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记忆，爸爸做的

蔚新敏

10歲左右，常有亲戚朋友夸我爸手巧。

凡是夸我爸手巧的，都尝过他手艺的甜头。对门家娶儿媳妇，组合家具是我爸打的。前院盖房的椽子檩条，也是我爸找的平。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家里，大到菜橱小到案板，都是我爸汗水砸出来的。只因别人一句话，我爸的工具兜子一年到头东家串了西家串。

而我上学时候，破木头凳子松松垮垮，坐上去一动就夹屁股，吭吭哧哧抱回来，让我爸给修修。他眼皮都没撩，扔给我一句：“我前脚尖踩后脚跟了，有空再说吧。”

我清楚地知道，我爸的巧与我无关。

1989年的夏，暴雨接二连三下，潮湿、闷热，我们姐妹四个睡在一个大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夜，我起来在院里椿树下噗噗噗摇着蒲扇。我爸房间灯亮了，他轻轻开门，说外面湿气大，回去睡吧。“能睡得着吗？这么热！”我的怨气大概不只对天。我爸说：“回来给你们每人弄张床，分开睡。”我掩饰着惊喜，小声说：“说话算数呀。”那晚的梦里，我睡在了我爸做的簇新单人床上，松脂味甜甜，沁我心脾。

爸没食言。第二天，他拉来四张单人床，旧的，五元钱一个买的。他说要是自己做，连工钱都不够。我立刻回了句：“你给人家干活，哪个给过你工钱，倒给自己孩子合计成本。”爸没说话，手要掏烟。我看他掏了几次都没掏出来，那大背心上根本就没兜。

后来，我爸弄来两棵泡桐树，电锯噌噌噌响，下料，组装，抹胶，钉五合板，四个单衣柜成了，刷漆的时候，爸问我要什么颜色的。我不太感兴趣：“给别人做的，问我颜色？”“给你们的，一人一个。”我并不欣喜，煮熟的鸭子还有跑的时候呢，不搬进自己屋就不算数。

爸粉刷的淡青色聚酯漆，比较贵，硬度高，变色慢，像镜子一样光亮亮。有街坊喜欢，要高价买走两个，我爸说：“少两个孩子们就分不均了。”

从此，单衣柜里面装着我的书本、衣服、日记，还有青春年少的梦想、叛逆、自由。它是我独立的空间。

我高中毕业后，摆摊卖衣服，我爸说露天太苦，要晒成黑老包。他又架起了电锯，噌噌噌，做了许多木框，还有大小不一的“案板”，跟积木似的。每块木板都编着号，上、下、左、右、左一、左二、顶一、顶二……忽一日早上，我爸拉着这些积木到我摆摊处，平整好了地方，一块块拼装，半天工夫，一所木房子搭建成了。我爸拉开一个抽屉说：“这个，是装钱的，嘿嘿。”做得精巧而隐蔽。天蓝油漆喷好后，蓝房子成了嘈杂路口的一道婉约风景。

五年后，城市改造，小木房必须移走，家里没地搁，老爸一时六神无主了。我自作主张，贴了个转让启事。陆续有人来看，多是好奇。有买的，爸总嫌人出价低。最后，卖给了一个做菜籽生意的，两千元。这次我爸没说钱多少的问题，他说只要有人喜欢就好，不至于变成劈柴填灶火膛。

拆的那天，人家要用吊车吊走，我爸硬帮人家一块块拆开，又跑去给人家一块块安上，还把设计图纸给了人家。后来，他还时不时地到人家那儿走动走动，好像去探望出阁的闺女。

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一日晚饭时分，我爸说结婚后，让我把单衣柜也带走。我说不带，傻大笨粗，放哪儿都不协调。爸笑了，是啊，哪有陪送女儿旧东西的。

如今我已不惑之年，某日读汪曾祺，他写父亲陪他玩，做胡琴弦的风筝，玻璃的小桥、小亭子、水晶球，还有荷花灯、西瓜灯等，邻居孩子跑过来看，非常羡慕。

突然想起四个单衣柜，我们出嫁后，都归置在落锁的房间里，久不通风，蛋清色有点发黄，像人一样，抗拒不了地渐渐老去。掸掉灰尘，里里外外擦拭，蓦然间发现，柜子后面的五合板上，黑色墨汁写的字：“1991年，爸爸做的”。黑墨早没了光彩，黑晕隐隐约约向外努力漫延，不由失声读出 “爸爸做的”。

我要把我的单衣柜抬回我的家，也朝着邻家孩子羡慕的神情，骄傲地说：“我爸做的，我爸做的，我爸手艺特别棒！”环顾左右，我爸不在已三年。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