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茅草》连载(六)
2017-09-22黄厚江
黄厚江
在一个中午,麻溜遇到了仇人胖桃
这是一个很闷热的中午。按道理天还不应该这么热,槐树上、楝树上已经满树都是声嘶力竭的蝉声。树叶子一动也不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太阳已经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狗也不再溜达,找一片树荫伏在那儿乘凉,伸着长长的舌头喘气,肚皮很夸张地一瘪一鼓,就像拉动的风箱。
爷和妈妈拉了条席子在客厅的地上睡午觉。妈妈叫麻溜也睡觉,可麻溜睡不着。“别滚来滚去闹得人睡不安稳。不想睡,就自己到厂里玩。”妈妈说。
这里的人家到了夏天,大多会在屋子附近找块空地搭上一个厂,也就是将四根竹竿或者树棍竖在土里作为柱子,然后再用竹竿或者树棍在柱子上面横竖交叉地将四根柱子连起来搭成架子,在架子上面盖上草帘或者苇席,用绳子扎一扎紧,就搭成了一个两丈左右见方的厂。既可以遮阳,也可以遮露水和小雨。天实在热了,就在厂里面吃饭,晚上可以在厂里面聊天。甚至有很怕热的人,中午或晚上就睡在厂里的桌子上。有的人家还会将南瓜、黄瓜或者葫芦的藤引到厂的顶子上,于是厂顶的棚上就有了一片片绿色的叶子。有藤从四面垂吊下来,藤上或许还吊着丝瓜、黄瓜或者葫芦,而下垂的藤,总是使劲地向上拗着头,看上去很是有趣,麻溜觉得就和自己倒挂在树上差不多。麻溜家的厂只用了一根柱子,因为一边挨着屋子的山墙,在墙上掏了两个洞,把作为横梁的两根竹竿插到洞里,省了两根柱子,又把一棵高大的楝树作为一根柱子,又省工又省料。靠着树根栽的两棵丝瓜顺着楝树爬到了厂的顶子上,开着一朵一朵黄色的花。
麻溜不想睡觉,但也觉得很无聊。他先在吃饭的桌子上躺了一会儿,可是不一会儿后背就紧紧粘在桌面上,很不舒服,他就把自己的弹弓掏出来想换上新的橡皮筋。这新的橡皮筋是加宽哥哥进城买给他的。麻溜的弹弓橡皮筋时间太长了,都没有什么劲了。再说,麻雀子他们的弹弓都已经换成16根橡皮筋的了,而麻溜的还是8根。麻溜早就想换了,可是一直没有凑够钱买皮筋。今年春天打楝树果子卖的钱,还不够。有一次加宽进城买书,就帮麻溜带了一盒皮筋回来,很多很多根的。可是皮筋在自己的房间里,麻溜不想进家里去拿,怕闹醒了爷和妈妈睡觉,说不定要挨爷一巴掌的。
于是麻溜便爬到大楝树上玩。麻溜家的这个大楝树很高,枝叶也密,爬到最上边一个树丫上,能够看到半个庄子。当然,也只有麻溜能够爬到最高的一个树丫。麻溜最喜欢爬到这个高高的树丫上,端着自己刻的木头小枪或者挂着爷为他做的大刀,像新四军的游击队员一样站岗。麻溜很喜欢这样站岗的感觉。他常常想象着日本鬼子或者美国鬼子从哪里进村,他怎么发现了鬼子,然后怎么给游击队发出信号,自己怎么把鬼子带进荡里,最后被埋伏的游击队消灭掉,而自己又怎么成功地逃走。
整个庄子都在麻溜脚下,麻溜就像站在高山上看下面的小山,一个一个茅屋的屋脊都在他的眼下,起起伏伏就像海里的浪,还能看见靠近的好多家的小院子,谁出来倒水了,谁从堂屋走进了厨房,谁家的狗在院子里懒洋洋地躺着,他都能看得见。还在他小的时候,就用弹弓打中过麻雀子家懒洋洋睡着的狗,疼得它瘸着腿“汪汪”地叫,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有一次,他用弹弓打中了咬着小脚五奶奶的黄母鸡准备逃跑的一只很大的黄鼠狼。那黄鼠狼丢了鸡撒腿就跑,被小脚五奶奶逢人就夸了很长时间,但还是被他爷瞪了一眼:“这种东西打不得的。”
麻溜站在树丫上东看西看,又开始想象他的打仗故事。忽然他发现几个鬼子从最东边的一条巷子进村了,鬼子人不多,一共就三五个人。“就不用向游击队汇报了”,麻溜想,便端着枪瞄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叭!”一枪撂倒了这个最前面的日本鬼子,他又端起枪瞄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叭!”一枪又撂倒了这一个。这时鬼子的小队长走到了最前面,他的眼鏡在太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光。麻溜用枪慢慢瞄准着,枪的准星跟踪着这个鬼子小队长的头。突然,麻溜发现准星对着的是一起从巷口朝着他们家这边走过来的胖桃和他弟弟。很长时间看不见胖桃了,麻溜差点儿都把他忘记了。他们是一个庄子,但不是一个生产队的。大概胖桃自己也不敢见到麻溜,因为有人告诉他,说麻溜遇到他一定会打他的。是的,麻溜曾经在心里发狠一百次,要找个机会、找个借口报复胖桃,但麻溜不急,他知道这个机会、这个借口一定会有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拐子爹爹说的。
麻溜摸出了塞在腰里的弹弓。麻溜知道弹弓的橡皮已经没有劲了,可是打这么远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是居高临下,一个楝树果肯定能让胖桃的脸肿一个大大的包。麻溜摘了一个青青的、不大的楝树果子,把它紧紧包在弹弓的皮兜里,慢慢拉开皮筋。可是麻溜只是拉了拉,又松了手,他忽然想起在大盐河边上和胖桃他们几个人用瓦片砸轮船的事。
那天是星期天,他和胖桃几个人一起挑猪菜。篮子满了之后,就在大盐河边上玩。先是在陡陡的河坎上挖神仙洞,也就是掏一个洞当作供神的神龛,在里面再做一个供桌,捏几个菩萨。神仙洞挖好了,大家就在水边用瓦片打水漂,比谁的瓦片打得远,谁的瓦片在水上漂的次数多。这时来了一个拖船,很长很长,大家一数,一共有十四条船。有些船上除了掌舵的人,还有人坐在船舱的盖板上吃西瓜。这时不知是谁打的瓦片在水面上飘了几次之后竟撞到了船帮上,“咚”的一声然后反弹到水里。这个船上的人听到了响声,一起站起来对着岸上叫骂。
有的骂“王八羔子”!
