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高一着
2017-09-22昆金
昆金
一
周凤岐之所以能够被法租界巡捕房录用,成为一名华探,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有当兵的履历。当年总探长在面试他时,就觉得这个中国小伙子军人出身,聪明,有正气,枪法好,身手敏捷,是块当巡捕的料。
周凤岐当年在部队有两个最好的兄弟。一个是陈福祥,另一个叫周铭。当年三人同吃同住,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关系不是一般的铁。尤其是在一次战斗中,周铭不顾自身安危,救过周凤岐和陈福祥两人的命,自己还因此受了伤。这件事让他们三人直接撮土为香,结拜成生死之交。
之后他们相继退伍。因为陈福祥和周铭家在外地,退伍后各自回了老家。这么多年来三人只聚过一次,那时周凤岐还没进巡捕房做事,之后相互就断了音讯。
这些年来周凤岐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每当他感到疲惫孤单时,就特别想念这两位生死兄弟,特别珍惜这份兄弟情义。但他也知道,这几年整个国家不太平,民生艰难,兄弟们身在千里以外,且都是平民出身,想必是忙着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所以想抽空聚会谈何容易。
不料就在几天前,周凤岐却在巡捕房里意外碰见了陈福祥。
那是个闷热潮湿的中午,天空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周凤岐穿过巡捕房走廊时,被急匆匆追来的副总探长喊进总探长办公室,神神秘秘,吩咐他去执行一个特别任务。
“密斯脱周,情况是这样的,有一批共产党分子要在贝勒路的一栋房子里举行集会,公董局要求我们到时候派人过去,把这些共党全数抓捕归案。”总探长站到周凤岐跟前,小声说。
周凤岐惊讶道:“抓共产党?这种事我从没干过呀。”
总探长斯密斯耸耸肩,说:“以前这些事都由政治科负责。但现在中共分子在法租界活动越来越频繁,政治科根本顾不过来。这本来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我们法租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公董局迫于上海市政府的压力,不得不站出来做些样子。而且要是放任共产党在法租界肆意妄为,对租界安全也不利。所以我们必须狠狠打击、警告这些共产党,让他们别再把租界当成庇护所。”
周凤岐依旧有些不知所措,说:“我对共產党人并不了解。抓起来以后怎么办?”
斯密斯摊摊手,说:“当然是引渡移交给上海当局,让他们去处置。”
“那还不如让上海当局自己去抓人好了,省得惹麻烦。”周凤岐说。
斯密斯摇摇头说:“No,no,no!这里是租界,按照法律规定中国当局不可以擅自进来抓人……不过这次行动,他们倒是派了个特使过来,负责提供确切情报。密斯脱周,你就别多问了,好好跟对方沟通,做好准备,随时出击。”
斯密斯说完,就朝副总探长使了个眼色。副总探长便带着周凤岐离开了办公室。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那个特使。”走出没多远,副总探长就在走廊的一处停下,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周凤岐进门后,看到有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背对着房门,反剪胳膊,幽幽地站在房间最深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掩着,对方身影模糊。
“陈先生,我把周探长带来了。你们好好商议……”副总探长说完,看了周凤岐一眼,就离开了。
周凤岐看着副总探长离开,扭头便朝对方打量,对方也慢慢转过身。
“周探长,这一次有劳你啦。”对方站在黑暗处,朝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周凤岐听见声音,隐隐有些熟悉。他走向窗户,缓缓地把窗帘拉开一半,让阳光直射进来。
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周凤岐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喃喃道:“福祥?是你吗?”
对方一愣,上前几步,站到周凤岐跟前,上下打量,欣喜道:“哎呀,是兄长!”
