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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王朝的侧影

2017-09-23费晓莉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连城衙门土司

费晓莉

这座江南风格的六重院落带着自己的往事,笔直地坐在丝绸古道的深处,坐在自己的影子里,静雅、古旧,像明清线装小说的一幅插图,远看,古意悠远;近看,古色照人。

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涵容着主人的初心与深情,流淌着明风清韵,是一个王朝转身离去后,留给丝路最后的背影。

它若能开口说话,不知道会怎样表达它的五百六十多年。

我从古镇连城的老街上走过来,像经历长途的马,喘着粗气,精神亢奋而步履缓慢地停在这座老衙门前。

五百多年前,我走的这条路是衙门的官道。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连城的百姓是不能走这条路的,扭腰摆胯的牛马等牲畜更是要绕道。

官道不长,也不太宽,但径很深,铺进了明朝的山川,清朝的江河,以及民国的长风里。自我踏上这条路开始,时光开始纷纷后退。

我若生在五百多年前的连城,恰好貌美如花,我就可以依照蒙古族少女把自己打扮起来。漂亮的长袍,俊俏的靴子,短俏的坎肩。我那么袅袅娜娜地在这条官道上一走,恰好脱欢从衙门里出来,说不定能把我看上。

脱欢是谁?一世鲁土司,成吉思汗的后裔,忽必烈的孙子。

早年间,一个沙哑的歌喉唱过一首歌,“成——成——成——成吉思汗——有多少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他呀,都想做他新娘。”

我想,也有很多美丽的少女想嫁给脱欢。

这个元朝的王子,在一次征战中流落河西,扎根在了连城。连城,这个昔日丝绸之路的重镇,唐蕃古道的要冲,因为鲁土司衙门,更显出它的庄重与深沉。

脱欢在明朝初年归顺朝廷,被封为土司。鲁,是皇帝赐的姓。

从此,一个历经明、清、民国三朝,传十九世,历经五百六十二年的世襲土司王朝,开始了它在边关的风云岁月。

民间说,天下衙门朝南开。鲁土司衙门的大门也朝南,共有六扇,叫六扇门。

据说,过去每天黎明时,内衙宅门内就打点七下,意思是“为君难为臣不易”。听到这一信号,衙门的各级官员就走出家门,进入六扇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

六扇中间的两扇开着,打开了明朝,或者清朝,或者民国的某个篇章。两边门扇上的门神依然鲜艳。左扇门上是哥哥神荼,右扇门是弟弟郁垒。老百姓从古代神话中选择神荼、郁垒两兄弟作门神,官府也喜欢着。

为把这么大的官衙府第看住,兄弟俩一定操碎了心。

穿过六扇门就是大堂。

大堂上,红着肚皮的堂鼓沧桑着脸庞,静立一侧。大堂两侧刀叉钩戟一样都不缺。

这些兵器帮助土司判定这一方水土上的是非曲直,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时糊涂,干过指鹿为马的事?

古旧的案几上惊堂木静立着,只是再也没有拍案而起的马太太。

马太太是第一任土司脱欢的妻子。据说这个太太厉害着呢。

马太太为扫清丝绸古道,把在河西走廊落草为寇的藏人达管戳只的头颅挂在了乌鞘岭下。

当然,这个衙门里,厉害的太太不只一个。靳万龙先生讲过一个他的家族和最后一任土司太太的故事。

他的奶奶寡居后,小叔子要赶她出门。没办法,她就颠着小脚来敲这面红色的大鼓。鼓敲响后她就跪倒在大堂上哭诉。那个和善的土司太太还陪他的奶奶流了好几把同情泪。之后,太太拍案而起,让人绑来那个恶人,打了几十大棍,着实替她出了一口怨气。

大堂的左右是两个小门,门楣上面分别写着黑色大字“生门”和“绝门”。判了死刑的人要走绝门。他们一定哭天喊地,不愿走这扇门,这扇门上一定抹满了他们绝望的泪。

现在,绝门紧锁着,大锁子锈迹斑驳。

穿过大堂,就是如意门。如意,多好的词!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希望过如意的日子。

如意门上的一对鱼,艳丽、生动。这个象征年年有鱼的图案,让衙门一下子接了地气。

从如意门进入燕喜堂。

燕喜堂,衙门的大上房,是鲁土司的会客厅和打理日常公务的地方。这个堂上,往来的都是些鸿儒,白丁应该很少。

燕喜堂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有一年,土司衙门前来了一个僧人,相貌堂堂,神情疏朗。土司把他邀请到燕喜堂好饭款待。土司是蒙古人,摆在桌上的是具有蒙古特色的菜肴。在用餐的过程中,这个僧人有一小会儿的禁言,神情游离。土司以为食物不合他的口味,想撤了重新上藏族饭菜。正在这时,那个僧人又微笑着娓娓而言。