有的骂“小杂种”!
有的骂“小土匪”!
还有的从船上找了砖块对着麻溜他们狠命砸过来。
本来,何淖庄的孩子对那些长得白白净净,穿得体体面面,从不下地干活却都是吃白米饭的城里人,既羡慕又不满,既向往又妒忌,甚至觉得他们就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总是编出很多故事取笑他们。在麻溜他们眼里,这些船上的人同样也是不劳动的城里人。于是,听到叫骂,麻溜他们几个人也都火了。
“妈的!砸他们的狗头!”不知谁喊了一句。
“进攻!”麻溜下令。
于是几个人一起在河沿上捡起瓦片砖块对准拖船上扔过去。这个拖船很长也很慢,嘭嘭嗙嗙地很多瓦片落在了船上,船上的人跳着脚对着他们痛骂。endprint
“咚”的一声,麻溜的一个砖块砸到了船舱上,一个人正坐着吃饭,砖块砸到了钢筋锅的盖子,然后一弹打中了那个吃饭人的脸。那个人“呀”的一声就用手捂住了脸。船上有人吹响了哨子,哨子声一节一节传到最前面的轮船上。轮船停了机器,整个拖船就像一条死蛇歪七扭八地浮在河里。有几个人划一只小船准备上岸。
“快跑吧!”不知谁说。
“撤!”麻溜说。于是几个人撒开腿就飞跑。据说那个船上的人上岸到庄子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人,就找癞爱武报告了情况,并且警告如果再有人砸轮船,就要带人扫平庄子,还要报告公安局。麻溜他们没有想到这件事癞爱武居然没有追查,也就是在广播里要各家教育细小的不要砸輪船了事。麻溜爷一直怀疑这件事情与麻溜有关,可是问了美国嘴子,问了胖桃,他们都说没有。后来这件事就没有人再提。
麻溜悄悄塞起了弹弓,等他们兄弟俩就要走到楝树的下面,他“啪”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麻溜,你要干什么?”胖桃弟兄俩吓了一跳,胖桃问。
“我在我们家树上玩,也要你管?”麻溜问。
“我们要去我们三爷家……”胖桃弟弟说。
麻溜瞪了他一眼,胖桃弟弟便不再说话。
“麻溜,上次我……”胖桃胖胖的脸红成一片,说话更结巴了。
麻溜看着他红红的脸,心里一咯噔。麻溜听说胖桃爷对胖桃很不好,再看看他弟弟,眼睛露着很害怕的样子。麻溜便走到他跟前,两手叉腰看着他不说话。忽然发现他两只手别在背后,便问:“手里是什么?”
“小画书。”胖桃弟弟说,把手拿到了前面。麻溜盯着他手中的小画书看,不说话。
“二子,”胖桃说,“画书借给麻溜看吧。”
胖桃弟弟盯着麻溜,没有动,麻溜也盯着他看,也没有动。
“二子,画书快给麻溜吧,”胖桃说,“我们要送米给三爷家的,他们家还没有吃饭呢。三爷病了,家里没有米了,我妈叫我们送点米给三爷家。”
这时,麻溜才发现胖桃手里拎着一个用旧裤腿做的黑色的小布袋子。
“让我看看是什么画书。”麻溜向胖桃弟弟伸出了手,胖桃弟弟不情愿地把书送到麻溜手里。画书没有封面,麻溜便翻了几页,原来是《小英雄雨来》,麻溜看过的。
“麻溜,你和哪个叽叽咕咕说话?”这时麻溜妈妈醒了,在家里问。
“没有人。”麻溜一边回答妈妈,一边将画书塞进胖桃弟弟手里,挥手让他们走。
妈妈并没有起来。夏天的中午是漫长的,劳累的大人会睡很长很长时间的午觉。堂屋里很快又传来妈妈和爷的呼噜声。
“天热,不要出去晒顶子!就在厂里玩。—不要七里空隆地闹,你爷要睡觉的。”
妈妈停下呼噜声说了一句话,接着呼噜声又响了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