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友远走他方
2017-09-21■朱熙
■朱 熙
她的女友远走他方
■朱 熙
23岁:她不是我的闺蜜
新的朋友聚到一起,聊完星座、血型等无关痛痒的话题,开始试探着问起彼此的过往。女孩们互相交换手机,看对方与闺蜜的合照。这个空气燥热的夜晚,身边的人推推她说:“讲讲你的闺蜜!”她呆了好半晌,才终于把对方口中的名词,与差不多能够与之画上等号的人联系在一起。她摇摇头说:“那不是我的闺蜜。”
在与那个人有关的描述中,她总是用累赘的词组“最好的朋友”。她承认自己有点老土以及莫名其妙的执拗,但也幸亏这样,当她听说闺蜜渐渐与背叛有关的糟糕印象关联起来后,无端松了口气似的认真地重申了一遍:“她不是我的闺蜜。”那个人与任何被恶意揣度的负面印象无关,永远是光明和美好的。
搭话的人似乎为她的死脑筋而愕然,好半晌才把话头接下去:“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两手环起桌上的一杯苏打水,紧紧扣着杯子的外壁,食指茫然不安地搓动。她说:“我不知道。”
5岁:幼驯染
她们住在一个名为月河的南方小镇,她常以写作业之名,搬一张小板凳去对方家里厮混到天黑,扮公主、拿颜料调制出莫名其妙的药品、做医生游戏等,肚子咕咕叫了,才被忍无可忍的老妈揪着耳朵拎回家去。记得曾经一个傍晚,巷子里还回荡着她的号叫:“我不要回家!我要在她家吃鸡蛋饼……”
那时,她们对“朋友”的概念还很模糊,从电视剧里知道有个成语叫“青梅竹马”,便有样学样起来,被幼儿园老师摇头叹气地戳穿:“青梅是女孩,竹马是男孩,你们不行的。”两个人揪心地望了彼此一会儿,猛地一下相拥在一起,“哇”地大哭起来。
许多年后,她去了东京,学到一个词叫“幼驯染(おさななじみ)”,意思是幼时关系亲密的人。日语课的老师将这个词翻译成“青梅竹马”,她举手说:“青梅是女孩,竹马是男孩,幼驯染可以形容同性吧?”老师没想到班里潜伏着如此重度的强迫症患者,尴尬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坐回去,心里重复了一遍:“幼驯染。”
迟来了好多年的正确定义。
10岁:无尽的苹果糖
夏天时,老巷子拆迁,她们各自搬家到了月河镇的东边和西边,但仍然根据户口本上的原籍划分学区,两人绕了一大圈,又在同一所小学的同一间教室邂逅。老师让男女生按身高排成两队,她偷偷踮了踮脚,那人偷偷蹲下一点身,两个人顺利地手牵手成为同桌。
校门前架着两座横跨护城河的石桥,桥对面开着一排小店。老板把占地方的四驱车轨道、战斗陀螺套装、水枪、溜溜球等都摆到店外。下午放学后,她们到河对面集合。蹲在四驱车轨道旁,她用肩膀撞撞对方:“热。”对方翻翻口袋,说:“我只有一块钱。”“啊,我也是。”两枚硬币凑到一起。“买冰棒?”她巴巴地扭头看一眼柜台,“唉”一声,说:“苹果糖好不好?”
冰棒一会儿就化光了,苹果糖却能舔很久。这无关痛痒的小事竟然在记忆中占据了惊人的空间,如今她回想起那些夏天,画面分明是被夕阳映照得金红的街道,摆脱不掉的蝉鸣,破旧的杂货铺,以及吃到口中的无尽的苹果糖。
每年夏天就这样度过。似乎只有一年例外,对方10岁生日前不久,两个人学骑自行车,她没扶稳车子,那人不小心摔折了手臂。打上石膏没法写作业,她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为对方抄笔记的重任,放学后背着两个书包,一如既往地蹲在四驱车轨道旁。那人推推她,递过来硬币:“苹果糖?”她摇摇头,然后从口袋里抠出一张汗湿的、皱巴巴的5块钱,说:“今天太热了,我们吃两根冰棒吧!”“怎么这么多钱?”“我有小金库啊。”“骗谁。”“不相信算啦!”
