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星是你,心底温柔也是你
2017-09-20谢宁远
■谢宁远
凉星是你,心底温柔也是你
■谢宁远
摄影/@易笙Eason 模特/@Myrna一
一
大一入学汇演,新生里最亮瞎众人的莫过于陈蔚蔚。
她被钦点独唱Let it go,从影楼租来的蓝色长裙本来俗不可耐,倒被瘦身成功的她穿出了电影《冰雪奇缘》里的女王范儿。
临上台,从邻近的理工大学赶来给陈蔚蔚当亲友团的杜安东,冷不防“咔嚓”了一张她的侧脸照,发到他们高中同学微信群里。
陈蔚蔚面对镜头一抿嘴,虽然外表已经变了,心里却还残余着青春期的自卑阴云,笑容皱巴巴的,像被挟持的人质。她五官本就不错,高中三年颜值跌到谷底,也是因为脸上的肉太挤,一瘦了,还真有点女神的意思。她接过杜安东的手机,左瞧右瞧,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后知后觉地嘚瑟起来:谁能看出我从前是个160斤的胖子?
照片像一枚深水炸弹,群里顿时沸腾了。
“女王,还需要提裙官吗?”
“需要车夫也行啊!我等从前有眼不识潜力股……”
陈蔚蔚握着话筒紧张地候场,一遍遍刷新群消息,还是没看见那个控制狂说话。
“符家凯,昨天的我,你爱答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深受QQ空间癫狂文风熏陶的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
为了让他刮目相看,让从小得意到大的他也尝一回失意的滋味,她整个夏天都在过炼狱般的生活,每晚睡前胃里跟拴了条饿狼似的,几乎拼上命。这会儿见不着敌人的影子,她自然失落,郁闷得想扯下身上紧箍咒似的破裙子,来一场“胸口碎大石”,主持人却正好笑吟吟道:“下面有请音乐系新生陈蔚蔚……”
众人纷纷想这女生是谁啊,格调真是高,唱着《冰雪奇缘》的主题曲,脸比雪还冷。
“Let it go, let it go,turn away and slam the door(随它吧,随它吧,关紧昨日的门扉)……”陈蔚蔚边唱边问自己,成了梦寐以求的瘦子,你真的快乐吗?大学生活像个温柔的新世界,没有强加于你的伤害,没人知道曾经肥胖的你,所有人都很好……但这里没有符家凯啊,那个傲慢的、克制的、让她离不开的符家凯。
二
在陈蔚蔚的记忆里,八九岁的时候,别的孩子还在搭积木,符家凯已经捣鼓起自制的迷你飞机了。炎炎夏日,他盘腿一坐就是一下午,仿佛听不见这世界的任何声响,而她趴在他身旁,枕着他的影子,睡得满脸都是凉席横横竖竖的印子,一醒来就黏着他,用痴痴的目光盯着他旋着螺丝的手。
少年方才还板着一张脸,瞧见她那软软的大脸上的印子,突然笑了:“陈蔚蔚,你真像生鲜超市里盖了章准备卖的猪肉。”
惹胖子后果很严重!陈蔚蔚二话没说就扯住他的耳朵,死活不松。
“喂喂喂,松手……快看!”他推开她,指着头顶的天空一笑,正经地竖起了剪刀手,一脸“快来表扬我”的傲娇劲儿。她这才注意到他那架小飞机飞得那么高,喷气机尾在蔚蓝天幕上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蔚”字。
蔚蓝的蔚,陈蔚蔚的蔚。
初中时,上物理课,符家凯嫌进度太慢,手托脑袋端详正困得昏天暗地的陈蔚蔚来消遣。他瞧着她的双下巴一动一动的,忽然想到放学路上那只沙皮狗,忍不住笑出了声。
被吵醒的陈蔚蔚抹了抹嘴角洒脱的口水,揪住他快速收起的笑容,说:“啧啧,看我看得那么投入。”
“才没看。”
她气运丹田,照着他校服下的胳膊拧一把,疼得嗷嗷叫的他这才嘟哝:“好啦,看了行了吧,你是什么世界遗产啊,要收费啊?”
