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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步沙,草木婆娑

2017-09-23刘梅花

飞天 2017年9期
关键词:治沙沙丘老汉

刘梅花

我说了很多次——那时候,我住在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我一遍遍絮叨,不要厌烦,至少让人家把话说完嘛。可是,沙漠的话,是能够说得完的吗?

不过,腾格里大沙漠好端端地杵在那里,并不是为了给我啰嗦的。它是风的老巢,沙的老窝。动不动要刮老黄风、老黑风,吞噬掉庄稼村庄,直刮得穿墙破月、天昏地暗。尽管如此,沙漠边缘的村庄还是要生存下去,庄稼还是要种,一辈辈的人还要活。虽然活得有些悲壮。

在腾格里沙漠南缘,有个地方叫八步沙,距离我的小村庄并不很远,骑着骆驼走半天也就到了。以前根本没什么汽車,进沙漠全靠骆驼。没有骆驼?那你走着去好了。

八步沙有六个老汉,天天看着黄风呼啸,嘴角嚼着沙子,眼睛里揉着沙子,脚底下绊着沙子,好气吆。沙子乱窜,庄院墙都被埋了,更不要说庄稼。狂风肆虐,日子过得沙尘扑扑。六个老汉痛定思痛而治沙。都是倔脾气,脖子里青筋直竖,头发梢子也竖着,背起铺盖卷儿进了沙漠。

地窝子,干打垒的屋子,粗疏地杵在荒野里。远离人烟,孤独、凄寒。孤岛上的苦行僧,大概也就这样吧。这样一把年纪,须发苍白,城里人在保养,跳着广场舞锻炼身体,可是八步沙的六个老汉却不能有半刻消闲。他们一遍一遍问自己:哪里是我的立足之地?哪里是我的家园?是八步沙,还是八步沙。

沙漠是暴虐的,和它对抗,很难。但是顺着沙漠的毛捋捋,它倒也听话,还能捋出一些绿意思来。六个老汉艰难地摸清了沙漠的脾气,一点一点种上了榆树、桦棒、柠条、沙拐枣……

植物有植物的厉害之处。一旦在沙漠里蔓延生长,便成了气候。潜伏在沙丘上的植物,枝枝蔓蔓伸出十万小巴掌,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很有耐心地抽打黄沙的胖脸,顺便把它的骨头撕软,直到它消声无息肿了脸溜走。

人顺应了自然,植物顺应了沙漠,相持、相处。六个老汉摸清了沙漠的脾气,知道哪些沙生植物和沙漠相生相克,知道哪种植物喜欢沙湾,哪种又喜欢沙梁,哪种在沙滩盐碱地里长得好……这样,大批的草木被六个老汉背进沙漠里,一棵一棵种下去,浇一瓢水,看着它们蓬蓬勃勃生长。

我们到达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大漠的日光直直射下来,遍地大蓟泛着灰色,枝叶蔫卷,拖着孤直的影子看着我们。远处可见榆树,巨大的树冠高高撑起来,落下一地树阴。

你好像很喜欢沙漠啊?有人给我说。

那是当然。我离开沙漠很多年了,乍然又见,忍不住心生欢喜呢。

不远处路边有个小院,空无人影。房屋低矮,垂着的门帘很破旧。大概是六个老汉最初进沙漠的栖身之地。门前是沙子,干干净净的沙子,鸟鸣声从什么地方传来,落在屋顶。大千世界,漠漠荒野,几间小屋,点起一豆灯火。以静制动。六个老汉一起饥荒,一起吃苦,一起在黄风黑风里劈开一条小路。

其实他们连地窝子都住过。沙尘暴。飞沙走石,风的尾巴在地窝子顶上苍■■拖过去,沙土簌簌往下坠,坠,坠,坠。狂风直刮个天翻地覆,黄风拔草木,拔出他们刚栽好的苗木来一脚踢到远处。黑风卷砂石,也掘沙丘。一场风落去,他们找不到栽好的树苗——连沙丘都不见了,夷为平地。平地也被揭走二寸深的地皮。一根树苗也不见,万箭穿心而过。老天爷呀!他们肯定是痛恨狂风的。恨不过,就接着栽。栽,栽,栽……

喝了风沙喝尘土,茫茫荒野,再喝一口远离人烟的寂寥。沙子从舌根启程,一站一站到达鼻尖,到达额头,遍布全身。六个老汉彼此望望,土眉沙眼窝。衣襟上头发上沾满沙米的刺、大蓟的刺、骆驼蓬的刺、沙枣树的刺。刺,刺,刺。沙生植物都是带刺的。它们带刺的原意,是要保护自己,是要节约水分,不是攻击谁的。它们不过是大地上最卑微的草木,生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绝无攻击心。

六个老汉抖掉身上的沙土——可是沙土是能抖完的吗?不过是这厢抖去,那厢又附着而来,黏糊不散。脏吗?沙子是干净的,心灵更加干净。你在城市鲜衣怒马,我在沙漠跌倒爬起。我匍匐在地,心甘情愿。我能听到大地的心跳,渐生敬畏。是的,沙漠告诉大地,狂风告诉草木,我是高贵的、顶天立地的。我吼一声,万壑有回应,十万草木有回音。

一蓬草,一棵苗,长,长,长。几十年过去了,风呼沙啸的几十年啊,苍天呐。八步沙,崭新的沙漠绿洲呼啦啦站起来,头顶天脚踏地,迎风飞扬。外人只是想想这干渴的几十年岁月,亦是万箭穿心而过,多么煎熬的坚持啊!当地人心疼地说,八步沙绿了,六老汉的头白了。这满头的白发,是菩萨的光芒。

