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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观陶

2017-09-23张瑞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陶器灵性气质

张瑞

中国文化,用“华夏文明”来命名,本身就是一种象形思维的聪明。

单从字面来看,华者,花也。夏者,一只斑斓的兽皮。如此,华夏二字,从字形上就在诠释着一份文明的特质,简而化之,可谓花纹与兽纹。

这其中,华所喻示着的是中原的农耕文明,采摘为业,安适、悠闲,故而尚静。夏所喻示着的是游牧文明,驰骋狩猎,血性、追逐,故而尚动。如此,一静一动,一雅一烈,相容相吸,故成华夏。

用了这样的观点,顺着地图上的那条狭长的走廊看过去,这块如此富有曲线美的土地,妖娆而又曼妙地在“华”与“夏”的衣襟上系上了一条婉约的丝带,由此,文明在这里混血,文明在这里闪现出一种斑斓的面目——于是丝绸上闪烁的光影,瓷器上漂浮的写意,佛脸上的大派雍容,洞窟里前世与今世的欲望与超脱,还有那飞天的幻影啊,那驼铃的叮当;那崇山间的客栈,那亡命天涯的刀客……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诠释着这块土地上的血脉与烈性。还有那些绵延的山,那些绿了黄黄了荒的大漠啊,孤烟直,落日圆,地老又天荒着。这样的地脉,生产出生命,那生命必得是韧着;生产出文化,那文化必得是炫着;否则,怎么对抗得住这自然强大的气势?也如此,再没有什么会像这块土地上的事物那样,别有那份健气勃发的飒爽之气——是一份血性而斑斓的特质。表现在文化上,那气质里便多了一份激荡与朝气,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机在里面。

这种感觉与印象的引发,是来自于陶器,丝路上的陶器。

甘肃的陶器,颇有些大名鼎鼎。从类属上看,当归了马家窑文化,属于陶器的鼎盛时期,故而那作品是那种有着极强的时空之感,极易引发出旷古幽思的那种。这种情怀,再配以甘肃特有的翠的山、碧的河、蓝的天、白的云、旷的野——简淡而空旷的自然生态,配了那些伊斯兰风格的色彩与装饰——把色彩用得如此的喧哗本也似乎是为了对抗一种旷古的静谧,就仿佛是特有的一个气氛。是可以用来配了陶器,以及它所衍生出的神秘之感的那种气氛。

说到陶器,我们的祖先对其仿佛有一份特殊的喜好,品种繁多,多处可见,本也不见得稀罕。但丝路上的陶有它让人稀罕的地方,是一份特质——对美的那份独到的理解与表达,于“形而下”的器具与“形而上”的哲思之间的那份很适宜的处理,这使它别具了一份魅力。

这份魅力,首先体现在它的诗性气质上,体现在它对形态之美、装饰之美的追求上。

看一只古陶罐静默在光线里,本身是一件很耐品的事情。尤其这件陶器有着极富韵味的线条与形态。那是一件叫“瓮”的陶器,腹部极度地隆起与突出,却并不臃肿,腰间有两耳,似乎在彰示一份认真的聆听,又因了这聆听的姿势的用心,就更添一份静谧的古雅之气。那样的一件叫了瓮的器具,仿佛需要一个围着花布围裙的姑娘顶在头上,袅袅婷婷地走过野花灼灼的集市,芳香的背影会让一条喧闹噪杂的集市沦为背景,多么芬芳的姑娘!这集市应该是那个叫斯卡保罗的集市吧?这时光,应该是那样的一个散着紫色迷雾的早晨吧?而这一件,要小巧些,浅一些,是一只叫“罐”的器皿。似乎有点像鲁本斯画中那个丰腴新鲜的女子倾出泉水的那只陶,抑或是适宜了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包着蓝印花布的头巾,沿河取水,抱罐而归,恍惚间打了一个照面的那件?还有那种叫了壶的,气质上似乎淳朴家常一些,箪食壶浆,装了浆水,田间地头,是寻常日子里的温暖。而瓶,似乎要贵气了,细而高挑着,摆了来看……

这样的一群陶,尽管光芒似乎已经收敛进了岁月的深处,但它们呈现出的那种形态之美,有一种安详而娴静的气度,有一种浑融而恰当的圆润。仿佛是一群女人的身体,如此的丰润与饱满,如秋后累累的果实,洋溢着生命的喜气洋洋。

