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7-09-23周国平
周国平
一
杨绛先生去世的当天,我写了一篇悼文《智者平静地上路》,登在那一周的《财新周刊》上。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
一百零五岁的杨绛先生走了,她的离去是安静的,一如她在世的时候。敬爱她的人们,也许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看到一个美丽人生圆满落幕的欣慰,是对“我们仨”在天堂团聚的衷心祝福。她希望自己的离去不会成为新闻,事实上也没有成为新闻,一个生前已自觉远离新闻的人,新闻当然无法进入她最后的神秘时刻。我们只知道她走了的消息,关于她从卧病到离世的情形,未见到任何报道。这类报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即使有,也只能是表象的叙述,无甚价值。一个洞明世事的智者在心中用什么话语与世界告别,一个心灵的富者最终把什么宝藏带往彼岸,一个复归于婴儿的灵魂如何被神接引,文字怎么能叙述呢?
我是从媒体上得知杨先生离世的消息的,对她最后时日的情形确无所知,仅是直觉告诉我,她走前一定是平静的。吴学昭是我敬重的长辈,我知道她是杨先生晚年最亲近的好友,常在其左右,很想听她说说,但丧哀之时未敢打扰。后来学昭阿姨自己打来了电话,从她的零星叙述里,我对杨先生离世的平静有了一点感性的认知。
事实上,钱锺书去世之后,杨先生就已经在做她说的“打扫现场”的工作了,其中包括整理出版錢锺书留下的几麻袋手稿,也包括散去一切“身外之物”。她散得真干净:把她和钱锺书的全部版税捐赠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用以资助经济困难学生完成学业;把家中所藏全部珍贵文物字画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把有纪念意义的各种旧物分送亲朋好友;遗嘱中明示把书籍手稿等捐赠国家有关单位,并指定执行人。总之,散尽全部称得上财产的东西,还原一个赤条条无牵挂的洁净生命。学昭阿姨说,她还毁弃了绝大部分日记和书信,因为其中难免涉及自己和他人的隐私,不想被小人利用来拨弄是非。我听了直喊可惜,不禁想起《孟婆茶》里阴间管事员的话:“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她一定是把人间的恩怨是非都视为“私货”,务必卸除干净。杨先生请学昭阿姨协助,在2014年已把遗嘱定稿和公证,并起草了讣告,去世后公布的讣告也是她亲自审定的。我由此看到,杨先生面对死亡的心态何等镇定,身后事自己做主的意志何等坚定。讣告的内容之一是:去世后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杨先生真是明白人,不但看穿了丧仪和哀荣的无谓,要走得安静,而且看清了保留骨灰的无意义,要走得彻底。她把人世间的“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放心地“回家”了。
在《百岁答问》中,杨先生说:“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边缘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杨先生常说,死就是“回家”,在她的心目中,那个“家”在哪里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