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题诗与绮怀诗的情感差异
2017-09-20杨赛
摘 要:作为感伤言情诗的代表,《无题》诗与《绮怀》诗都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接受前人和时代的影响,也以自己的创新为后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借鉴。就影响力而言,《绮怀》诗不如《无题》诗,这与历史因素有关,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两组诗的作者分属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个性、经历,因此在抒写情感方面各具其特点。而正是这些特点和差异影响了后人对它们的接受。
关键词:李商隐;黄景仁;《无题》诗;《绮怀》诗;差异
作者简介:杨赛,男,河南永城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26-0-03
清代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五论及《绮怀》诗时曾说:“宜黄陈少香先生曩客毗陵,闻彼处士夫言之甚悉,皆指为仲则姑母某姓之婢,似可无疑。总之义山《锦瑟》诸说不一,皆可为寄情之什,作香草美人观可也,无论其本事若何”[1]。可见,论诗者早就发现黄景仁诗与李商隐诗存在某种相似性。同样,吴世永在探讨黄景仁诗歌渊源的文章中也提出黄景仁“在爱情诗的创作中就明显地受到李商隐爱情诗的影响”[2]。这类论述点到为止,且只着眼于两者的相似之处,并没有进行深入剖析。近来这种状况到才有所改观,米彦青从诗歌的传播与接受的角度指出黄景仁“接受李商隐诗艺所形成的感伤诗美在盛世繁响中特立独行, 在诗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3]。他认为两人同属敏感多情、身世坎坷的诗人,个性、经历上的相似以及清代感伤主义思潮的影响使黄景仁在长期的诗歌创作中能够接受李商隐,诗歌风貌也较为接近。蒋寅则从古典诗歌文本互文性的角度出发,认为《绮怀》诗在仿拟《无题》诗的基础上有自己独到的创新之处,“既不是借鉴,也不是改造李商隐的艺术表现,而是用李商隐的艺术表现为引子,发展出一个新的艺术表现”[4],着重探讨了黄景仁《绮怀》诗如何借助《无题》诗的语言启发而进行艺术构思,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貌。笔者拟从情感的角度出发,进一步探究两组诗在情感及表达上的差异,进而这种差异对两组诗接受的影响。
《无题》[5]诗和《绮怀》诗情感基调类似,但情感寄托却并不完全相同。将两组诗放在古代文学感伤言情这个大宗下来审视,恰好可以对应伤春与悲秋两个抒情传统。两者的区别在于“年轻人易伤春,老年人易悲秋,女子多伤春,男子多悲秋。伤春之作风格委婉、曲折、缠绵、悱恻,悲秋之作风格凄清、深沉、苍凉、悲壮”[6]。
《绮怀》诗中所悲之秋,是时节之秋,亦是人生之秋,是盛世之秋,亦可以说是整个古代社会之秋。《绮怀》作于乾隆四十年一个多事之秋。此年六、七月,诗人的小女儿不幸夭折“终傍人家何足恋,暂为尔父讵忘哀”[7],八月又知家乡遭遇虫灾,诸多不幸,是谓时节之秋。当时诗人已二十七岁,屡试不第,只能到各处入幕谋生,此时正受邀在安徽寿州的正阳书院做讲席,不幸又“半载清淮常卧病”[8],前路渺茫而又卧病在床,可谓人生之秋。乾隆四十年,正当康乾盛世的尾声,盛世之秋也名副其实。此种境遇又逢萧瑟秋景,诗人又怎能不感叹今日的悲凉,怀念旧时的美好呢?
