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同一个声音
2017-09-21杨花吃
■ 杨花吃
遇见同一个声音
■ 杨花吃
曾听过一个新闻说,一头孤独的鲸鱼在大海中寻找同伴,无数次发出呼唤,但从未获得回应,因为它发出的声音正好是52赫兹。这种声音并不能为世界上其他鲸鱼所识别及共享,这导致它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动人,我大概也是“52赫兹人”吧,从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有趣,我害怕和人们接触。周国平有一段话说:“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须感到不安。”这就是我的心态。
但即使这样与世隔绝的我,居然还有一个室友,我们在这所共同租住的房子里已经有两年了,然而我对他仍然一无所知。直到某一天,他对我说要搬走时,我也只是“哦”了一声便走进了房间。
那天以后,他什么时候把房子租给了什么样的人,我全部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我进门时发现公共区域出现了女孩的东西。对于我生活中新出现的人,我总是非常为难,既对向外人介绍自己感到十分笨拙,又对接受新人的信息感到十分费劲,觉得初次见面的客套都是浪费时间而已。我看到冰箱门上贴了许多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贴纸,其中一个下面压了一张淡蓝色的便笺,上面写着:你好,我是小鱼,请不要在意我的到来,像你之前一样生活就好。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写在冰箱上。
看到这条留言之后,我自然十分开心,也许是前室友在把房子租给她时,向她说明了我的奇怪性格吧,所以她有所准备。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看了对方的留言,而没有任何回复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一番纠结后,我终于开始动笔,其实也只有四个字而已:好的。阿乐。
我们只用了一天,就建立起和谐的相处模式,从这点上来说,她真是最棒的室友。
我们就这样奇特地生活在一起,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并且在许多微末的细节上感受着彼此的存在。这样也好,不与任何人产生感情,便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牵挂。
在我以为我和小鱼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共同生活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那是一个如常的晚上,我照例在房间里戴着隔音耳机玩游戏。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声音,它不断地呼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绝望,好像发声的那个人已经耗尽了力气一般:“阿乐,阿乐,阿乐……”
是小鱼!虽然从未听过她的声音,但我一瞬间就是如此笃定。顾不上多想,我直接推门而入,眼前的场景让我一下子惊呆了。房间正中的地板上趴着一个短发的女孩,非常瘦,皮肤不似常人的白,脸涨得通红,眼里噙满了泪。我很快注意到她身旁的东西,那是她的腿吗?可是那腿生长得极不自然,常人要把身体摆成那个样子是极其困难的,而且那腿的肤色和她手臂的肤色也相去甚远。我再定睛一看,突然反应过来,全身的细胞似乎立刻都清醒了过来,几乎下一秒就要高声尖叫起来。她身旁的确实是她的腿,只是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对镶嵌着金属关节的假肢。也就是说,小鱼是失去双腿的残疾人。
我冲了过去,笨拙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当她以那样乞讨般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震惊之外,完全忘记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抱起她的那一刻,我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我的手臂上,我没敢去看,但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眼泪吧。这场景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美人鱼来,这眼泪如果像巫婆的灵药一样该多好,滴在小鱼的躯体上时,就能裂变出崭新的双腿来。我突然又想起了“52赫兹”,几个小时前,趴在地板上一遍遍向我释放信号的小鱼,就好像那头鲸鱼一样,在我没有回应的漫长时间里,她的心情应该也和那头鲸鱼一样吧。曾被那头鲸鱼感动过的自己,却几乎亲手给小鱼制造了一样的痛苦。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的歉疚开始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我们心有灵犀般同时向对方说“对不起”,然后又同时笑了起来。这笑声好像一下子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小鱼伸出手来,示意我在床边坐下。她似乎感激地笑了笑,说:“找到这所房子的时候,上一个屋主担心地向我描述你的性格,他觉得像我这样的情况,至少应该找一个比较热络的室友,遇到突发事件,对方还可以帮忙。但对于我来说,你事不关己的态度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你不会总用那种‘需要帮忙吗’或者‘和这样的人一起住,好麻烦’的眼光看待我,我们甚至不用碰面,也没有交集,这让我觉得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绝妙地带着点与我贴合的心境,那感觉就好像周国平那段话最初击中我时一样。
“对从未见过我的你来说,我应该是一个健全的人吧,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高兴。无论是父母还是同事,在我面前都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走路’‘奔跑’‘旅游’这样的字眼,这种保护让我觉得很厌烦,并且给我一种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的感觉。你不一样,你不评判,也不怜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尊严且完整的人。”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阿乐呢?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样生活”是指什么?瑟缩的、躲避的、不与任何人交往的生活吗?
“你听说过‘52赫兹’的故事吗?”漫长的沉默后,我这样问道。
小鱼看着我,眼神沉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海里有一头鲸鱼,它发出的声音只有52赫兹,这是一个其他同类永远无法接收到的声音。也就是说,它一辈子都在呼唤同伴,但它一辈子都没有同伴。”我把那篇长篇累牍的报道简单地做了这样的总结,然后顿了顿,说,“我觉得我也是52赫兹的鲸鱼。”
我大概是第一次对他人说出这样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小鱼可以理解,并且不会觉得可笑。小鱼的眼神好像受了莫大的感动一样,她吸了吸鼻子继续柔声问道:“一定很孤独吧,也许孤独得快死掉了。”
也许就是这个契机,让我们一夜之间就亲密了起来,好像某种电波,在他人耳里混乱无章的声音,被彼此听到的时候,都能被破译出正确的意思。
很难想象,小鱼在失去双腿前,居然是一个满世界跑的旅游编辑,冰箱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贴纸,代表着她曾在世界各个角落撒过的欢。人生的翻转真是毫无道理,因此带来的变化也尤其让人绝望,我看着冰箱上那些鲜活的城市,又看着小鱼僵硬的双腿,突然明白了她的孤独,那是和我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的孤独,我的孤独是懦弱地封锁了全世界,而小鱼的孤独是无奈地被世界所封锁,更甚的是,她曾为封锁她的那个世界,付诸了无限的热爱与感情。
她生日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到关了灯的客厅里,地面上三台海洋投影仪,把湛蓝的波光打在了天花板和墙壁上,整个客厅瞬间荡漾在碧波间,小小的空间好像一个微型的海底世界,水浪晶亮晃动,站在其中的我们被它完整地包裹起来。我扭头去看小鱼,她和那光影造就的波浪一样纯洁、透亮。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蓝色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好像在这澄澈的海底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莲花。她也扭过头来看我,我们都笑着,一直那么无声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那一刻,这间房子好像真的变成了几千米之下的深海,那么安静,那么壮美,而伫立其中的我们,是两头无法被任何同类捕捉到的“52赫兹鲸鱼”。即使这样,我们仍然拼命地呼叫,为的是在所有人都无法听辨的声音里,对接上另一个同样只能发出52赫兹的同类。
就像此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