“三弟!”周凤岐大喊了一声。两人拥抱到了一起。
周凤岐就这样遇见了生死兄弟陈福祥。就在那个密室里,两兄弟互说别后事。
原来陈福祥在退伍后不久,就进了一支特务部队。现在他效力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是徐恩曾手下的一名亲信干将,半个月前才从武汉调到上海。
周凤岐呆呆地看着陈福祥,内心有些忐忑。而陈福祥显然是因为遇见了生死兄弟,没了防范,在周凤岐跟前无话不谈。
“三弟,你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做事?我听说党务调查科很阴险,专门在背地里对人下黑手。”周凤岐说。
“那些都是偏见,大哥你居然也信。党务调查科肩负党国使命,绝对是个值得去的地方。大丈夫报国从戎,本就是光明磊落,况且还能养家糊口,奔个前程。倒是你,大哥,怎么会到租界里替外国人出力了?”陈福祥笑问。
周凤岐想了想,说:“是呀老三,大哥来这里,也就是看巡捕房还是个可以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地方。不过我早晚也会离开。”
陈福祥听罢,点点头:“嗯。这样说来,这个地方适合你,大哥一向嫉恶如仇,我是了解你的。”
“对了,你这几年遇到过老二吗?”周凤岐又问。
陈福祥摇摇头,说:“没有。我曾经路过二哥的家乡,打听到他现在常年不在家,听说是在做生意。”
“当年要不是老二相救,我们俩的坟堆上早已经蒿草及腰了。”周凤岐深情回忆。
“是呀。我们三兄弟很多年没见面了……”
两人只顾着叙旧,差点就把正事给撂下了。最后还是周凤岐把话题扯到抓捕行动这件事上。
“你们真的打算把共产党赶尽杀绝?”周凤岐问。
“政治这玩意,我也不大懂,我只是执行命令罢了。”陈福祥咬咬牙说道。
从陈福祥的表情中,周凤岐不难看出,三弟肯定没说真话。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兄弟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了变化。
二
第二天,周凤岐带着赵兵早早进入目的地外围查看虚实。
按照陈福祥的说法,今天在贝勒路76号洋楼里有一个可疑集会。最关键的是,有个外号叫“南风”的共产党头目可能也会到场。这个“南风”他们也是只闻其名,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必须要在掌握真凭实据以后,才能动手抓他,否则非但无功,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总探长也给周凤岐作过交代,他们愿意协助打击共产党,一方面是想借此教训共产党人,别有事没事就躲到租界里制造事端,另一方面也要防范调查科在法租界内肆意妄为。所以今天如果调查科没有真凭实据,巡捕房就要阻止他们乱来。否则就会损害租界在上海乃至中国的声誉,践踏租界的尊严。因此今天周凤岐实际上肩负着两个任务,一是协助调查科行动,同时更要严密监督调查科,不允许他们在租界内为所欲为。
昨晚周凤岐宴请陈福祥,兄弟俩都喝醉了。周凤岐说要是二弟在的话,他们三兄弟就齐了。陈福祥说:“是呀,大哥你要是有二哥的消息,一定要带他来。他当年救了我们两个,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加倍回报。”
周凤岐说:“三弟,你现在在这么重要的机构里谋职,算是有出息了。大哥惭愧,混得不如你。”
陈福祥笑笑,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刚才听巡捕房的人说,原来你是法租界的神探,在上海无人不知。我呢,永远都是你们的三弟,什么事也不能动摇我们三兄弟的情义。”说完就给周凤岐倒酒。
两人举杯畅饮,把酒言欢,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
陈福祥说根据情报,目标应该会在下午一点出现。现在是上午十点,周凤岐和赵兵坐在离贝勒路76号不远的一个茶馆里,监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其余兄弟还没有到位,而陈福祥也说要回去听取指示,待行动前再赶来和周凤岐会合。
“周探长,你见过共产党人吗?”赵兵有些紧张。
周凤岐望望他,说:“看把你给吓的,共产党人也是人,难道他们长三头六臂?”
