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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一生追寻存在

2017-09-20曹然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33期
关键词:贝尔格莱德黑山塞尔维亚

曹然

按照古老传说,上帝把创世纪后剩下的石料倾倒在此,形成了黑山。

很多东欧国家都有这种“上帝居于此”的传说,强烈的宗教意识赋予了

偏远山区的人民某种世界中心、“被拣选的”感觉

从阿尔巴尼亚进入黑山,走的是一条沿着斯库台湖的路。蔚蓝辽阔的水面横跨两个国家。

在边境排队通关的车流里,我想起伊迪丝·杜勒姆骑着小马在山路上徐徐前进的身影。这个20世纪初深入西巴尔干的英国人类学家、旅行家和人道主义者,曾经是这片高地唯一的外国女性。在伦敦的皇家人类学会,我看过她的照片和手绘。照片中她往往被身穿传统服装的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山民环绕,穿着男人的服饰骑在马上,面色沉静。她用手绘记录男男女女的服装、农家用具和房屋样式,简单的线条天然富有美感,让人有一种感觉:是这片土地的灵魂让她一生追随了召唤。

在进入黑山前的最后一站——阿尔巴尼亚的斯库台镇,清真寺、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在伊迪丝·杜勒姆大道的尽头汇合。古城步行街上游客稀稀落落,當年各族商队往来不绝的盛景早已不再。去往黑山的公共交通唯有大巴,每日一班,这还是我在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跑了几家旅行社才打听到的。当下最流行的趋势都反映在旅行社广告牌上:“美国、德国、英国特价机票、签证。”

车驶过边检,沿着湖水和雪山驶向黑山首都波德戈里察。

这是一座无名之城。2006年黑山独立前,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按照古老传说,上帝把创世纪后剩下的石料倾倒在此,形成了黑山。很多东欧国家都有这种“上帝居于此”的传说,强烈的宗教意识赋予了偏远山区的人民某种世界中心、“被拣选的”感觉。

出身名门的前南斯拉夫作家巴托·托马谢维奇详细写过来自黑山的家庭传统和在山村的童年回忆。在那里,老弱病残者可以被扔进山谷,不忠的妻子可以被处死,男人吃饭时女人要在一旁照顾,各部落的冲突常常以流血告终。他父亲孤身进村调停冲突,以胆量赢得了敬重,声名远播。这些传统一直到铁托时期还有迹可循。正因如此,父亲调到科索沃当警察时显得得心应手,当地阿尔巴尼亚族和塞尔维亚族的风波都不是新事。

在波德戈里察汽车站下车,丑陋的候车亭、裸露的水泥墙和旧得褪色的低矮房屋都充斥着外省小镇的气质。打工一族手提90年代流行的长形行李袋,从来自贝尔格莱德、萨拉热窝、维也纳、慕尼黑和卢布尔雅那的汽车上下来,消失在小城窄窄的街道里。过些日子,他们又会重新出现,踏上返程。

进入前南斯拉夫地区,时间久了,感官容易变得麻木。整片土地似乎还是一个以贝尔格莱德为中心的统一空间,各国之间的区别可以忽略不计。

我住在车站旁边一所民居,一对身高1米85的兄妹把我迎进门。有统计数据表明,黑山人的平均身高是全世界最高的,在塞尔维亚-土耳其混血面孔的颜值外,还加上了身高优势。

四周只剩下寂静和鸟鸣。沙石路边分布着几座有院落的房子,有葡萄藤和杂草,几只猫在穿梭。一阵微风来,路上扬起尘土。这一带总是干燥。每天清晨和傍晚,近旁火车的轰隆声提示着远方的存在。它会花十几个小时,晃晃悠悠抵达贝尔格莱德。火车与铁轨碰撞的回声长久在这些民居中回荡。

通向城中心广场的主干道有一块路标,左边箭头指向黑山古王国首都采蒂涅,右边箭头指向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

黑山与塞尔维亚一向血脉相连。一位祖辈居于黑山的贝尔格莱德朋友有句名言:“黑山人就是最好、最纯粹的塞尔维亚人。” 他认为,崇山峻岭有效隔绝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精神污染”,保全了山民们的信仰和彪悍传统。

国家剧院正在上演民族史诗剧《山地花环》。它讲的是18世纪一桩无法查证的谋杀案:在与土耳其人的争斗中,一些部落皈依了伊斯兰教,黑山贵族决定将他们处决。这部史诗是黑山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过去是整个南斯拉夫、现在则是塞尔维亚和黑山学校的教材保留内容。

史诗作于政教合一的19世纪中叶,作者是大公兼主教涅果什。他称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其祖先丹尼洛大公的故事,不过这种说法并未见于任何正史。剧作洋溢着英雄气概,孔武有力的黑山武士们齐聚一堂,誓死讨伐土耳其人,屠杀之后更是一派欢庆胜利的气氛。

荒凉的舞台上,布景和服装都简到极致,以聚焦于人。演员们沉浸其中,狂饮、痛哭,情难自禁时把桌椅和酒瓶砸碎在台上,玻璃碎片四下飞溅。坐在第一排的我闻到浓烈的酒精味和香烟味,默默担心着下一秒就会有东西落到我头上。台下有相当一部分观众是中小学生,但显然没有人考虑分级问题。

最后一幕,年轻的贵族浑身是血,幽灵般来到舞台中央坐下,眼神空洞。在悲伤的弦乐声中,雪花翩翩飞落,我看到演员泪如泉涌。

我从未看过比这更暴力、更疼痛的一部剧。屠杀的场景被隐去,却更令人触目惊心,似乎在呼应书中一段罕见的诗行:

两个可怕的象征:十字架和新月,

无可拯救啊,在这屠杀的世界!

