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王奎山
2017-09-23谢志强
谢志强
我 和奎山相遇相知在汤泉池全国小小说 笔会。那次笔会在后来几十年里显示出的意义地位已有定论(也有说那是中国当代第一代小小说作家,现在我看当时的我,我就惭愧,但那次笔会让我的创作有了方向,方向感很重要,确定了方向,走长路还要有耐心有耐力),且不多言。我记得那次笔会二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小说作者,很多作者说了很多话,我已遗忘,但王奎山的不说,或说缄默,让我记忆犹新。
就如同又一次我参加聚会,众人喧哗,一个声力图压过另一个声,仿佛声高就掌握着真理或权威,突然,戛然而止,因为,察觉一个异类的存在:沉默之人。
奎山所在的家乡,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儿,编辑出版了《王奎山小小说全集》,让作品“说话”。当今,一些作家越来越像演员登上戏台。王奎山则在后台,生前,他也清楚自己的站位:躲在作品后边,作家不该多说。
生生死死是近邻,有交流,有忌讳。正因为有死亡这个近邻的存在,人类会多多少少收敛一些。所以死亡,分为肉体、灵魂两种。第一层为肉体之死,这是所有人不可超越的宿命和归宿。仓央嘉措说过:世界上的大事小事,所有的事,生死是最大的事。第二层,为灵魂之死,不为人记着,其实是真正的死亡。现在,有人出书,有人纪念,所以,奎山还活着,他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潜意识里,作家的写作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吧?王奎山活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
君子之交淡如水。过了不惑之年,郑州有几次活动,给了我与奎山相聚说话的机缘。我和奎山曾谈起过雷蒙德·卡佛。但不知他可读过《大教堂》,一个男人与另一个是盲人的男人对话,由隔膜到交流:建立起一个融通的“大教堂”。两个有经历的男人交谈,其实是一个很难的事情。对话的双方,要积极,要对等,体现在语量和语速。還有共同的兴趣。兴趣没问题,当然是小小说。那时,我是个话痨,可能是多次所谓的讲座练就。奎山则是个沉默者,甚至,相对许久,他不挪窝,只是衔着根烟(后来戒了)。
我和奎山能对上话。他貌似在听又不在听的状态,唯有眼神表明,他在听的同时,还在说,用眼说,他用不说在跟我说。奎山嘴阔,是那种可放入拳的嘴,偶尔,他接话茬,用他那浓浓的河南口音,往往不是我当时小小房间语境里的话题,但是,我能接受,那一句话,如一只鸟,飞入麦田,在更大的语境是对上了话。我却像个麦田里的稻草人,立起。
奎山喜欢谁(或作品),不喜欢谁(或作品),简简单单,分分明明。或孬、或中、或笑,会意的笑。辅以简单利落的肢体语言:摇头、摆手(像裁判发令)。《王奎山小小说全集》封面是个笑容,可我能听见笑声。那么多人物作后盾,怎能不笑?