赵兵不作声,周凤岐心里也在打鼓。他有些坐不住,就让赵兵待在原地,自己戴上一顶草帽,慢慢朝贝勒路76号靠近。
按照他的经验,假如对方约定一点钟集会,很可能会提早过来踩点。
周凤岐躲在墙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过往行人。随后他又沿着76号兜了两个圈子,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个时候,赵兵摸过来,请示周凤岐说兄弟们都过来了,陈福祥也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周凤岐说所有人原地待命,等他在这边看到有人进去,再见机行事。
赵兵领命离开。周凤岐又躲在暗处,悄悄张望。
没过多久,有辆黄包车从不远处缓缓驶过来。周凤岐凝神张望,只见黄包车沿着76号洋楼慢悠悠兜了两圈,好像是迷了路的样子。黄包车的遮阳棚放了下来,看不清车上的人。
黄包车又兜了一圈,才停在一个巷子口。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穿西服戴礼帽,拎着一个皮包,慢慢来到了76号门口。
周凤岐拿起望远镜,仔细打量。看着看着,他突然惊呆了。
镜头里的这个人,虽然蓄了胡子戴着眼镜,可无论是模样还是走路的姿态,都让周凤岐感觉非常熟悉,并有一股久违的亲近感。他赶紧调整镜头,仔细辨认,恍然大悟。
眼前这个人,不就是二弟周铭吗?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
周铭已经开始敲门。有个男人打开房门,放周铭进入,又探出脑袋,环视四周,这才万分谨慎地把大门关上。
周凤岐见到这种情景,马上就意识到,二弟或许就是他们要抓的共产党人。
想到这里,周凤岐马上紧张起来。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赵兵带着陈福祥悄悄摸了过来。
“大哥,有动静了没有?”陈福祥把自己隐蔽好以后,看了看对面,急着问。
周凤岐望着陈福祥,急速分析着局面。
二弟八成就是这批集会的共产党人之一,而他们不知道这里已经设下包围圈。按照现在的情况,待会他们一冲进去,这些人谁也别想逃。
正在转念之际,又有几辆黄包车陆续停在76号不远处。从车上下来几个男子,年龄不一,全都直接进了76号。
“看样子鱼进网了。”陈福祥得意地笑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周凤岐问他。
“不急,大哥。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我的内线。他也没有见过‘南风,所以要等他确认哪个是‘南风,拿到确切证据后发信号给我,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周凤岐听了,暗暗心惊:那个“南风”,会不会就是二弟周铭?
那么現在要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三弟?或许三弟知道自己的二哥在里头,会网开一面。但要是他一心想着抓人立功,那么此时把真相告诉三弟,二弟反而更危险。
不要忘记,他们兄弟三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这几年大家各自经历了些什么,彼此究竟有多少变化,还真不好说。
周凤岐突然发现,不知不觉当中,自己有些偏向二弟,甚至想去帮他。而且这种想法来得非常自然,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陆续又有几个人进入76号。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赵兵过来汇报,说一部分兄弟已经在外围铺开,76号已经被围成铁桶。
“等我的内线发出信号,我们就带人冲进去。”陈福祥说。
而此时周凤岐的心神有些乱了。他很想把三弟拉到一边,把实情告诉他。然而他又不敢这么做。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见赵兵暗喝:“三楼有扇窗户开了!”
周凤岐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三楼的一扇小窗打开了。片刻,有个人从窗户里探出身来,转眼之间就从窗户里掉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好!”陈福祥突然惊呼,“我感觉掉下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内线。大哥,赶紧动手吧。”
“好。赵兵,带弟兄们冲进去。”周凤岐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大队巡捕荷枪实弹冲进大门,迅速控制住每个楼层。最后他们在三楼一个大客厅里,截住了一大帮人。周凤岐一个箭步上前,环视众人,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人此时也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周凤岐。
这个人就是周凤岐一直念着的二弟周铭。而此时周铭也已经认出了他。
周凤岐随后又朝陈福祥望去。此时的陈福祥也同样一脸惊诧,望望周铭,又望望周凤岐。
有人过来报告,说掉下楼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陈福祥环视了一下,对周凤岐说:“大哥,帮我把这些人控制起来。”说完就跑下楼去。
三
陈福祥下楼后搜遍线人的全身,也没有找到任何所谓的证据。他估计线人是不小心露了马脚,被人当场弄死的。于是他在整栋楼内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线人留给他的證据。
或许线人根本没来得及拿到证据,就被发现了真实身份。也或者是拿到了证据,但因为身份暴露,证据被销毁了。
不管怎样,这帮人都有问题。因为除了害怕暴露身份,他们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要把刚刚碰头的一个人弄死?
陈福祥马上找到周凤岐,要他把所有人都带走。周凤岐却不同意。
“三弟,你找到能够证明这里有共产党人集结开会的证据了?”