这样地来塑造着形态之美,想来是一种古老的原始的审美眼光,里面有着对饱满丰腴的极度偏爱,对曲线的刻意逢迎,对生殖的极度崇拜,对感官的激情渲染。因为想来,抟土造型,本是一种极有意味的形式。西方宗教里,上帝取亚当的肋骨捏出了夏娃。东方传说里,女娲抟土造人——土与人的血肉似乎天生地有着一份相通。于是,那个抟土的过程,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创造的快感,一种生命被塑造的欣喜。于是我想,当一个工匠面对着一件陶坯时,那感觉应该像极了捧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像极了捧着一根肋骨去再造一个生命,而且这个生命与自己血肉相连。也许正因了此,那些陶器会呈现出一种女性的气质——这是一群男人眼中的女人,一种旋转而造就的初生,秀美而洁白。

想起那部经典的美国电影——《人鬼情未了》,女主人公莫莉专注地做着陶艺,男主人公山姆在身后相拥,陶坯瘫塌成泥……从新来过,旋转的木轮,细高的陶坯再次成型。塑造、创造、激情、短暂相拥的爱情、人与鬼的相隔……旋转,眩晕……oh,my love,my darling……深情的渗入灵魂的曲子响起,淹过来。此时此景,也许再没有什么,能像一个制陶的过程那样可以诠释那种水乳交融生死也相容了的爱情;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陶器,以它的隐喻与象征,诠释这冥冥之中的感知。

是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事物是充满着灵异的,比如说生命、存在,还有爱;比如说时空、永恒,还有灵感;很多是没法解释的存在,以它特有的方式在拒绝着理性和凝重,在释放自由与自如。这样的一种方式或存在,如同一个隐喻或者象征,它存在,便不复只是一个形体的存在,就像一只古陶器沉落在时光里,總有一些灵性的气质闪现。

而造出这件灵性之物,需要有好的技艺与眼光,更要有好的情感。据说,一个好的工匠的境界是:心里有陶,目中无人。只有投入全部的身心,葆有纯粹的情感,那陶才会具有灵性与神采——中国的器物文化里就这点好,它们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在最低的层面上完成一种功用性的功能,同时又能在精神的层面上葆有一份升华了的境界。这真是一份奇妙。

是的,当万物有灵,当世界不仅仅是一个功用性的存在,当一个精神的世界被创造出来并且被敬畏着,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那个亘穿千古的目光?还有什么能阻挡一个走向永恒的愿望?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叹服这种灵性,和这种灵性身上的力量。尤其是当人类陷入一种技术与科技的操纵中,当世界已经物化成一个生硬的存在,我们是否看到了一种来自远古的呼唤与冥想,听到一种心灵的节奏与韵律?endprint

只有踏上了这个节奏与韵律,那些美丽的陶的形体,才会以一些旋转的曲线呈现一种生命的律动。也只有踏上了这个节奏与韵律,那些陶上斑斓的花纹,恣肆着血脉贲张的狂野,而呈现出繁复与华丽的气质,才有一种与天地共舞了去的虎虎生气。

前面说过,较之华族,夏族的文化特质是动感血性的,这份特质,在甘肃陶器的纹饰上就有着极其淋漓尽致的表现。

粗犷的线条,豪迈的笔意,大手笔的圆圈,旋转感,这似乎是甘肃陶器纹饰的主旋律。这种风格马上会让人联想到印象派大师梵高的《星空》,那种旋转感,那种天地相依相融的通一感,那种人仰望星空的敬畏感,那种有一种神秘的力在驾驭时空的宏大感,与甘肃陶器上的纹饰,穿越着时空,有一种不谋而合的感应。我想这种感应应该来自于一种相同的精神气质,一种可以融化不同时空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精神气质。是来自于一种承载着冥想与哲思的心境与追求。

当天空雷霆滚滚,当闪电撕裂天空,当大雨倾盆、天地混沌一片,这些天地间的生民,以他恐惧而满含敬畏的眼睛望着天地,灵感同时降临。他们以生命之初的眼睛,看到了这种激烈的冲撞之中蕴含着的力量以及生命的诞生过程,他们又仿佛通灵一般地感知着生命诞生与生长的疼痛与欣喜。从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诗人,是通灵者,是灵性的存在,是通晓宇宙秘密的哲人。他们把这种力量视为神明而顶礼膜拜,由此,一种原始而天然的宇宙观,与一种充满诗意的哲学思考,以线条的形式在表达,在宣泄——那些舞蹈着的花纹啊,那些飞舞着的线条!