“收费就免了,放学带我吃冻酸奶去!”
陈蔚蔚吃冻酸奶像在浩浩荡荡地打一场仗,每次符家凯都嫌弃得恨不得不认识她。蜜豆一大勺,糖桂花一大勺,草莓酱又是一大勺,可怜的塑料碗随时会被撑破,她一边风卷残云一边瞪住斜睨她的符家凯:“干吗,瞧不起胖子?”
“想多了,我压根不敢瞧你。”他细心地拿起纸巾垫在她脖子上,不小心碰到她软糖似的双下巴,脑中又一次魔性地出现了那只沙皮狗。从这天起,他开始喊她“陈沙皮”,一喊好多年,任她怎么嚷嚷,他就是任性地叫着。
这些年,陈蔚蔚虽一直被符家凯白眼相待,但她从不真的认为自己胖是什么丑陋的事。他更习惯了她总是把单车后胎压扁,细胳膊细腿的少年甚至练出了大气不喘地载她上坡的深厚内功。在他们的世界里,胖瘦无非是形状不同,就像土豆和黄瓜,各有各的好。
而这一切发生了改变是在高二。
从小,陈符两家就住隔壁,放学后,陈蔚蔚总是先跟着符家凯一起在他家写完作业,再玩闹一通才回家。但最近,符家凯越来越沉默,连毒舌她的频率都越来越少,似乎光是坐在她身旁,都会搅得他心神不宁。
终于有一晚,她吃了闭门羹,被他不耐烦地拦在门外。面对她的不解,少年眉眼低垂,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嚷道:“快回家睡觉去,我……困了!”
“可我不困!”
“不困就拿根跳绳跳,每晚跳100次,你的双下巴就会不见了!”他仗着他们智商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就大胆胡诌,见她艰难地张张嘴,转身照做了,他才慢慢松开潮湿的掌心。
他这些天像生了怪病,和她在一起时,胸口会被上蹿下跳的不安撑破。有时上着课,突然脑洞大开,手痒难耐,想捏捏她软糖似的双下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少男生理进化之路吗?他恼火地捂住耳朵,可千万不能被陈蔚蔚发现啊。
陈蔚蔚当晚真的听话地在楼道里呼哧呼哧蹦了一整晚,平时她连200米短跑都坚持不下来,此刻却咬牙闷声数着:“98,99,100。”
她喘着粗气停下,帽衫湿透了,进了家门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狭小的寂静中,她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你真没用,听不出符家凯只是烦你,想支开你吗?你还真像个小兵似的完成任务,多可笑。
她失眠了一整夜,是从哪天开始,符家凯成了对她淡漠刻薄的大男生,不再是绕着她转的小少年?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明白,符家凯没变,他一直不就嫌弃她吗?只是小时候,她像背着壳的蜗牛,心太迟钝,脑子转得慢,错把厌恶当玩笑,还享受其中。
三
陈蔚蔚的腿酸疼了一周,心底那股不痛快则蔓延了更久。
这种不痛快让她大脑一热,在班长改选报名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而她名字的上面一格就是清隽的三个字:符家凯。
放学后,符家凯一瞧见那张表,就用力地涂掉了陈蔚蔚的名字,沉默地出了教室。
好在陈蔚蔚留了一手,待听不见符家凯的脚步声了,她才像个超重的女特务似的,一边嘚瑟地想自己这个心计女也是厉害,一边重新写上名字,先下手为强地把表格送到办公室。
符家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要终结你十年的班长生涯。
当天黄昏,符家凯在前推着单车走,陈蔚蔚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两人都知道对方离得不远,却又都假装不知道。途中,一帮男生喊符家凯打球,他也摇了头,那是骄傲的符家凯罕见的情绪低潮,陈蔚蔚一边大口咬着抹茶甜筒用余光瞄他,一边暗想:他是怎么了?真怕她抢了他呼风唤雨的位子?