陈福祥摇头,说:“但我们可以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审,一定会有结果。”
“那不行。我们总探长有吩咐,没有证据,我们不能抓人。这些人自称只是旧友聚聚,而且当中有生意人,还有大学教授、记者和律师,惹不得。”周凤岐摆摆手。
陈福祥急了:“大哥,我的线人都死了。这些人一定有问题。”
“我刚才问过了。那个死了的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周凤岐坚持道,“你要是没别的证据,那我就要带队回去了。”
“不行。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陈福祥强硬道。
周凤岐笑笑,说:“三弟,这里是法租界,你没资格发号施令。”
话说到这里,兄弟之间就开始慢慢变味了。
陈福祥看着大哥,终究不敢胡来。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走脱,他也心有不甘。
“大哥,我的线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总不能光听他们一面之词吧。”陈福祥言语中带着逼迫之意。
周凤岐没有反驳。他打电话向总探长汇报后,奉命以凶案程序处理这件事,因为毕竟现场死了个人。他把这些人安置到一家客栈内,以礼相待,严加看管,原则上在凶案告破之前,他们都会被限制自由。
自始至终,周凤岐都没有去跟周铭相认,看得出周铭也不想主动说破。两兄弟就这样默默站着,谁也没有勇气去正视对方,一直到周铭被安排到客栈里。
事后周凤岐问陈福祥,你认出二哥了没有?陈福祥说我当然认出来了。周凤岐说那你就不想上去相认?陈福祥说大哥你傻吗?二哥现在已经跟共产党搅和在一起了,这种时候我怎么会跟他去扯兄弟情。
周凤岐看到,陈福祥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炯炯,眉宇间透着一股决断和戒备。
那么二弟究竟是不是共党分子呢?周凤岐有些犹豫。
以他对法租界当局的了解,这次虽说没有让调查科在租界内胡乱抓人,但用不了多久,调查科肯定会如愿以偿,把这些人全部带走。个中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利益交换的事。只要有利可图,租界当局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他们起先对调查科的强硬,其实只是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
所以周铭如果确实是共党分子的话,这次注定在劫难逃。
想到这些周凤岐有些不安。最后他想清楚了,即便二弟就是他们要抓的共产党人,他也要帮他逃过这一劫。
周凤岐又去找了陈福祥,试探地问:“三弟,我们三人是生死之交,现在老二有难,我们要不要去帮他一把?”
陈福祥此时已经换上一件深色中山装,举手投足,无不显露出调查科的某种气质。闻听周凤岐的话,陈福祥不假思索,连连摆手。
“大哥,你可别做傻事。二哥如果真是共党分子,性质非同小可。”
这一句话足以令周凤岐明白了陈福祥的立场。可是当年周铭舍身相救的那一幕,一直清晰地映在周凤岐的脑子里,令他无法安宁。
“共党分子就这么可憎,让你连生死兄弟都可以不顾?”周凤岐忍不住,继续说,“这件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死吗?就算你因此死了,也只是还给老二一条命啊。”
陈福祥不耐烦,说:“大哥,你别感情用事。这事弄得不好,真的会掉脑袋。我们还是多祈祷二哥不是共党分子吧。”
“就算是掉脑袋也要帮他。别忘了我们发过誓,一辈子都是生死兄弟。”周凤岐一拍桌子,愤怒地说。
陈福祥对周凤岐还是有些畏惧的,加上他心虚,无心再纠缠,敷衍几句,便急匆匆离开了。
周凤岐无奈,按照程序去了趟客栈,单独提审这帮人。当他看到执勤巡捕高颖把周铭带进临时审讯室时,再也按捺不住。他支走了高颖,拉着周铭的手,开口就喊二弟。
周铭面露欣慰之情,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短暂的感叹之后,周凤岐直截了当地问:“二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人?”
周铭正视着周凤岐,缓缓点头。
周凤岐大惊:“你还真承认了,这么胆大,不怕我抓你吗?”
