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2017-09-20施雯
施雯
我在料峭的寒冬来回飘荡,携着两个亘古不变的故事,看半世纪的沧海桑田,倒映出无数轮回。
我是一个调皮的风孩子,在漫漫的历史的长河中,飘荡,飞奔,跳跃,见证,寻觅……
半世纪前,我被硝烟中的炮弹击中,跌落在一座红顶屋里。
半世纪后,我被欢庆的爆竹吸引,匍匐在一顶金顶小洋楼的阁楼上休息。
历史以平行的姿态延伸,前后追逐着;历史也以极其吻合的进程被唤醒,今昔重叠着。
半世纪前的那天,好心的黑猫将我裹挟进一片开阔的小院子,院子里屯了几坛咸菜。萧瑟荒芜的园子里,黑土翻了几翻。几串瘦小干瘪的红薯挂在长长的串绳上荡啊荡。那座红顶屋孤零零地立在院子的中央,门扉轻掩,鸟雀聒噪。
半世纪后的今天,我躺在一片舒适的地毯上闲逛。小洋楼里住着一位老奶奶,别人称她:英明老太。英明老太一生历经沧桑,最终赶在晚年过上了和平安宁的日子。现在的她穿一身红色围袄,一头细碎的白发中夹着几点零星的黑,已全然不是当年满面灰土的模样了。这间小楼很大很气派,却只有英明老太一个人守着它。
历史的车轮碾过同样的痕迹,诉说着似曾相识的场景。
红顶小屋内,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拉拉妈妈的衣襟,问道:“妈妈,明天就是除夕了,爸爸回来吗?”那位年轻的母親顿时竟无语凝噎,她愣了愣,轻言道:“会的,孩子!帮妈妈将红薯取来,煮好了,我们一起等爸爸回家团圆。”看到孩子天真烂漫的笑脸,母亲的脸上勉强绽开一抹笑。
其实,她何尝不懂得,当丈夫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那个跨越国度的血腥战场时候,一条几近不归之路已铺在她的面前。她想阻挡,但保卫国家的仗不能不打,敌寇的觊觎之心不能不灭!想着想着,她的眼角盈满了泪花。
小女孩看着妈妈的眼睛,心里恨透了战争,是它夺走了爸爸,是它使这个原本富裕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现在的她只有一个红顶空屋作伴了。
小洋楼里,英明老太很是灵俐地抱起几大床被子,嘴中念念有词:“明儿就是除夕了,娃娃会回来的,我得晒好被子哩。”她将被子细细摊开,用掸子打匀,平铺在晒绳上,然后对着它们,又是一阵傻笑。
英明老太的院子富足的很,鸡呀鸭呀悠闲地踏着步,菜园子的菜被她养得又肥又壮,屋檐上挂满了咸鱼腊肉香肠,熏香溢得满院都是。
历史带着厚重的颜色重合在一起,却又各有微妙的差异,缓缓地沿着时间的墙荡漾开来。
红顶小屋里母女俩守着她们的年夜饭——一碗红薯等呀等。太阳终究还是落山了,屋外也没有一丝年味,寂寞与孤独笼罩着千家万户。
小洋房里老奶奶守着一桌的菜,她想起年幼时和母亲守着一碗红薯粥等候父亲回来过年的情景,那碗红薯粥最终凉了,而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吃上。
现在,满桌的鸡鸭鱼肉,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红的福字早已经贴上。屋子里来过几拨人,有邻居,怕奶奶孤单,来陪她说说话;有亲眷,给奶奶送来过年的吃食;有村干部,来慰问她——守边战士的家属。小洋楼里溢满了欢声笑语,伴着新年的满城烟花给大地披上一层邈远的暖色,但英明老太却总觉得心里头少了什么。
在相隔半个世纪的同一天我竟有极其相似的感受。
我也有些想家了。
还记得在红顶小屋的暗淡的灯光下,我查看伤口,被烈火烧过的地方仍破碎不堪。时代竟也深深地为难了一只想回归的风。
看到那对母女,我想为她们做些什么。我竭力忍住疼痛,扇动起双翅,开始一点一点地上升,直至天穹。我向远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我又向上飞了飞,终于看到了那片战场,可……只是黑暗。我艰难地启用分身本领,一缕小风飘荡过去,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他,他还活着。小风托起他,还未起飞,又是一阵枪林弹雨,一切都灰飞烟灭。失望的一刹那,我重重地跌回红顶小屋。
现在,我盘旋在小洋楼里,歇息了几个小时,忽然发现自己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在徐徐上升。我轻轻地在透明的夜色中浮起来,经过月季花丛,经过墙头的丝瓜架,经过高大的泡桐树,向明亮的夜空飞去。我看到了很远很远,一个身穿军绿色大衣的小亮点快步向小洋屋飞奔过来。我呼出一口气,小亮点便飞到门前。
门开了,是欢乐的泪与欣喜。
“妈,我回来了。今天上头说给我们放假,让我们回家过年。”英明老太暗淡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的光蕊。她一把抱住了儿子,泪水肆意。看着狼吞虎咽吃饭的儿子,心中的不舍与怜惜又重了几分。她又想起了童年的苦苦等待,不知历史是否会重演。但她还是咬了咬牙把话说出来:“儿呀,听妈说句话,吃完饭赶紧回去,边土不能没有守卫。”儿子夹菜的手顿住了,他本以为母亲会留住他。其实这个问题也一直苦恼着英明老太,她的心矛盾着,纠结着。她颤抖地握住儿子的手:“你记得从前那场战争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的祖父也是一去无回。你是妈的儿,更是国家的兵!”小伙儿拉住妈妈的手说:“妈,放心吧,还有一班人守着呢!我有三天的假期,陪您过个年,马上回边疆!”英明老太脸上的皱纹终于渐渐地舒展开来。小洋楼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历史按照它熟悉的方式重合在一起,却最终折向两个终点。
三天后,英明老太收拾了行囊,她决定跟着儿子一同走,她不再迷茫,不再徘徊了,这也许是一代人的使命。
当我看过了世间的悲欢离合,所有答案都已了明。我携着它与两个亘古不变的故事在世界每一个或动荡不安或平静如水的角落飘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