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伶伶小小说三题

李伶伶，笔名天空的天，满族，辽宁省作协会员。有作品被选入高考语文试题，获首届汪曾祺世界华文小小说大赛一等奖，第十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等。在《天池小小说》开过专栏。小小说《翠兰的爱情》被改编成30集电视剧，在河北卫视等台播出。获评2013年小小说十大热点人物。出版小小说集《起舞》和《羊事》。现居辽宁葫芦岛。

烟 事

陈 平戒烟了，戒烟的原因说起来有点可 笑。 陈平想盖个牛棚，没有檩木，托表哥帮他买。表哥住在山上，山上木头又多又便宜，表哥交际又广，买车木头不成问题。果然，第二天表哥就给他回话说，木头给他买好了，是村上的树，让他自己去砍。表哥悄声说：“你多带几个人，早点去，中午12点左右下山，多砍几棵也没人知道，看山的这段时间回家吃午饭。我在外头做活呢，这几天回不去，你自己多加小心。”陈平一边感激表哥做事妥当，一边找了几个人，转天就去了表哥他们村。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看山的守在山门口，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陈平开着拖拉机来到山门口时，被截住了。陈平提了表哥的名字，拿出刚才在村委会开的砍树的条子。看山的看完条子，什么也没说就放他们进去了。

进山后就像进了自由市场，喜欢哪棵砍哪棵，这是自己砍树的最大好处。陈平选好了树，招呼大伙干起来。时间不宽裕，得在中午前把活干完，好下山。表哥的悄悄话大伙都知道。

把树放倒不费事。会爬树的爬到树顶，把绳子绑在树冠处，下来后找好树倒下的方向，然后拽绳子，树根处用电锯一锯，用不了几分钟，一棵树就锯倒了。费事的是修枝剪杈。树倒下后要把树头锯下，再把树身上的旁枝一个一个去掉，这个费时间。六个人七手八脚忙了一上午，终于锯好了一车木头。

把木头装上车后，陈平看看表，11：30，离12：00点还有半个小时。也许这个时候看山的还没走。陈平说：“大伙先歇一会儿，抽颗烟再走。”说着掏出烟，给每人发了一颗。不远处有个放羊的，一直往他们这边看。看到陈平看他，就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陈平担心他不让他们抽烟，赶紧把烟盒揣进兜里，然后提醒大伙：“一会儿放羊的过来赶紧把烟掐了，别把烟头扔山上，小心失火。”说完又回头看看放羊的，发现他并没有走过来，心才放下来。

还有几分钟12：00点时，陈平开着拖拉机下山。下山的路也只有一条，跟上山的路是同一条。陈平开到山门时，看到看山的守在门口。陈平很意外，不是说看山的中午不在吗？他想逃却无处可逃，只好被迫停下车。看山的来到车后，把车上的木头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说，你多砍了，条子上写的是10棵，车上是15棵，这车木头你不能拉走。”陈平有点慌，掏出烟给看山的。看山的拒绝，说：“这里不许抽烟。”陈平说：“多砍的5棵我掏钱行吗？您老放我走吧。”看山的说：“这事不归我管，你跟村上说。”

跟村上更说不明白。陈平走到一边给表哥打电话，表哥给他好一顿埋怨，说他不听话。陈平说：“我就是按你说的那个时间下山的呀？”表哥说：“那怎么会被看山的截住？”陈平说：“我怎么知道？”

村里有规定，私自砍伐树木要罚款。表哥托了人，陈平才少交点罚款。偷鸡不成蚀把米，陈平觉得自己有点背。

更背的还在后面。盖牛棚的砖年前陈平就备下了，摞在房后榆树下，用塑料盖着。谁知想用时，掀开塑料布才发现少了500多块，啥时候少的都不知道。陈平又去砖厂买，因为春天修墙盖房的多，砖厂半个月后的砖都订出去了。陈平赌气说：“牛棚不盖了，太不顺了！”媳妇說：“咱家的牛棚眼瞅着就塌了，万一牛被压死，损失更大。”陈平叹了口气，又想起表哥。表哥在工地干活，说不定能帮他弄点砖。陈平给表哥打电话，表哥说：“工地的砖又不是我的，哪能随便拉？”陈平说：“那你在哪儿帮我买点儿？”表哥想了想说：“我们村吴三家去年盖房子剩了点砖，你要是不嫌旧，我让他给你送去。”陈平说：“都这时候了，还有啥嫌的。”