13岁: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们在12岁时第一次分开。小升初没考好,一个去了郊外刚建校不久的民办初中,一个去了市中心的二流公立学校。没有手机,课业又倏忽沉重起来,一眨眼竟一年多没有见面,她在初中有了新的玩伴。
她们是在路边遇见的,对方一个人。一年的距离近似于无,她拉过新朋友兴奋地扑上去说:“这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她家有全套《流星花园》,是不是很厉害?我们去看VCD吧!”她其实并不喜欢黏腻的台湾腔,也觉得那凤梨头男主角挺傻,但她依旧骄傲得像那是自己的收藏一样。
又过了很久,她的作文渐渐写得流畅,才后知后觉地找到语言描述当时的心情——炫耀的怎么可能是《流星花园》呢?“看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炫耀的只不过是这种心情。
后来,她们终于一起考进重点高中,两个人再次兴高采烈地做了同桌,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有一次,她用肩膀撞一下对方说:“放学去你家看《流星花园》啊!”“谁还看VCD啊!我家没有影碟机了。”“那拿上碟子到我家看?”“不想看,剧情好蠢。”
“扑哧”一声,她们最后好像是憋不住,把脸埋在书堆里笑得喘不过气。
18岁:未说出口的许诺
她与那个人同桌整整八年半,某晚她突然想,那人真是以恐怖的比例,在她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生涯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啊。
高中时,她们的座位之间有个巨大的储物盒,那是她们共同的百宝箱。高中生的零花钱依然微薄,漫画杂志却花样繁多且价格昂贵。于是两个人约定一个买单数月刊,另一个买双数月刊,她们将宝贵的共同财产放在座位间的储物盒上,在上面再盖一层《5年高考3年模拟》。
有段日子,一部以东京池袋为舞台的轻小说很红,她们省吃俭用凑钱买下一套原版小说。谁也看不懂日文,但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套对她们而言无比昂贵的小说。班主任挨个面谈高考志愿,她们支起书躲在后面说悄悄话。她说:“我想考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对呀,你懂我的!”“嗯,我也想。”“什么时候能去东京呢?”“有朝一日一起去东京吧”,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两个人却默契地约定了。
她们为践行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许诺而拼命学习。高考前夜,她去对方家。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最后一遍互相听写单词。她问:“考完还回学校的吧?我们还要分家产啊。”对方回答:“嗯。”
但高考出分数的时候,她联络不到对方,填报志愿时对方也没有来学校。她们终于有了手机后,她给那个人发了无数条短信,只得到一条回复:“杂志和书都留给你了。”
没有说出口的许诺,谁也没有实现。
22岁:雨中的东京晴空塔
第二次,就是真正彻底地分开了。听说那个人几经曲折,在南京落脚。而她去了北京,读了与日语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专业。大学的第一个春天,她在宿舍楼前捡到一张日语培训机构的传单,惴惴地去报名。她知道自己不是个有毅力的人,可需要起早贪黑去听的日语课,竟然被她坚持下来。
后来,她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真正抵达东京,是在与那个人分别的四年后。走出车站时突然降下倾盆大雨,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阴雨中轮廓模糊的东京晴空塔,茫然地在联系人列表里翻了半天,不知该发给谁。
有一次,她看着一部电影哭了,男女主角之间的恋情无疾而终,那段台词说:“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巨大庞然的人生,阻隔我们的是广阔无际的时间,令我们无能为力。”新朋友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愕然地问:“触景伤情?你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吗?”她揉揉红肿的眼睛说:“是啊,青梅竹马只是指男孩和女孩。”
或许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故事,没有背叛,没有大动干戈的争执,只剩下一段苍白的对话,平淡地为漫长的一切画下句点——无疾而终的句点。
23岁:最后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我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