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

白航++陈锋

吱呀”一声，仓库的门被打开，枪炮坦克有序地陈列在其间。展冲饶有兴致地捡起一支毛瑟长枪，拉开枪机，声音清脆手感流畅。仓库保管员笑着告诉他：“这些老家伙都是历史的见证，我们平时很注重保养。炮区在那边，请跟我来。”

展冲跟着保管员来到摆放炮具的位置，一口气挑出几十门涂着“昭和”字样的小山炮。“这些都是抗战时从日军手里缴获来的。”保管员说道。展冲点点头：“就它们了，装车拉走。”

“嗯，我能问一句你们要这些古董做什么吗？”保管员问。展冲摸着钢炮，感慨道：“之前咱们有支礼炮部队，‘文革时解散了，现在我们奉命再组建起这支部队，它们就是我们礼炮中队的家底了。”

战士们把漆面斑驳的山炮拉回去，着实费了一番力气为它们喷漆上油，继而填弹试射。展冲瞅着分贝仪，音量90分贝符合标准，连续试射21响，炮膛零件完好。展冲放下心来，对大家说：“明天正式训练！”

训练有条不紊地展开，但展冲的心又悬了起来。上级来了通知，后天有一场迎外仪式，自己的部队要初次登场亮相—— 这可不比战场放炮，打偏了还能补炮，一旦在外交场合失手，轻则丢国家的脸面，重则引起外交纠纷，给他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颇有喜剧色彩的是，他们首次迎接的是日本贵宾……

部队连夜将礼炮拉到预定位置，挺拔帅气的礼炮兵严谨地把炮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军乐团单独为他们演奏了几遍到时需要演奏的乐曲，这次需要鸣放19响，乐响炮始，乐毕炮停，展冲领着部队卡着节奏空膛练习了大半夜。

次日上午，宾客终于来到，展冲如同上战场一般，命令道：“准备！”战士们单膝跪地，主炮手拉开炮栓，递弹员打开弹箱取弹双手托予副炮手，副炮手塞弹进膛，将炮门关闭，射前工作准备就绪。

展冲紧张地看着军乐团，指挥举起指挥杆，展冲下达第二道准备的命令：“鸣放！”炮声随着乐曲响起，迎宾现场庄重严肃，无数记者与全球的目光集中在核心区域。排场后面，景象却是忙碌异常，炮兵们快速换弹上膛准备击发，24门炮要做到同时击发，这精度若非极度专注的专业炮手来操作，根本无法做到，来不得半点失误。

乐曲奏完，最后一枚礼炮击发，首秀圆满！展冲长长嘘了口气，身体竟然有些虚脱。

仪式结束，评价很快反馈回来，其中有来自外宾的首肯：“中国的礼炮真响，把我五脏六腑都震撼了！”一名战士乐呵呵地说道：“他们这是在夸自己造的炮好呗？”展冲瞪了他一眼，自己却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

毫不夸张地讲，要问在和平时期战士们受伤概率最多的部队有哪些，礼炮部队绝对能算进去—— 虽然他们并不担负作战任务。

“轰”的一声炮响惊动正在操场上转悠的展冲。展冲想：怎么回事？今天不是没安排实弹训练吗？“炮阵”那儿出现混乱，展冲知道出事了，急忙跑过去。由于训练强度大，炮膛摩擦得炙热无比，一枚刚退出来的炮弹在一名战士手中爆炸，把战士的胳膊炸得血肉模糊，当场昏迷不醒，部队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所有医生都认为野战部队的人来了，战士们用粗糙大手递过士兵证后，大夫愣了：“禮炮部队？”