表哥办事挺快，第二天中午，吴三就把一车砖送来了。吴三看到陈平后愣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前些日子去我们村买过树？”陈平看着吴三，也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吴三说：“这车砖我不卖你了！”陈平意外地说：“为啥呀？”吴三说：“因为你瞧不起我！”陈平说：“我怎么瞧不起你了？我们这不是才认识吗？”吴三说：“那天在山上，你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颗烟，独独没给我，这不是瞧不起人是啥？”陈平仔细看着吴三，疑惑地说：“你是那个放羊的？”吴三瞪了陈平一眼，走到三轮车驾驶座旁说：“我越想心里越憋气，把回家吃午饭的看山人又给找回来了！你们砍完树不走，我就合计这里有事！”陈平惊讶得说不出话，同时恍然大悟。

吴三说完发动三轮车，把一车砖拉走了。陈平望着吴三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立冬之死

立 冬跟房东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区。小区 整洁的环境、宜人的绿化、开得正艳的玉兰花和满眼的绿草，让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所以房租他没还价，当晚就住了进来，是电梯楼的17层，再往上就是天空了。这个楼层他喜欢。

立冬很少下楼，整天在屋里打游戏，不是叫外卖就是吃方便面。这天外卖电话没打通，方便面也吃没了，他不得不去外面买吃的。他像往常一样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却打不开，他不知怎么了，把电梯门拍了又拍。这时对门的门开了，探出个头来说：“电梯用不了，五楼漏水把电梯淹了。”他“哦”了一声，转身去走楼梯。

走到十楼时，立冬看到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担架往下走，担架上躺着一个病人，旁边跟着个老太太。因为病人过于肥胖，担架抬得很吃力，走得很艰难。狭窄的楼道一副担架就挤满了，想过人也过不去，想帮忙也帮不上。他在后面等着，想着等担架过去他再走。担架走到楼梯拐弯处时，前面抬担架的那个人脚一滑摔倒了，担架掉在地上。病人摔了一下，疼得直呻吟。老太太忙问担架上的老伴儿怎么了，老伴儿忍着疼痛说没事。摔倒的白大褂把脚崴了，抬不了担架了。老太太直着急。白大褂说：“别急，我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再派个人来。”老太太安慰老伴儿：“你再忍忍，一会儿人就来了。”老伴儿疼得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淌，还是点了点头。这一幕触动了走在后面的立冬，他犹豫一下，走上前说：“我来吧。”在老太太惊喜感激的目光里，立冬抬起担架的前端往楼下走。担架上的老头儿有二百多斤重，两个人抬得确实很费劲。好在他年轻，好在他体格魁梧，但是抬到楼下，抬上救护车时，还是出了一身汗。老太太对他千恩万谢的，他一时心情很复杂。endprint

晚饭后有人敲门。他没叫外卖，疑惑着打开门，是一对中年夫妻样的人。女人看到他笑着说：“我是十六楼的闺女，谢谢你帮忙把我爸抬下楼，让你受累了。”女人边说边从男人手里拿过水果篮递给他。他赶忙拒绝。女人说：“这是我们的心意，请一定收下，还有这个。”说着掏出一个红包。他说：“不行不行，这个不能要。”推拒一番后，他把水果收下，把红包退了回去。

那天晚上他心情格外好，游戏竟打不下去，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温柔有礼地对待过。

第二天他出去时，看见几个大妈正围着昨天那个老太太问长问短。老太太看见他出来，忙跟他打招呼，然后跟大伙说：“昨天多亏他把我家老头抬下楼，要不疼也疼死了。”大家都对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他的脸红红的。此后楼里的人看见他，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对他笑笑，还有热情的大妈问他在哪儿工作，有没有对象。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着逃开。

逃开后他想，是该找份工作了，卡里的钱快花没了。再去街上的时候，他开始留心招工广告。他不会木工，不会瓦工，不懂电路，也不会修下水管道，可供他选择的活儿真是不多。这天，他看到有个保洁公司在招高楼外墙清洗工，他没干过，但是想去尝试一下。

他拿着广告单，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进去后，意外地看到了十六楼的闺女赵姐。原来这家公司是赵姐和丈夫开的，赵姐知道他没有干活经验后，说可以找个师傅教他，这样他就留了下来。

赵姐对他很好，经常对他嘘寒问暖的。师傅对他也很上心，大问题小细节的都给他讲得很明白，没多久，他就能自己干了。为回报赵姐，他脏活累活抢着干。赵姐也不亏待他，开工资时总会多给他开一些。

生活在他的劳动和汗水中一天天过去。虽然忙碌也有点累，但是他觉得很幸福。他想等他攒够了钱，要把他住的房子买下来，他要永远住在这里。这个梦想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找上门的警察打碎了。

两年前，他住在另一个城市，整天不是打游戏就是打架。一天，因为一件小事他跟邻居吵起来，不但打倒了行动不便的老大爷，还把大爷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半年工资抢走了……