他们说,我将随草木而安。

一个人一辈子到达的地方是有限的。祖国如此辽阔,山水千重万重,你走得完吗?看得尽吗?我想我是幸运的。我在这样一个日光朗朗的时分,走进了腾格里大沙漠的领地。纵然不能种下一棵草木,只是慕名而来看看也好啊!沙漠拒绝光鲜淡漠的看客,但一定不拒绝我——那时候,我住在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重复,重复,重复。无数次的重复里,有我的深情,也有我的孤意。

我想我这样孤倔的性格,可能来自沙漠。我只是个渺小的个体,沙漠才是我浩瀚的背景。

一个瘦瘦的、目光慈和的庄稼人迎接我们,他是当年治沙六老汉之一郭朝明的儿子,二代治沙人郭万刚——世上既然有富二代,那也就有治沙二代。父亲走了,儿子接替治沙。沙不退,我也不退!话虽这么说,其中的艰辛和清苦是能说得清的吗?

郭万刚领着我们走进沙漠深处,看沙窝里的柠条、沙梁上的榆树、沙坡上的桦棒。一路看过去,草木们开花的开花、撒叶的撒叶,漠上繁花似锦。桦棒开紫色的碎花朵,淡雅干净。柠条的花也小,薄薄的,似乎吹口气就化了。沙拐枣开着绯红的小花,一粒粒,像绒球一样,晃荡,晃荡,晃荡。

站在很高的沙丘上看很远处,是黄莽莽的绝地,没有生命的气息。却原来,远方没有诗,只有黄沙。沙丘接着沙丘,绵延到天尽头。这绝地,就是腾格里大沙漠。死寂,恐慌,只是看看都相当压抑。不由感慨世界上委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艰难。没有水,是沙漠致命的缺陷,教人绝望。endprint

倘若把一群人请进这绝地里去生活会怎样呢?一旦进入沙漠,外观上就分不出高贵还是低贱,分不出有钱还是没钱。全都一样,晒得黝黑,嚼着干粮,满嘴的沙子。晚上趴在沙窝子里,点一盏油灯。无非这样罢了,还想着洗脸?那也太奢侈了。

刚开始治沙,到处苍凉荒芜,就和你们看到的遠方一样,根本没有草木。郭万刚轻淡地说道,刮黑风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沙子,凄凉而惊心。最早种下的榆树,几十年了,它的根系深扎到底层二十多米,耐旱能力极强。

他说得风轻云淡,不提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他只说他的草木,看着草木的样子,目光柔软,像看着亲人。

我转到一面大沙梁的后面,沙梁下是碎石满地的一块荒滩。荒滩里亦种了柠条,不很高,被日光晒得枝叶卷起来。柠条根部围起一个小窝窝,浇过水的。现在被太阳晒裂了,张着干渴的嘴。这是沙漠深处,车根本开不进来,想必是一桶桶提水来浇灌的。治沙人的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沙梁上风飕飕刮过来,风是清的,被草木滤去浊气。大片的榆树枝繁叶茂,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树一旦长成这样子就很难枯死,它浩浩荡荡的根会把地层深处的水分提上来,分枝散叶,从容过日子。

我们像一群被轰进沙漠的小鸡,散漫在沙林里,低头觅食。沙漠里的寂静是巨大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内心的一点安然慢慢挤走,剩下偌大的恐慌,令人心怵。若是独自来此,肯定待一会儿就狼狈逃窜了,逃得比沙狐狸还要快。可是治沙人,年年岁岁都守在沙漠里,不离不弃。

世间有些事,很难遂意,比如风沙苍茫里的村庄。不过,正因为有太多力不从心的事情,才能称为生活。也正因为碰上种种艰辛,才得以成全治沙人的人生价值。他们是庄稼人,却有君子情怀。他们遵从内心的信义之道,有筋骨有气魄。他们把千万草木种活在沙漠。沙漠里万壑响着坦荡回声。

几万亩的沙漠草木葳蕤的背后,是近十万亩农田得到保护,铁路和公路得以畅通无阻,远远近近的村庄安然无恙,不再被风沙吞噬,不再背井离乡漂泊远方。六老汉的名字,实在应该镌刻在石头上。他们是朴实的中国农民:石满、贺发林、张润源、郭朝明、罗元奎、程海。

倘若八步沙的风沙口一旦豁然洞开,沙尘暴将越过乌鞘岭,长驱直入。你能想到的地方,沙尘暴都可以抵达。千里河西走廊,还有很多六老汉一样的治沙人。因着他们的苦苦坚守,你才有个风清月朗的小时光。

八步沙,八步沙。而今,狂风的咆哮换成低吟。十万草木,妖娆的、袅娜的、阳刚的、豪气的,齐齐拿出主人的架势,号令季节,变,变,变!绯红的、紫红的、淡蓝的花,开,开,开!

远处潜伏的黄风,你曾经捉住我,拔光了我一身一身草木做的羽毛。现在,我要把羽毛长得缸一样粗,椽子一样长,长,长,长!你的侵扰干不过我的坚持,我的清凉医治尘世的浮躁。你的喜怒无常干不过我的枝叶蔓蔓,我的坚韧破解你的极端——曾经大风揭走屋瓦,曾经清霜冻死野羊,曾经酷热晒焦石头。

漠上繁花似锦。坐在草木拂拂的沙滩上,拧开一瓶纯净水,接住这人间清凉的琼液。躬下身,目送一粒黑色的甲壳虫远行。若是一定要我说出最美,那绝不是风景,绝不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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