往往一坐几个钟头,过后,要是把他的话归归拢,发现也不够一捧。字如成熟饱满的麦粒。这与其小小说很相近。奎山小小说,叙述的语言,简约、朴实而又平淡,但穗穗成色不错。
有一次,我说到小小说语言。我发现,他的小小说语言,形容词警惕着使用。我说:如拉家常,就像两个人聊天,其中一个人说话,多用华丽的形容词,想必听者的汗毛一定纷纷张开竖起。
奎山认可。
这一点,如汪曾祺。所谓文如其人,其实,小小说的叙述语言,体现了一个作家的人生观、价值观,平平淡淡,朴朴实实,为人为文一致。所以,我从奎山的文看出其人。平淡、平常是一种可贵的人生观。
我们谈起过汪曾祺。奎山受过汪的影响。2016年,我写了《回忆中的一个盲点:汪曾祺小说意味着什么》。把先锋小说和汪氏笔记小说放在文学史背景里,发现,汪曾祺的小说,成了一个盲点,因为,说起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话题多集中于“先锋”。其实,两者均有颠覆性的文学价值和意义。我认为,“先锋”是用怎么写颠覆了过去的怎么写。“笔记”用写什么颠覆了过去的写什么。当今,我所面临的是写什么的问题。汪曾祺是灵魂在场的写作,持续影响到至今的汪粉。
我参加过逝世一周年的孙方友作品研讨会。孙方友也受过汪曾祺小说的影响,尤其是笔记体的表达方式。同为河南作家,同生中原大地,同受汪氏影响,明显看出,一棵树结出两种果实。
孙方友将“笔记”与传奇嫁接,注重异常,王奎山则强化他“笔记”的平实味道,在乎平常。对比汪曾祺的小说,以上世纪80年代为界,汪曾祺小说前后的叙述语言差异悬殊。那是历经沧桑、洗净铅华、返朴归真的表达。奎山与汪氏的这种表达气息相通。其实,闲来无事的日常生活,写起来,委实有难度。
王奎山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而且,他一写就是两、三页,像小说的手稿,一个字就是一个字,遵守纪律,不胡乱跑。我这个人懒,似乎没复信过,只通过电话复音。其实,他也在找个人说话,续话,他来电话,河南口音:“志强,忙啥呢?”
一听他说,我察觉,确实没值得“忙啥呢”。有时,被陷入公务,我说:“我不忙,没忙啥。”
现在,我无法“发掘”奎山的信。我的书房,像七千年前河姆渡文化遗址的发掘现场,层层叠加着各个时期的书籍,要发掘奎山的信,我无从下手。我常常遭遇:要找时找不到,不找时会冒出来。我知道奎山的信还在我的书房里。
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奎山来信,问起墨西哥作家鲁尔福,而且很迫切。我有多个版本的鲁尔福的小说集。仅以一个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平原烈火》和一个中篇小说,进入世界小说的经典,还是马尔克斯衷情的作家——作家的作家。我赠送的版本,是名家的设计封面,元素简洁、明了,传达出拉丁美洲的风格。
过了半年,他竟然寄还。没有我期待的阅读笔记,大概他读的时候想到是我的书,或许,他阅读时,不习惯在书上直接作笔记。
我有个习惯,阅读心仪作家的作品,会找个人分享。当时,我说:“嗬,你也喜欢鲁尔福?”
每个作家或明或暗,都有自己的师父。博尔斯称为先驱。我常常琢磨作家的阅读背景,当今,是有背景或谱学的写作。
犹如谍战片,地下党接头,拿一本书或杂志什么的,作为接头暗号。鲁尔福是我和奎山的那一次的接头“暗号”,为此,还通过电话,谈他的阅读感受。
如果将王奎山的小小说与鲁尔福的小说(《平原烈火》)对比,可以看出王奎山的文学追探的方向。尤其是叙事方式(包括语言和气息)。但是,王奎山说的是中国的事——纯粹的中国故事。散发出的是王奎山特有的气息和语调。我甚至想象,用河南方言朗读奎山小小说的效果。其小小说上口。
现在,我确定记忆中的王奎山,两个人交流,他能坐很久不挪窝(在椅圈内)、不发话。
我联想起两个形象。一是成语守株待兔。有个人耐心坐在树下等候小小说之兔,不是撞树,而是撞怀,小小说灵感之兔跳入其怀。二是,一位忙碌大事的国王微服私访,在街边羡慕起一个乞丐的状态,国王问了许多话,好奇乞丐的悠然自得。乞丐终于说:“你让开,别挡住太阳。”
我说不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形象跟王奎山的形象有何关联,我视其为奎山人生状态的隐喻吧。作家菲茨杰拉德说:“每个优秀的小说家都是农民。”我觉得王奎山写小小说,像老农种地,精耕细作,只种好“一亩三分地”。奎山的小小说里,有敬畏之心,对土地对生命对经典,敬畏作基底,能感受到他对小人物的怜悯、同情、宽容,那是人类永恒的情感,也是有灵魂的写作——让人物活。我套用汪曾祺小小说《陈小手》里的话:王奎山活人多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