我们命定要在这猩红的血河中航行,

乘着生活的苦船彷徨漂泊不定。

基督徒和穆斯林有着同样的命运!

这个故事发生在古都采蒂涅郊外的洛夫琴山上。涅果什的墓就在这九曲十八弯山路的顶点,俯瞰着壮丽的山谷。朝圣之路的最后一段不通车,来访者注定要徒步向涅果什献上敬意。

通向涅果什故居的老街经过了他建立的黑山第一所学校和第一个印刷所。他的一生都在这里:童年在四周的高山牧场放羊,在村里学会了弹奏悲伧的弦乐器“古斯莱”,在城中修道院学会读书写字。家庭和教会让他对塞尔维亚人的史诗和神话耳熟能详,即使后来精通八门欧洲语言、贵为黑山统治者,他的根仍深植于塞尔维亚农民的传统中。

涅果什故居现在已是博物馆,独特的四方形院落和每个角上的圆形堡垒保存完好。长而幽深的走廊上有一个装置艺术——涅果什穿主教道袍、执手杖在走廊中徘徊的影像被投影在墙上,无限循环,看得我几乎想叫住他,问他这个世界将会如何。endprint

博物馆馆员是一位热情的女士,她领着我看了《山地花环》的各种语言译本,还能准确地念出中文译名。最后,她带我到后院看了巨大的黑山地形图,斩钉截铁地说:黑山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我脑中瞬间闪过《山地花环》卷首语:“献于塞尔维亚之父的灵骨前……他从死神的手中拯救出塞尔维亚民族。”在涅果什时代,黑山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他大概永远想不到有朝一日它会成为一个新民族的名字。若他知道后来上演的这出跌宕起伏的历史剧,经历南斯拉夫内战、黑山与塞尔维亚分离和今天的“创造黑山民族”运动,又会写出怎样的史诗?

晚上,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新千年大桥边等来了在使馆工作的拉多米尔,一个乐呵呵的穆斯林。莫拉查河上有许多座桥。“千桥之城,对吧?”他说,“新首都总要有几个地标。”

我感到这座城有点人去楼空的意味,拉多米尔表示很不同意。他决定,要带我见识一下年轻人隐秘的狂欢地点。

我们来到城中心步行街后方的一条小街上,幽暗的酒吧门口有零星的人提着酒瓶在聊天。我们钻进一家叫“柏林”的酒吧,灯光迷幻、音乐怀旧,正如柏林墙倒塌后的迷醉与狂欢。这时才晚上8点,人已经越聚越多。旁边的另一家酒吧叫作“南斯拉夫”,红星和铁托头像无处不在。

我跟他说起了白天在采蒂涅的见闻和《山地花环》。他耸耸肩说:“我可以说是温和的‘独派了。你知道我们‘永远的总统久加诺维奇吧?他当年一手推动和塞尔维亚分家,其实就是为了和身败名裂的米洛舍维奇划清界线,外加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当老大罢了。独立前,他自称最铁杆的塞族人,一独立马上变成了最忠诚的黑山人。”

久加诺維奇担任黑山共和国总理和总统职务长达16年,现在又辞去总理职位,准备竞选总统。他还以巨额财产来路不明而闻名。

三个月前,黑山刚刚被正式接纳为北约的第29个成员国。步行街的墙上,仍不时可见“不要北约”“舍舍利(塞族战犯)万岁”的涂鸦和大塞尔维亚主义标志。2006年独立后,当局建立黑山民族身份甚至“黑山语”的努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若是涅果什有知,会不会悲叹“你们可躲得过我们祖先的谴责?你们可敢站在塞尔维亚英雄的面前?” 还是会积极参与创造一个新的民族身份?

就在不久前,拉多米尔家老宅里发现了“家谱”,上面记载了其家族16世纪时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在土耳其人的影响下,五兄弟中的三个改信伊斯兰,改用穆斯林姓氏,与两个东正教兄弟分道扬镳。

历史的吊诡在于,2006年独立公投前夕,他家又发生了第二次分裂——父亲和叔叔支持黑山独立,大伯和姨妈坚决主张和塞尔维亚联合。在几次争吵后,“统派”把家搬到了塞尔维亚。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他一边说着,笑了起来,“这就是我们。”

第二天清晨,我背着行囊上了开往贝尔格莱德的列车。它钻过一个又一个山洞,迟缓地向塞尔维亚边境驶去。那片土地和这里没什么不同——无尽的大山、凋敝的车站,但那已是另一片国土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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