周铭笑笑:“不怕。大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周凤岐注视着周铭,缓缓道:“我可以想办法找个机会把你放走,但老三那边,可能有点麻烦。”
周铭摇头说:“我知道,这几年调查科一直死盯着我们。但现在老三的线人死了,证据也已经销毁,他没有证据能证实我是共产党,早晚得放人。你没必要冒这风险,但可以把我们被关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让舆论来压制他们。”
周凤岐爽快地答应了。
就在这个时候,提审室门外,高颖慢慢走近,四顾无人,就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里面的对话。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提审室里的周铭突然说,“在这一两天里,我应该会收到一张邮局寄来的包裹提取通知单。到时候邮递员会把通知单投进我租住处的邮箱里。”
“那又如何?”周凤岐没听明白。
“这个包裹里的东西,足以证明我是共产党。如果被调查科拿到这张通知单,再去邮局把包裹取出来,那我就完了。大哥,你能帮我拿走通知单吗?我把房门钥匙给你。”周铭说着,拿出一把钥匙。
“好,我帮你取走通知单就是。咦,你给我钥匙干什么?”
“我租住的那个房子,邮箱钉在房门里面。邮箱的投入口跟房门上凿开的一道缝打通了。邮递员只需站在门外,把邮件塞进房门上的这道缝里,东西就会落入房门里面的邮箱内。所以必须开门进入里面,才能打开邮箱取走东西……”
周凤岐马上紧张起来。他之前已經从可靠渠道获知,陈福祥已经把周铭看作重大嫌疑人,并按惯例派出两名手下躲在周铭家里,实行24小时监控。
而就是这样一个常规的监控手段,此时却成为二弟的致命脉门,同时也成为周凤岐获取通知单的障碍。他有心去邮局提前拿走通知单,可邮局的人他不熟,没办法拿走别人的通知单。如果用巡捕房的名义去,或者来硬的,动静又太大,肯定逃不过老三的眼睛。而且现在时间也来不及。
周凤岐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接过钥匙,点了点头,说:“放心,二弟,这事我替你办。”
二弟显然不知道房子里有埋伏,而周凤岐也不想说破,他不想让二弟徒增担忧。反正他会想办法拿走这个通知单。
周铭欣喜地拉着大哥的手致谢。周凤岐勉强笑笑,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把人带走。”
站在门外偷听的高颖赶紧推门进入。
四
周铭的事也终究让陈福祥有过一阵惶然。自己这条命都是二哥给的,现在理应网开一面,放二哥一马。何况大哥也有这个心思。
可他深知以自己的资历,能够进入调查科已经算是走了狗屎运。现在徐恩曾又那么器重自己,他要是徇私枉法,放走嫌疑人,也实在对不起党国和长官的栽培和期望。二哥原本也是党国战士,现在却跟共产党同流合污,受些惩罚,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兄弟不讲情面。
更何况徐恩曾在闻知这次行动不仅赔了线人的命,而且抓到的那些人还成了烫手山芋时,非常生气。就在今天,这个消息已经被媒体捅开,调查科被指责胡乱抓人,非法囚禁,连法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接连遭到舆论抨击。对此徐恩曾狠狠骂了陈福祥一顿,最后气呼呼地让他看着办。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利索,扳回这一局,这样才有脸去见徐恩曾。
但陈福祥估计大哥绝不会眼看着二哥受困坐视不管的。大哥的脾气,自己是再熟悉不过的。
正因为如此,陈福祥悄悄买通了大哥身边的巡捕高颖,让他遇事多留个心眼。而高颖也不含糊,偷听到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部分谈话。
高颖的情报非常重要。这足以说明二哥就是共产党。但光凭高颖的口头证明,实在没有说服力,更没有办法令徐恩曾满意。
目前只有那个包裹才足以证明二哥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一定要拿到。
他原本想从邮局入手,截住通知单,然后获取包裹。但一转念,他又有了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他料定大哥会去帮二哥拿走通知单,但大哥未必知道自己已经在二哥租住处设下埋伏。所以一旦大哥上门,必定可以人赃俱获。这样索性给大哥也套上个通共罪名,让他生不如死。一旦自己秉公办事把二哥扳倒,大哥决不会饶过自己。这是件挺烦人的事,所以不如赶尽杀绝。