天地氤氲,万物化生。

阴阳至和,云化雨生。

刚柔有体,以通神明。

头上的朗朗天空寓意神明,雷电云雨喻示生命不息,天地化育万物的欣喜,要以一种虔诚的态度去歌颂。于是,化形于罐,那些飞舞的线条,是雷声与闪电的舞蹈;那些缀满纹饰的陶器,包容着我们寄身于此的时空。于是,一件陶艺的成品就是一种对宇宙的言说,多么让人惊奇的言说——多么神秘而神奇的言说!

当然,这种蕴藏在花纹里的哲学气质,不只体现在这些动态感十足的如雷的圆圈纹与如闪电的锯齿纹上,还有一种看上去简练一些的“回”字纹,也有着一种通透的明慧。不同于那些对曲线的痴迷,回字纹饰更多的是用一种直接的线条,陡直的拐弯,刚硬而绝决,这是一种更为直接的表达,甚至去掉了修辞,只说事情本身。回,封闭、循环、归一,又看不到始终,思维里的明慧里其实有着通透的悲哀与悲凉。

欢快一些的倒也有,比如那个很著名的舞蹈纹,一群舞蹈着的人,手拉手,扭动身躯,动感、释放、单纯,他们被一种神奇的节奏控制着,以致有一种飞腾之感在产生,轻盈的飞腾,可以走出躯体的羁绊,成为符号的那样一种飞腾;被神秘的巫术力量与强大的精神力度而控制的飞腾。

还有一种,就颇具生活情趣了。不像上面的那些有一种形而上的气质,看上去写实的成分要多一些,是一种叫“人神纹”的,绘着一个写实的人脸,手脚是比较符号化的蛙形,但身体的表现却很诡异,仿佛是披着件披风,也仿佛是一对如蝉翼般透明的翅膀,一个长着翅膀的人!一个要飞的人!——多么稚气天真的思维,又是多么新鲜的喜悦!

还有一个场景,似乎更写实一些,是一个播种的人,好看的是那种子,极其夸张地硕大着,扬了满天,有一种膨胀的感觉,种子生长的感觉——多么丰沛的金黄色的快乐!

当然,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水波纹的奇谲之气,菱形格的雍容华贵之感;还有鱼纹的滑腻自如,网纹的精细跳跃……这些纹饰,它们飞奔相舞,它们粗细相刚,它们交错对比,它们以一种充满律动感的节奏,在传达一个种族血液里的烈性与活泼,快乐与强健。

也正是因为这些形态与花纹,这些情感与感悟,这些活泼与刚健,一件陶器在获得一种生命的气息,在超越它的实用的功能而具有了审美情愫与哲学思考,于是形下之器与形上之道如此浑融地成为了一体。

一件陶器笼罩在时间的光晕里。奓,朝天敞开,这是一个吸纳的姿态;大肚,包容相囊,这是一种容蓄的样貌。如此,也许再没有什么可以像一只古陶器一样,如此生动而象形着时间感与空间感。也许再没有什么可以像一件古陶器一样,既是承载之器,又是灵性之皿;既可外秀于形,又能内涵于质。

在一群古陶罐間行走。当我们相望,我们的眼睛也许会迷失于时间的旷野;当我们驻足,我们的脚步也许会停滞于空间的荒凉。当我们抬眼一望,当看到一只只古陶罐沉静于时光之尘,它们的身上有经火淬炼后的冷静,有蒙尘打磨后的超然。当它们以一种高蹈着的精神、舞动着的灵性于时光中脱颖而出,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血肉丰满的生命——承载着文化的特质,承载着生命的精华与精神,在为那些美而痴迷,为那些神灵而舞蹈,为那些生命之为生命本身的光彩而绚烂,为那些伟大的创造而呼喊和高歌。

如是,陶,可观。观之如观女人,如观自然,如观宇宙,如观生命,以及生命的斑斓光彩。

如是,丝路观陶,是美的巡礼,亦是关于生命的哲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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