看到警察时，他愣住了，他没想到警察会找来，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以前做过那样的事。他不想让警察抓住，跑到阳台，想跳窗户逃走，往下看看，好高啊。警察追过来说，别做傻事，你的罪不至于死。这时有邻居听见响动过来看，其中就有十六楼的老太太。他羞愧难当，悔恨交加，一转身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警察和邻居都唏嘘不已，不知他为什么要选择跳楼。

小 丑

小 丑原来不是小丑，是个普通工人。在酒 厂下岗后，他拉过车、种过地、扛过包、挖过煤，后来跟两个朋友合伙做生意，结果赔了。媳妇姜花跟他吵架，他嫌烦，就从家里出来了。

他不爱吵架，每次跟姜花发生争执都选择离开，等姜花气消了再回去。离开的时间跟吵架的严重程度有关，吵得越严重，离开的时间越长。有一次他离开后三天没回家，把姜花急坏了，到处找他，看到他平安回来后，又气又笑的，再不提吵架的事了。他很高兴，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想让姜花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比事重要。

这次吵架不怨姜花。姜花生气不是因为他做生意赔了，而是他承担了所有的亏款。三个人一起做生意，哪能让一个人赔？可是另两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吵得不可开交，他听得心烦，就说：“别吵了，这次赔的都算我的。”事后他也有点后悔，他也没有钱，这次做买卖的钱都是借的。可是他一句话说出去了，不能再收回来。钱是人挣的，以后再挣回来不就行了。姜花心眼儿小想不开，等她想开就没事了。

他从家里出来后，看到街上有辆大巴车在招揽顾客，就上去了。大巴车把人拉到城里停下来，下车后他去街上溜达。溜达到一个广场时，看到广场中间围了很多人。他挤进去看，是个演杂耍的马戏团。一会儿演口吞长剑，一会儿演大变活人，一会儿演高空登椅子，引来围观群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他看得很入迷，天黑了都没发觉，直到马戏团的人着手收拾道具，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才意识到很晚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这些人太神奇了：一米多长的剑，吞到肚子里，啥事没有；那么胖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没了；椅子摞了三层楼那么高，人还能在上面倒立喝酒，太不可思议了。他想知道这些都是怎么做到的，所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跟他们搭讪聊天儿，帮他们忙活。马戏团的人把道具等东西装上车后就上了车，他也跟着上了车。他们居然没有撵他下车，他就这样跟着马戏团的人走了。

他跟着马戏团的人走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开始，他像马戏团的勤杂工一样，帮着搬道具摆道具布置现场等等，表演完他又帮忙收拾，然后赶往下一个城市。后来他跟马戏团的人学了些简单的魔术，穿上小丑的衣服，给大家表演，也能赢来大家的掌声。他很高兴。

一天中午休息时，他看到马戏团的胖子给媳妇打电话，才想起他出来这么长时间，还没给姜花打过电话。他借胖子的电话给姜花打，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没人接，可能是姜花有事出去了。姜花没有手机，只有家里的座机，晚上再打吧。晚上马戏团又有演出，他就把给姜花打电话的事忘了。

不知不觉，他跟着马戏团跑了大半个中国，从北方转到南方，从南方又转到北方，转到他第一次看到马戏团的那个广场时，他忽然想起很久没回家了。他没跟马戏团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他很着急，不知道姜花怎么样了，可能都急疯了吧。

他急匆匆地赶回小镇上的家，梆梆敲门，一个男人打开门，问他找谁。他看着陌生的男人，以为自己敲错门了。看看门牌号，没错，才说：“我……我找姜花。”男人回头冲屋里喊：“姜花，有人找你。”姜花应声出来，看到他吓一跳，说：“你是谁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回来得匆忙，小丑的妆还没卸，衣服也没换。他说：“我是……我是……”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姜花说：“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说着“砰”地关上门。他被关在门外。这时他听见门里的男人说：“吓我一跳，我以为你家大平回来了呢。”姜花说：“回来我也不跟他了，一吵架就玩失踪，我都烦透他了……”

他在門口站了很长时间，眼泪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都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后来他又回到了马戏团，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变魔术的本事越来越高，喜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在马戏团也越来越受欢迎。可是，他再没有笑过。

一天，他在广场上表演高空登椅子。椅子摞到第38个的时候，他看到广场边的路上，有个女人走路的样子很像姜花。她只顾走路，没注意旁边冲过来一辆车。他急得大喊一声：“快躲开！”因为分神，也因为喊声的震动，椅子“哗啦”一声倒了。

他从高空摔下来时，看到女人躲开了汽车没被撞到，心里安慰地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