“大夫，他的伤势怎么样？”展冲焦急问道。大夫检查了伤情，摇了摇头：“手是保不住了。”展冲的泪登时流了下来。

战士们在常年高强度的训练中受伤很多，手指被炮栓挤断，手掌被磨烂，天天跟炮弹打交道，他们的手磨得粗粝不堪，指甲不全，只为那标准的动作和精准的炮响。

多年后又是一次任务，百门炮，五十门一响，连续二十八响，规模在世界礼炮鸣放史上罕见，因为声响实在震撼，方圆三公里以内的居民全部撤离。

由于耳塞不足，展冲把自己的耳塞递给了一名战士，战士随手又给了新兵。展冲命人找来大量棉球分给战士们，也往自己的耳朵里塞了数枚。

一小时之后，仪式开始。展冲嘶吼出鸣放的命令，炮群齐鸣，地动山摇，硝烟滚滚，雷霆万钧的声音甚至把在天上经过的飞鸟震晕坠下，每一响好似开山锤砸到身上那般，展冲顾不得耳朵刺痛，全神贯注地盯着批次鸣放的礼炮，脚底亦被震得麻痛。

“熬”过了这短暂的二十八响，展冲摘出棉球，发现已经变成了红色，他望着偌大广场，场面宏大热闹但他却听不到声音，整个世界嗡嗡作响。

展冲挨个检查了每名战士，发现不少战士的耳朵都出了血，由于听力受损的他无法掌握下达命令的声音，而一些战士也听不清他下达命令的口令，导致整队回营时秩序出现混乱，上级首长没有批评他们，对着他们缓缓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巨大的响声震得他们耳鸣头晕，参加仪式的战士们几乎两天没有吃下饭。展冲和几个战士去检查了耳朵，诊断书上写着听力永久受损，大夫颇为感慨地说道：“每天来看伤病的兵种不计其数，我以为你们这种非战斗单位都是大爷兵，真想不到……你们辛苦了！”

年底老兵复原，那个失去手掌的战士抚摸着陪伴了三年的礼炮，没有丝毫的怨恨后悔，低头亲吻了炮身，展冲陪着他，他扭头告诉展冲：“队长，这炮厉害呀！咱们国家的礼仪和威风全靠它打出去，这炮声一响，震天撼地的，爽！别说要我一只手掌，能让我再陪它几年的话，我愿意把命给它！”

展冲把一枚微型礼炮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想它了就看看它，想部队了就来住几天，祖国永远忘不了你们。”

像往常一样接到出发命令后，部队登车开赴广场。礼炮早已不是那批昭和造，战士们亦换了一批又一批。十辆牵引车和三辆保障车沿着方案中的路线疾驶，礼炮部队多年的传承造就一批技能精湛甘为奉献的战士，手表显示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展冲打开杯子喝口水，跟身边的参谋长聊起了天。

“前面严重堵车。”前车反馈来交通信息，展冲下车查看确实堵得厉害，他下令实施第二套预案。今天不知咋的交通异常拥堵，车流把部队堵在中间动弹不得。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外宾已下了飞机上了车，展冲将情况汇报上去又找到交警，交警也是一筹莫展，看着代表着国威和形象的礼炮部队，交警咬咬牙，说：“抬车开路！”endprint

“大家好！我们是中国礼炮兵，外宾即将到达迎接地点，我们需要挪动大家的车辆，为了我们能够准时到达请大家配合，国家的礼仪和外交需要大家的支持！”指挥车响起号召，战士们下车和交警又挨辆车解释，司机们一听是国家大事纷纷下车帮着把自己和旁边的车抬到一侧。

遇有不配合下车的，不用战士和交警，司机们合力将车抬走，边抬边骂：“你没素质，我们帮你治！你想丢人就在这儿丢！别让咱们的脸丢到外国人那儿去！”

有人趁机问展冲：“我能问个问题吗？”展冲说：“请讲。”

“咱们国家现在这么强大，你们为什么还要跪着开炮？”

“老传统就是这样。”这个问题问到了展冲的心里，但不方便多回答，只好搪塞過去。

听到号召的人们下车帮忙抬车，街上顿时换了景象，战士和热心的群众合力将车辆抬向马路的两侧，硬生生在拥堵的铁流中搬出一条“胡同”，车队才得以继续出发。无法上车的群众用掌声送别礼炮队伍。“我们将会用礼炮向大家致敬！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了！”展冲拿起喊话器动情说道。

