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卫自己也成了父亲

清兵卫一家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有一点意外的支出就能让他们家几天内吃不饱，比如上星期他为父亲置办了一口棺材。

好在他的妻子对此毫无怨言，女儿靠着学校配发的副食也能保持营养。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

女儿的老师正在家访。

清兵卫挺起腰杆，在客厅里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他的妻子恰在这时端上来两杯茶。

老师的话语和前几次不同，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很担心你孩子的状态。”

清兵卫心里咯噔一下。

“她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课间或是放学喜欢一个人低头在课桌下做小动作，阴沉得很，不知道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上个月……”

清兵卫抬头看了看落地窗上沿，那里有一个风铃，是女儿上个月拿来的，说是学校有个活动，同学间互赠了礼物。清兵卫看着漂亮的风铃，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女儿恐惧得浑身颤抖，因为她的父亲清兵卫正在她的房间把她的宝藏一件件拣出来，扔进黑色的垃圾袋内。

女儿收集了那么久的宝藏，有从教堂那儿捡到的碎裂的彩色玻璃，从路边咖啡店内得来的几只歪折的汤匙、叉子，一张从同学那儿要来的漂亮的信笺……

清兵卫拿起女儿的笔筒，笔筒外覆盖有一层厚厚的透明胶水，胶水里渗有碎玻璃，发出晶莹的亮光。

“你做出来的？”

女儿点头。

笔筒被摔进黑袋。

清兵卫拿起女儿的笔盒，铁制的笔盒，外面包了两层手绢，手绢中间填充了棉花，用了贝壳一类的装饰掩藏住了线头和手绢间的裂缝。

“你做出来的？”

女儿微微摇头，眼睛不敢看父亲。

“哼，骗我？”笔盒被摔进黑袋。

清兵卫走进客厅，拿出风铃。风铃有四根长短不齐的铁管，用木片做撞槌，能发出“丁零”的脆响。

“也是你做的？”女儿低着头，肩膀耸动。

“身为一个女孩，一点不自重，整天玩这些破烂，也不嫌脏！”

清兵卫不甘心地检查起女儿的书包来，从一个小夹层中搜出钳子、扳手一类的“作案工具”和一个破损的葫芦。

葫芦有加工的痕迹，几朵纸花贴在葫芦上，勉强遮住了葫芦上粗长的裂隙。

清兵卫把工具扔进垃圾袋，留着那个葫芦在手上。

清兵卫看到这葫芦时，心情忽然平静下来，提着袋子走开了。

清兵卫习惯性地摩挲起那只葫芦来，手法熟练。

清兵卫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熟练，身体跟着一种奇妙的本能动了起来。

他忽然记起，记起他只有12岁的时候，他曾痴迷于一种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回身问道：“这葫芦你拿来干什么的？”

女儿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清兵卫看着女儿，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懦弱地缩在墙角，对外界的侵略毫无抵抗力。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

第二天，清兵卫的妻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正以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痴迷的神情把玩着手中的葫芦。

女儿不知昨晚父亲为什么放过她，她看向父亲的眼睛。从那双浑浊的双眼中，她看到如同日出时，刺破晨雾的阳光。

【续写锐评】

《清兵卫与葫芦》是被日本人尊称为“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的短篇小说代表作，1913年发表于日本最大的报纸《读卖新闻》上。郁达夫对志贺直哉有很高的评价，他在《致王映霞》中写道：“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清兵卫与葫芦》讲述了一个小学生热衷于葫芦，并且对于鉴赏和收藏葫芦有特别的艺术天赋，但最终在老师和父亲的压力下被迫放弃这一爱好的故事。小说的结局是开放式的：“……清兵卫现在正热衷于绘画，自从有了新的寄托，他早已不怨恨教员和怨恨用槌子打破了他十多只葫芦的父亲了。可是他的父亲，对于他的喜欢绘画，又在开始嘀咕了。”课后我讓学生续写故事，上面就是两篇学生习作。

《油画世界》想象奇特，内涵丰富，情感动人，构思别具匠心，有大师风范，作者余嘉伟深度关注清兵卫的内心世界，却又对现实世界有着清醒的认知，所以设计了幻想与现实虚实交织的情节，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幻想世界的瑰丽辉煌，让作品更具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深刻大气，令人叹为观止。

《清兵卫自己也成了父亲》从一个理性而深刻的角度，预见了人性的普遍迷失。我在课堂上出示过一则文本材料：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节选）。我问学生：“鲁迅说得好不好？”学生说很好。我又问：“那么鲁迅自己做得好不好？”学生一开始愣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男生说：“他自己并没有做到。我们初中时学过他的一篇散文《风筝》，他在其中的表现跟这篇小说中的教员和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我问学生：“鲁迅一生为他母亲赠送给他的一件‘礼物所苦，那就是家长包办的、与朱安有名无实的婚姻。按说他对于家长专制应当是由衷反感，绝不可能效尤，为什么他却对弟弟做了同样专横粗暴的事？”讨论之后，我出示了两则名言：“所有的大人，都是变坏了的孩子。”（美国儿童文学家苏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长大，在于遗忘。”（《小王子》）人很容易被环境同化，尤其是个性软弱的人，很容易反过来做曾经压迫过自己的恶势力的帮凶，去牺牲更多的后来人。所以，清兵卫步父亲后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作者曾庆梓清醒地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性，不过，他还是给小说设计了一个能让人看见希望曙光的结局：人性有可能迷失，人性也有可能被唤醒。只要我们再多坚持一下，就能走到黎明，看见刺破晨雾的阳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