《无题》诗的创作很散漫,并非一时一地之创作,形式也不统一,五言、七言兼有,绝句、律体悉备。但这些诗,尤其是律体,仍在情感及风格方面具有一致性。据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无题诗》共有十八首,(若将《锦瑟》等不能言明意旨之诗算入则有三十多首)其中又“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语合为一者,如此‘幽人不倦赏是也”[9],此类不多做解读。对于《无题》诗,有些诗篇虽然无法确定具体的创作时间,但属晚唐是毫无疑问的。因此,《无题》之伤春,虽是哀人生之不遇,将其视为哀唐帝国之衰颓也无不可。李商隐其人,一生在情感、家庭、仕途方面都颇为不顺,期间虽偶有起色,终究没有成什么大的事业。这与《无题》诗中女子自伤不遇的情感经历相似,所以我们在诗中时常能体会到其哀己不幸而又对未来抱有期待。从更广阔的视角看,唐代毕竟仍处于古代社会的上升时期,青春的气息依然存在,只不过多了些感伤,所以诗中多春天的意象,“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10]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悲秋之深沉悲凉契合诗人偏执的性格,不断陷入回忆,肆意悔恨感伤;伤春之缠绵悱恻亦与诗人内敛气质有关,情感上抱有期待而又不能言明,只好憧憬未来。《绮怀》之深沉悲凉因情感的幻灭已成事实,诗中追忆的这段恋情早已离自己远去,正如其诗中所叹“绿叶成荫万事休”,唯有自己感伤悔恨。而《无题》的许多诗则表达的都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主题,情感因距离遥远而陷入不确定性,所以心怀哀怨而又期盼未来就成了情感常态,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两者的相似之处则在于,无论是伤春还是悲秋,怨叹的都是现实人生中的阻隔,归根到底,两者所要表达的都是人生的无力感,无法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悲哀。
除抒情传统外,两者的情感特质也有很大不同。《绮怀》是诗人“眼看时节改,愁寂感秋逢”为追念多年前相恋的女子而作。二十岁时他曾写过《秋夕》、《感旧四首》等诗,情感与《绮怀》类似,语言绮丽而含忧愁,大可视为《绮怀》诗的前奏。其中《感旧四首》“诗是回忆旧时一段恋情,以重来时女子已委人告终。语颇自悔,词意凄恻哀伤,极富感染力”[11],时间上也与《绮怀》诗中“三五十年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暗合,记述不过是十五六岁时的情事,所写很可能是同一段情感。而无题诗的情感记述则因抒情主体的虚拟化而无法确定,只能通过情感的类比在诗人的个人经历中寻觅。即使是以诗人自我口吻来表达的《无题》诗,情感线索也不明朗。两组诗更根本的不同在于,《绮怀》诗抒发的是情感幻灭所引发的悲伤忧愁,而《无题》诗则多表达情感压抑而带来的哀怨之情。且看《綺怀》诗:
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俱归晓镜中(《绮怀》其十三)endprint
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绮怀》其十三)
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绮怀》其十四)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绮怀》其十五)[12]
诗人追述过往恋情,不只是怀念当年的美好时光,更是感叹今日处境的悲凉,生活的蹇塞。或许他一开始仅是想暂时从残酷的生活现实中抽离自己,去感受生命中的美好,获得片刻的喘息,但诗人生活得如此狼狈,又怎能不将过去和如今的处境作比照呢?小女的夭折,自己的体弱多病,科场的失意,为谋生计而四处奔波,虽然是盛世,似乎并无自己的安身之处。即使当初的情感继续,又能如何呢?因而,“万恨”不止于倚栏无人同,“杯酒不曾消”的也不仅仅是不能 “重对旧梨涡”的悲哀,更有“飘蓬十年”的悲凉,情感的幻灭与身世之感的融入也使情感的强度在最后几首渐次增强,乃至于“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再看《无题》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13]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14]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碧城三首》)[15]
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16]
诗人以旁观者的视角,描摹处于情感纠葛中的女子的心理,她们或错过与意中人的交往的机会,或独守空闺自我哀叹,或在约会中苦苦等待,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女子仍处于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对未来仍充满美好的向往而不是因此绝望。但是期待中的人迟迟不出现,未免又心理压抑,暗生感伤,所以《无题》诗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怨。
此外,两者的情感蕴含还有单义性与多义性之区别。《绮怀》诗抒情中存在叙述进程,并且随着叙述进程的推进,前后不同情形的对比,使得诗人的情感经历具有明显的悲剧意味。诗的许多地方可以对比来看,如“不用千呼出画屏”与“背立双鬟唤不应”,“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与“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类似的行为造成不同的后果,相似的场景容纳不同的人物,不仅暗示双方时空的悬隔,情感距离逐渐扩大,诗人的痛苦惆怅也在增加。因此,读者为之感动多是因同情诗人在情感生活中的不幸遭遇。反观《无题》诗,由于情感背景的虚化,线索的缺失,乃至诗歌文本的虚构而情思缥缈,情感的模糊性增强。但因其情感的一致性——许多《无题》诗都对求而不得的欲望进行抒写,却反而更能契合和满足读者的情感诉求,从“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到“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无不是人生诉求和期待的展现,也因此才容易和读者产生共鸣。