他说,我刚才救人去了。大通河里掉下了一个人,我把他救上来了。

土司面露怀疑。

但见那个僧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苹果,说,他还给了我一个苹果。

土司暗地派人到大通河边察看。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河边有一个卖苹果的人,正在河边晒衣服,他说他刚才不小心掉到河里了,一个僧人救了他。

传说,这个僧人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燕喜堂两侧厢房前的石缝里滋长着一些草茎,它们见证了那些瓶梅清风的往事。

当年,衙役们就是在这里喝茶聊天,打发光阴的。

祖先堂里供奉着成吉思汗画像。

这个豪放的男人,为了让青草覆盖的地方都成为他的牧马之地,策马奔腾了一辈子,给子孙留下了偌大的江山。

祖先堂前,一棵明代的千头柏依然顽健着,像硬朗的老人。为了给那段历史作证,它可能觉得自己不能倒下,五百多岁了,还努力地活着。

东侧是书房,锁着。木格的窗,画出一个个方格,像一张无字的稿纸。只是不知道在等谁来填写。

土司家的少爷们就是在这里读《四书》《五经》,读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我想他们还会读《诗经》。

土司是世袭官职,那些小王子们为了这个官职一定也是用尽了心思,苦学本领,十八般武艺要学,百家经典也是要读的。endprint

但我知道有些鲁王子是读不好书的。

鲁土司是皇亲,为了门当户对,不和地方上的人通婚,到后来就无法避免地在近亲间通婚。最后导致后代中有的愚钝,有的多病,有的甚至瘫了。

最后一代土司是鲁承继,儿子鲁勋病逝后,鲁土司直系就绝了。

我不知道,鲁土司直系一脉的断绝,是不是也和家族的近亲结婚有关?

后面的大马号里,关着一大仓寂静。

鲁土司是武职土司。当年,这里养着一大群骏驹良马,常常气宇轩扬地走在连城官道上。

我想,土司本人肯定有一匹漂亮的白马,常骑着它风一样地跑过大通河。

衙门东北是鲁土司的后花园。当地人至今还叫它“官园”。

传说,过去花园里有亭有庙,亭台楼榭,很美。

鲁土司从公堂下来,步入花园时,他一定目光柔和,面色温润,柔软地看着这里的一切。清夜无眠时,土司说不定会来这里闲敲棋子,或斜倚在椅子上,想想心事。

那些能为官园的美作证的胭脂柏、香椿、吊柳等古树早已让马步青挪到青海了。但园里依然花草蔓延,青鸟啁啾,充满了生机。白色的月季、大红的蜀葵、黄色的菊花,开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潇洒姿态。

花园中有三棵老核桃树,植于明万历年间,枝干斑驳苍老,但依然苍劲着。它们一定活糊涂了,以为自己还在明朝,努力活出明朝时的样子。

我想马步青当时一定围着这三棵宝树看了又看。他没有办法把这么老的大树搬走。

园里干活的几个农民说它们能结出很多核桃,味道好得很。

这是明朝的核桃啊,他们品的是明朝的味道。

园子里有一块怪模样的大陨石,褐色。相传这块陨石是七世土司鲁东出生时,从天而降的。据说触摸它可以时来运转。我蹲下来,摸了又摸。

乾隆年间的绿照亭还在。

据说,在农历七月初五,求官的人走绿照厅,官升三级。老百姓走绿照亭,诸事平安。

还有一个八卦亭,供人们喝闲酒,说闲话。

不过,我要是土司衙门的一位成员,要职也好,闲杂也罢,闲酒我是不喝的,闲话更是不说。我就说说草木谈谈庄稼。

一排翠竹靠着花园墙俏立着。苏州留園也有一面竹子墙,叫思过墙。主人做错事了,就面对竹子墙独自思过。不知道这是不是衙门的思过墙,土司做错事情了,就面对着这面墙独自难过?

若这些青砖老木还有记忆,它们一定记得正德十四年的那个中秋。

那一天,衙门内觥筹交错,琴箫和鸣,红绸彩灯缀满了檐柱。

那一天,鲁鉴土司的女儿金花公主出嫁,她的郎君是毛浚。

那一天,大明朝御前总管赵公公一行到达鲁土司衙门宣读圣旨,要纳鲁金花为妃,进宫侍驾。

原来西北边塞这个蒙汉混血的美女子惊动了朱厚照皇上。

但公主不去!先是血染罗衫,然后艾灸灼面,最后香消玉殒。

唉,宫廷旧事不提也罢!

和衙门一墙之隔有一座寺院,叫妙音寺,古色古香。

我走出衙门的时候,一个中年人从寺院出来,他紧追着一个僧人问,先有寺还是先有衙门?

那个僧人看了他一眼,走了,一个字都没吐。

一群麻雀顺着我的背影径直飞出来,像是土司家族遗留下的穷亲戚,在替主人送我出来,尽着稀疏的礼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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