明明放学这段路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想都别想电影里那种加了日系滤镜的画面,载陈蔚蔚绝对是个堪比搬砖的体力活,有时她停下嘴里的零食,眨巴眨巴眼问:“家凯,要不我来载你吧,看你都要背过气去了。”
“大男人怎么能让小姑娘载呢?好好坐着。”
“小姑娘”三个字像一针鸡血似的打进陈蔚蔚膨胀的少女心中,她心花怒放地把自己和Angelababy画了个大等号。
“喂,陈沙皮,别笑得呼哧呼哧的,乍一听以为你要吸氧气呢。你不会不知道,‘小姑娘’的‘小’只是惯用语,和体型没关系吧?”
陈蔚蔚听后,就像犀牛一样用脑袋猛撞符家凯的背,望着他吃痛的样子,露出恶狠狠的笑:“好好骑车,哪儿那么多废话!”
…………
不,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再动摇,不愿再站在他的光芒之后。
四
每个人一生都有个差不多的分数,或外表好看,或智商超群,或勇敢善良,那她陈蔚蔚的加分项是什么?她受够了当蜗牛,她要透支所有的勇气,全力以赴改选。
她对着镜子练到夜深,习惯了缩在台下的胖姑娘,光是在注视下大声说话都不易。被妈妈一催再催,她才喝了杯牛奶去睡觉。
但陈蔚蔚不敢相信,当自己再睁眼时,家里空空荡荡,再一摸手机,9点15分!第一节课应该刚结束,改选就在这节课!
她顶着狮子头冲上公交车,给妈妈轰炸电话过去:“母上!我床头的闹钟是不是坏了?”
“不可能,我每晚都检查的。你这个懒鬼,昨晚咕嘟咕嘟喝一大杯牛奶,难怪睡得太香。”
“牛奶……”
“就是隔壁家凯送来的,他们家去自驾游的时候在农场挤的。”
一道闷雷劈过她的脑袋。
当陈蔚蔚呼哧呼哧赶到教室时,高瘦的符家凯正和煦地笑着站在讲台中央,肩膀被老师搭着:“大家祝贺符家凯连任,看来他还要再辛苦一年了。”
这画面她再熟悉不过,从小反反复复演到如今,仿佛这学校,乃至她长大的这世界都是他一个人的竞技场,人人喜欢他、仰视他。
汗流浃背的她头发都不伸手理一下,瞪着眼睛走上讲台,也不理老师怪异的目光,朝符家凯大方地伸开手臂,僵硬地笑道:“为你高兴,我最好的朋友。”
符家凯与她对视着,紧抿嘴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默默迎上她的拥抱。陈蔚蔚继续笑,凑到他耳边特别小声地说:“符家凯,你又一次愚弄了我,高兴吧?你没变,看起来优秀,却不择手段。你没忘吧?就是你害得你爸妈多年再没有联系,你以为你造出那么多喷气飞机就能去找你爸?晚了。你这控制狂活该孤单。”
说完,陈蔚蔚自己也吓呆了,深吸一口气,逃亡似的回到座位,留符家凯在台上继续演讲。
那是他俩的秘密啊。符家凯七岁那年的春天,符家夫妇的争吵上升到白热化的阶段,一次彻夜拉锯战后,符爸站在楼道抽着烟,说要离开,符家凯就一声不吭地反锁住妈妈的卧室门,把爸爸的行李统统扔出去,说:“男人说话算话,可别灰溜溜地回来。”
确定爸爸拉着行李箱走远了,符家凯才发着抖站在楼梯口,望向楼下那些呛人的柳絮,整个下午都不理会妈妈的砸门。终于停息了,他们不用再互相伤害了,这不好吗?他太小,骄傲地认定自己做得没有错,却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淹没。
隔壁门口拿着冰激凌想和他一起吃的陈蔚蔚,站出来用力抱住他。此后十年,符爸再没出现。
当下,所有目光聚拢在符家凯身上,他努力摆脱掉所有卷土重来的悲伤,清清嗓子,道:“谢谢大家继续信任我,我,我……”
四,五,六。