掌声再次雷动，犹如礼炮。

“还有6分钟，能不能按时鸣放？”首长在广场等着展冲，焦急中带着期待。

展冲咬着牙敬礼：“请首长放心！今天如果炮声响不起来，别说跟祖国和部队交代，我都没脸跟整条街的百姓交代！”首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整条街的百姓，也没时间询问，展冲更没时间回答。

部队火速进入阵地，铺地毯，调炮位，擦炮弹，一切显得紧张而有序。当礼炮兵们进入炮位整装待命时，全过程仅用了4分钟。

两国领导人在军乐声中沿着鲜红的地毯走上检阅台，礼炮准时鸣响。广场上响起的欢呼声和掌声与回荡在天空的礼炮遥相呼应，一身汗水的战士们一扫疲惫，坐在地毯上呵呵傻笑着。

乌云压了过来，展冲再次询问天气情况，得到仍是无雨的回应，但仪式已决定改在室内进行，工作人员、乐队和仪仗队走进大厅，只留下礼炮部队在外。突然狂风大作，雨“唰”地降下来。展冲抹了把脸，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外宾10分钟后抵达，12分钟后准时鸣炮。”上级传来命令。

“收到！”展冲回复道。然后，他命令部队再次检查炮具尤其是线路，战士们在暴雨中忙碌着击发前的准备工作，而后从容跪在炮位。天际深处雷声滚滚，墨汁的天色遮盖万物，唯有雨声沙沙作响。

“炮弹准备！一发填装！”黑暗中传来铿锵军令。24门炮栓同时打开，24枚炮弹同时落入炮膛，展冲看着时间，指针指向预定时间，大厅同时响起乐声，厅外礼炮准时鸣放，规律的火焰映亮暗雨，整齐划一的炮声还击远处的雷鸣，忽明忽暗的广场，战士们挺拔的身姿若隐若现。

早已躲进采访车的外国记者被这一幕感动，冒雨走下车，来到他们身边举起长短相机，镁光灯闪烁，不远处的迎宾厅灯火辉煌，这里俨然成为了分会场。礼炮战士们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雨水顺着大檐帽长流而下，装弹击发一气呵成，曲停炮落，战士们站起身，厚重的红地毯上面留下一排跪痕，很快又成了水洼。

“你们才是真正的形象大使！”记者们伸出拇指，赞美道。

“您在这支部队工作了这么久，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事后，记者来营采访展冲。展冲指指耳朵，说：“请大点声，我耳朵不太好使。”

记者抓住这点发问：“炮声造成的？”展冲点点头。

记者又问：“影响工作吗？”

展冲笑了：“您别说，平时它不太灵光，一旦站在炮阵，通过拉炮栓的声音，它们都能听出平时油上得够不够。”记者也跟着笑了：“还请说说您的感受。”

回到这个话题，展冲收起了笑容，字斟句酌：“站起来了，祖国站起来了。当年前辈们拿枪炮打来一穷二白的国家，但那时穷啊，穷国无外交，咱们的礼炮只能在咱们自己的仪式上鸣放，现在你再看，礼炮声声万国来华，这支部队见证了共和国的外交史……咱们站起来很久了。”

记者又问：“那您对以后有什么建议吗？”展冲调侃道：“如果咱们的战士也能站起来就好了。”

几年后，展冲这句看似玩笑的话成为了现实。2017年，人们惊讶地发现礼炮战士们使用站姿操作礼炮欢迎外宾。部队给出了有力解释：把礼炮的操炮方式由跪姿改为立姿，是为了更好地适应新形势下国家外交司礼的需要，进一步提升部队执行任务能力，既展示了中国人民对外宾的尊重和欢迎，也更好地展现了民族自信和国家威仪。

展冲为此专门把能联系上的退伍老兵请回部队，带领着他们走向训练场，看到新一代的礼炮兵立姿飒爽，这帮退伍兵痴痴看着崭新的炮：“想死它们了……咱站着开炮了？”

“是啊，都站起来了。”展冲看着这群想念已久的兵，动情地说。

（责编：邵强 2231011950@qq.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