两组诗歌在情感寄托不同,表达情感时采用的方式也存在差异。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抒情视角上。《绮怀》诗以诗人的男性视角回忆那段青涩而难以忘怀的恋情。组诗前五首,男性视角呈现很明显。诗人回忆了与恋人初会到离别的过程,情感基调较为欢快。六到九首则写再会时的感伤,带有淡淡的忧愁。十首十一首写又会时的绝望,此时昔日的情人已为人母“绿叶成荫万事休”。十二首以后则主要抒发现在的悔恨忧愁,情感的强度渐次达到顶峰。这部分男性视角则不那么明显,隐含在情感的表达中,一般以问句来凸显“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经秋谁念瘦维摩,酒渴风寒不奈何”。“为谁”之前当有主语,亦即“我为谁”,“谁念”则是反问,若要解释此句,自然是“我念”,由此观之,《绮怀》诗后半部分男性视角虽时有隐匿,却有迹可循。如果说前半部分集中于叙述真事,后半部分则着力于抒发真情。
《无题》诗的视角多是虚拟的,假托别人的口吻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与之类似的作品,有学者概称为“角色诗”,并指出“绝大多数作品都存在着性别转換的现象,而且都是男转女”。《无题》许多篇目也可视作以女性视角来抒写,意象缥缈虚幻,情致旖旎。如《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首联点出诗所要表达的情思,可以说是情感上的阻隔“相见时难别亦难”,这种心绪以形象来表达,就如“东风无力百花残”,语言浅白,实写情感;颔联由“相见时难”而相思忧愁,并以春蚕吐丝,蜡烛滴泪作为具象,但实际上是一种感发和联想,境界走向虚幻;颈联“晓镜但愁云鬓改”,早晨从镜中看到鬓角因相思而变白,应是实写,“夜吟应觉月光寒”推己及人,联想到对方在月夜吟诗无人陪伴而感到寒冷寂寞;尾联则以神仙幻境的不可接近来喻时空之阻隔,“蓬山”路远,相见无望,只能托青鸟致意,代为问候。虚拟视角可赋予诗人更多的创作自由,不必受传统借景抒情写法的限制。诗人不仅可以选择更为合适表现情感的词汇,如“春蚕”“思”“蜡炬”“泪”,还可以不受约束地创造意境空间,“晓镜”一联场景的自由转换即是例证。更重要的是,虚拟视角使诗人并不等同于抒情主体,诗歌的情境就有了代入感,诗歌情感也由私情而扩大到普遍的人生体验。
总之,两位作者由于所处时代、个人经历及性情的不同,在同类诗歌创作中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如果将文学作品按“真”“善”“美”三种类型来分,《绮怀》诗主得其“真”,纯粹真挚,情感强度甚于《无题》。而《无题》诗主得其“美”,浑成圆润,以整体的和谐优美打动人。《无题》诗由于情感意旨的模糊性,蕴含的多义性和视角的虚拟性使得诗歌呈现出浓重而深厚的朦胧美。而《绮怀》诗追怀过往恋情,抒发情感幻灭的忧愁,而显得情感真挚、凄恻而悲凉,呈现出悲剧美的意味。
注释:
[1]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5页.
[2]吴世永.黄仲则诗歌的渊源.台州师专学报.1994年.第1期.
[3]米彦青,论黄仲则诗歌艺术对李商隐感伤诗美的接受,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
[4]蒋寅,拟与避——古典诗歌文本的互文性问题,文史哲,2012年,第1期.
[5]本文探讨的《无题》诗,主要是以“无题”为题目的诗,但会将“准无题诗”,即取诗中字词作题目的诗,如《锦瑟》、《碧城》等作为参考.endprint
[6]梁德林,伤春悲秋差异论,广西师院学报,1994年,第2期.
[7]黄景仁,两当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59页.
[8]同上,以下所引黄景仁诗皆出自《两当轩集》,引用较多,不再一一标注.
[9]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9页.
[10]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33页,以下行文中引用诗句皆出于此书,引用较多不一一标注.
[11]蔡义江等,黄景仁诗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4-15页.
[12]黄景仁,两当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63-266页.
[13]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7页.
[14]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7页.
[15]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70页.
[16]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11页.
参考文献:
[1]林昌彝.射鹰楼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吴世永.黄仲则诗歌的渊源[J].台州师专学报.1994年第1期.
[3]米彦青.论黄仲则诗歌艺术对李商隐感伤诗美的接受[J].江苏社会科学.2007第5期.
[4]蔣寅.拟与避——古典诗歌文本的互文性问题[J].文史哲.2012年第1期.
[5]黄景仁.两当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6]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7]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8]梁德林.伤春悲秋差异论[J].广西师院学报.1994年第2期.
[9]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0]蔡义江等.黄景仁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11]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12]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