与此同时,法租界迫于舆论压力,向社会公开承诺,三天后不管有没有侦破命案,巡捕房都将把软禁的人员全部释放。
陈福祥眼见时间紧迫,暗暗着急。这次要是失手,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他在二哥家里又派了两名特工,并嘱咐这四人,一定要揪住进门取邮件的那个人。
剩下的时间,陈福祥只能等待。一天后,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二天快过去了,周凤岐依旧没有任何举动。
陈福祥平时也就在巡捕房溜达,顺带着留意周凤岐的举动。但他发现周凤岐平静如初,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招呼,甚至还要拉着陈福祥去喝酒。
陈福祥满肚子心事,哪里喝得下酒。他意识到再过一天,这些人就将被放走,那将是一个灾难。
他打电话询问监控的四名弟兄。对方说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情况,通知单还没投进邮箱,另外带的干粮快吃完了。陈福祥呵斥他们要坚持住,一天不吃饿不死,并警告他们谁也不能进出这幢房子,免得打草惊蛇。
但是大哥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呢?高颖是亲耳听见大哥答应帮二哥取走通知单的。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陈福祥依旧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周凤岐也一直在巡捕房里忙碌。按照法租界的承诺,他们会在下午四点准时释放所有关押人员。
陈福祥有些绝望,打电话给监控队员。队员还是说没有任何情况。通话快结束时,队员突然惊呼:“队长,邮递员刚刚来过,还朝邮箱里丢进一个信封。”
陈福祥一阵兴奋,喊:“快看看是什么。”
对方一阵忙碌,随后告诉他说:“不是通知单,只是一份推销信。”
陈福祥愤然挂了电话,一转脸就看到窗户外的大院里,周凤岐正在跟手下交代事情,神色平静。
高颖之前听到二哥说,通知单在头两天里就该送到,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怎么还没动静?莫不是……
陈福祥赶到邮局询问。邮局值班人员查阅记录后告诉他说:“福可森路213号是有个邮件,昨天已经投送。”
“昨天?没收到啊!”陈福祥纳闷,问,“那今天有邮件吗?”
“今天没有。”值班人员看着记录说,“昨天是一个包裹通知单,而且今天包裹已经被人取走了。”
陈福祥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渐渐意识到,这次行动铁定是出了意外。他打电话给客栈,留守的队员告诉他,现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巡捕房刚刚释放了所有被软禁的人。
陈福祥恼羞成怒,气冲冲地来到二哥租住地,踹开房门,冲着那四名手下大发脾气。
“队长,我们真没偷懒。24小时轮班守着。”队员委屈地说。
陈福祥的心里也不认为这四人会偷懒误事。但昨天投送过来的通知单呢?房门没有被打开过,也没有其他人进入过房子,在外面是不可能从邮箱里拿走通知单的。
“今天投送的那封信呢?”陈福祥问。
队员把信封交给他。陈福祥抽出里面的纸张,发现只是一份电器推销信,心里奇怪:刚才邮局的记录里并没有显示福可森路213号今天也有邮件呀。
陈福祥开始仔细检查推销信和信封。突然他发现,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黄银亮,但这里明明是二哥周铭的住址。难道这封信不是寄给二哥的?
他还发现,这里明明是福可森路213号,可是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却是福可森路212号。
陈福祥连忙跑出房门,碰巧遇见一个中年男子经过。他连忙询问:“爷叔,请问这里有个叫黄银亮的人吗?他住在212号。”
中年人点点头:“有呀。诺,就是这家……”
中年人边说边朝隔壁一户人家指了指。
这样看来,这封信是被投递错了。既然这封信会被误投,那么寄给二哥的通知单,会不会也被人投送错了呢?
