飞燕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人啊?他肩膀上扛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巧夺天工的脑袋?我放飞思绪,让自己置身于东汉的武威郡。不论在车水马龙的喧嚣街市,还是在绿阴拂窗的乡间作坊,那巨匠肯定隐身其间。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是吏是民?是笑眯眯的好性格,还是碰不得的火药桶?是一伙臭皮匠组成的草根群体,还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单干户?是手握羌笛横吹曲的胡人,还是怀揣诗经折杨柳的汉民?是听幽咽芦管而一夜尽望乡的戍卒,还是铺丝绸洒香料于河西走廊的商旅?一旦邂逅,他肯定会告诉我,这匹踏着飞燕的马儿的原型,究竟是来自大宛国的汗血马,还是天生会走侧步的岔口驿走马;马蹄下惊慌失措的鸟究竟是飞燕,还是传说中的龙雀。

我睁大眼睛细瞅那些着袍、着襜褕、着襦、着裙的各色先民,听着他们操着汉语、匈奴语、羌语、氐语等各种方言,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是,又都不是。突然就想起国学大师钱钟书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我不禁对自己的行为哑然失笑。对于这世所仅见的珍品,何必去寻根究底?这些千古之谜,或许正是踏着飞燕的马儿留给我们的艺术空白美呢。

但毋庸置疑的是,如同有些人刚从母体孕育时起,注定是一个非凡的人一样,那巧匠制作模具前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就注定自己的一双纤纤妙手在演绎一阙惊世绝唱。裹挟着丝绸之路的风雷横空出世,在两千年的巨大时空内,碰撞出夺目的电石火光,踏着飞燕的马儿啊,这就是你梦幻般的前世今生!

一块四处游走的石头

四百吨的石头不罕见,一块能在时空里四处游走的四百吨的石头,那就是稀罕物了。

这块石头起初稳居甘州。当它听说古浪石门峡那儿洪流驷奔,下游生民涂炭,顿生恻隐之心,便趁着溶溶夜色,循着商旅们铺就的丝绸之路,若飞若滚,来堵石门峡的峡口。众飞天听到这事,深受感动,见它走得焦渴,一路为它倾洒着花雨。石头走到古浪峡,石门峡已遥遥在望,它见洪水从自己脚下滔滔不绝流过,越发加快行程。可就在这当儿,一位甘州道士听着鸡鸣趁着茅店月踏着板桥霜,打着哈欠赶路,觉得身边这块疾速东奔的石头眼熟,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不是我们甘州的石头吗?”石头是灵异之物,见自己的身份暴露,灵气登时泄失,蜷伏在路边不得动弹。

眼睁睁地望着身边的洪流冲向下游,而自己却毫无作为,石头内心要承受一种多大的煎熬啊?这种煎熬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成百上千年!那是一个什么道士?如果我能够,非撵上去踹他的屁股两脚不可,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他为自己的言行忏悔一万次,还是半次也不忏悔。

这块石头不但游走于民间口承相传的传说中,还游走于长安的皇宫高庙之内。这就要牵扯到唐太宗李世民了。李世民子嗣众多,但太子位只有一个。在尊贵的皇权引诱下,皇子们利令智昏,忘了儿时老师讲过的孔融让梨之事,忘了手足间的脉脉温情,彼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李世民被皇子们逼真的表演弄得眼花缭乱,觉得这个不错那个亦可,一时没了主意。这当儿里,凉州刺史上书,说上天在古浪峡降下五块瑞石,其中一块上有“高皇海出多子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岁太子李治”等字样。李世民闻奏,乍信乍疑,派自己最信任的大臣跑去验明正身后,认为天有成命,不再举棋不定,随即下诏立李治(唐高宗)为太子,并派特使拿着秘书写的祭文到这五块石头前祭拜祷告,说当今天子李世民,因您赐福统治天下。我晚睡早起,勤于政事,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您将圣旨降临在瑞石上,我已经照办。现在我献上美玉丝帛,来表明对您的敬重……

古语曰:“宁可死爹娘,不可死君王。”君王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是何等的重要,而这块石头又让君王产生如此的敬畏之心——可以想想,这块石头在大唐地位该是多么的显赫。李治的党羽利用这块石头做文章,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对皇家这般的龌龊事不感兴趣,让我真正趣味盎然的是,凉州沾了这块石头的光。李世民因为在凉州的地盘上出现了这“祥瑞”之兆,“赦凉州”。皇帝老儿一般在自己登基的大喜日子里大赦天下,这次独赦凉州,石头竟干了一件惠及桑梓的事。

当然,这石头还一直游走在历史的长河里。滋养我们的这块热土历史悠久,但这些历史不过是后来的人们连缀起来的一点文字片段而已。据说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这儿就有原始部落渔猎游牧繁衍生息,可除了在一些遗址出土的石刀、石镰、石斧等外,谁是见证?西周时这儿由西戎牧驻,东周及秦时属月氏,汉初为匈奴所居,西戎人月氏人匈奴人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五凉时期,鲜卑人在这块土地上立国,将前来统一北中国的后秦军斩杀七千余,可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鲜卑人到哪儿去了?不甘于寂寞落伍的党项人建立西夏,把北宋打得风声鹤唳连年进贡,要是没了那块由著名学者张澍在武威清应寺发现的西夏碑,那煌煌如炬闪耀西北大地的西夏文化,对于我们现代人,还不等同于漆黑的夜空?

可这些民族、这些时代对于这块石头而言,似乎是昨日之事。也许它一觉醒来,山河早已改变了容颜。它感受过身穿左衽窄袖羊皮短衣的匈奴人在它身上磨砺弯刀带来的阵痛,目睹过成群结队的凉州大马从身边驰过从此横行天下,嗅到过身边铁柜山烽燧上戍卒报警点燃的狼烟味道,听到过红军西路军将士喋血古浪悲壮激越的冲锋号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千万年的历史风云尽在它云卷云舒的记忆里。

面对这块在丝路上游走的石头,我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蝼蚁一样卑微与渺小,觉得人类整日蝇营狗苟的行为又是多么愚蠢与可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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