陈福祥慢慢走到隔壁门口。他发现这一片居民家的信箱全是一个规格,都是从房门上的缝隙投进去,需要从房门里面的邮箱里取出邮件。
陈福祥推了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那个中年人见状,又说:“黄银亮全家去旅游了,家里没人。”
陈福祥谢过。等中年人离开后,他拿出工具,拨开门锁,推门进入。在他家的邮箱里有很多邮件,但陈福祥翻看了一阵,发现没有自己想要的。
陈福祥想起邮局值班人员说过,已经有人拿着通知单,去邮局把包裹取走了。所以他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有价值的东西。这说明通知单一定也是被误投,然后又被贪小便宜的人冒领。至于误投在哪家,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怎么会那么巧?他最希望得到的这张通知单,偏偏就被邮递员误投了。其实邮递员投错邮件的概率是非常小的。那么除了巧合,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就在这时,有辆车驶来,停在213号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正是周凤岐和周铭。
三人相见,不免有些尴尬。
“三弟,你在这里做什么?”周凤岐冷冷招呼道。
“我我……我有点事。大哥你这是……”
“你二哥刚被释放。他想回家拿点东西,然后直接去火车站,离开上海。”周凤岐说话时,周铭瞟了一眼陈福祥,径自朝自家门口走去。不料跟从里面走出来的几个调查科队员差点撞在一起。周铭鄙夷地看了陈福祥一眼,绕开队员,走了进去。
“三弟怎么愁眉苦脸的?二哥脱险,你应该高兴才对。”周凤岐站在车边,讥讽说。
陈福祥无心跟他纠缠,自感大势已去,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不免心生悲凉。
片刻周铭拿了箱子出门,直接上了车。周凤岐开车离开。
陈福祥看着两人离开,突然想起,那张通知单的神秘消失,会不会跟大哥有关呢?
陈福祥满心狐疑,站在黄银亮家门口发愣。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黄银亮家的门牌上,突然惊骇。
随后他又跑到隔壁周铭租住的房门口,紧盯着门框上方的铁皮门牌,这才恍然大悟。
他终于知道通知单是怎么消失的了。
五
“二弟,包裹我替你取回来了,就在后备箱里。”周凤岐边开车边说。
周铭欣喜地望着周凤岐,点点头:“多亏了大哥,我才躲过一场灾难。那个包裹就留给你吧。”
“给我?里面是什么东西呀?”周凤岐奇怪地问。
“是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进步书籍,还有一些我们编印的刊物。你有空看看,或许会有启发。”周铭望着大哥,微笑着说。
周凤岐猛地刹车,望着二弟发愣,随后才说:“二弟,你这是何意?”
周铭望着周凤岐,意味深长地说:“大哥,你真的想在租界巡捕房干一辈子吗?”
周凤岐面露尴尬之色,说:“你这是在埋怨大哥,对吧?”
“当然不是。大哥在巡捕房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做得风生水起,兄弟佩服。但我以为,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哥的眼光要放长远一些……”周铭微笑着说。
“所以你才要把那些书刊送给我看,对吗?”周凤岐多少已经看透兄弟的用心,有些感慨。
“哈哈,大哥心里这么亮堂,我也就不多说啦。”
“其实不消你说,我看到上海有这么多租界,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我也是中国人。”周凤岐索性把车熄火,抚着方向盘说。
“所以我们一定要让这些租界在中国彻底消失。”周铭一字一顿地说。
周凤岐看了看周铭,感叹说:“看来你们的心很大呀。以后自己多保重。你的那些书刊,我一定会好好读的。”
周铭笑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大哥,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通知单的。刚才我也看到了,我家里一直有人守着,你不可能开门进去的。”
周凤岐得意地说:“这其实也很简单。头一天半夜里,我偷偷摸到你的住处,撬下你家门框上213号的门牌,然后去跟隔壁212号家的门牌对换了一下。这样一来,邮递员肯定会把你的通知单投送到212号家的邮箱里,而埋伏在213号家里的调查科队员对此毫无察觉。因为你说过,通知单就在这一两天里到达,所以第二天晚上,我想办法进到212号家,在他家邮箱里找到了通知单,天亮后我托靠得住的人去把包裹取出来。就是这样。”
周铭听罢,恍然大悟,连着说了几声好。
“大哥,你为什么要冒险救我?是因为我是共产党吗?”周铭微笑问。
“我是個爱较真的人,二弟。我做不到三弟那样绝情。至于你是共产党这一层,我也没看出你们有多坏。”周凤岐笑笑说。
兄弟俩相视一笑。
“大哥,其实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周铭突然说。
周凤岐问:“你是想让我参加共产党?”
周铭笑笑,直视周凤岐,说:“开车吧,大哥。这种事我们从长计议。”
周凤岐开着车,一路上认真地思索着。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东方剑》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