他的语言强迫症真的回来了,短短三个字,他瞪大双眼,傻瓜一样重复了六遍。这是无懈可击的符家凯唯一的弱点,陈蔚蔚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符爸离开的第一夜,符家凯给妈妈开了门,被哭泣的妈妈甩过响亮的耳光,他从小连骂都没挨过,顿时崩溃地冲出了门。
那时的陈蔚蔚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也望着陈蔚蔚,痛苦地重复道:“我,我,我……”
六遍。
而此刻,趴在课桌上的陈蔚蔚捂住嘴巴,望着一向万分得体的他出了丑,眼泪慌乱地往下砸。这不就是你被激怒后最想看到的一幕吗?为什么当它真发生了,你又好难过?
她满心以为下了课后符家凯会来和她大吵,谁知他只是无声息地坐着,拿起书埋下脸。
他了解她,比起面红耳赤的对峙,她更怕冷暴力。
五
紧随其后的体育课,练习内容是跳山羊。
一阵喧哗后,别人都有伙伴了,陈蔚蔚还不知所措地站着。她尴尬地张望一圈,角落还有个和她一样孤独的男生——杜安东。他是那么没有存在感的人,比她还胖,像只悲哀的大沙包。
杜安东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想鼓起勇气说“不如我们一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的挣扎,陈蔚蔚一无所知,她满心都是符家凯那张悲伤的脸。
符家凯终究没来。也好,他来了才更尴尬,她胖得跳不动,如果换他来跳,他腿再长也越不过她这座高山啊。
“陈蔚蔚,你来干什么,又不是跳野猪……”
“她哪配当野猪啊,是懒惰的家猪,跑三步喘半天,哈哈!”
…………
正当她假装听不见,默默背过脸时,从楼上下来的符家凯一改清冷的模样,冲过来和那几个男生奋力扭打。他心里一定难过透了,不然也不会愤怒地瞪大双眼,出手又狠又快,简直癫狂。
体育老师赶来拉开了他们,符家凯就这样挂着眉骨上泛红的划痕凑近她,淡淡地说:“是,我在牛奶里加了安眠药,我无话可说。但陈蔚蔚,这会儿被人无故欺负,你怎么不拿出对付我的劲头呢?这么没出息。”
陈蔚蔚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但真听到他亲口说出,她还是忍不住打寒战。
几秒钟的寂静后,她坚定道:“全校,哦不,全世界最有出息的符家凯,比起胆小,我更厌恶打架的人。男生只要打架就是蠢,没有任何理由。”
符家凯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她了,从小到大,肥胖就像一摊泥似的裹着她,抹掉了她原本的性情,让她显得混沌无趣,而这一瞬的她,从头到脚充满了锐利。
他笑中带泪,矛盾又狼狈,一边被老师往教务处拉,一边鼓掌大声嚷:“棒极了,陈蔚蔚三观就是正,我佩服……”
到底是符家凯啊,即使受罚,仍留着骨子里的骄傲,背影照样挺拔,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陈蔚蔚望着望着,忽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成了个空壳……
某种第六感让她确定,她失去符家凯了。
太阳明晃晃的,同学们在不远处跳山羊,她模糊中感到自己往下栽。但她无能为力,只能静静等待头碰到地面的那种疼,等了又等,却只感到一个厚实的身影接住了她。
是杜安东。
六
到了傍晚放学,陈蔚蔚失控的情绪已逐渐冷却,对符家凯放安眠药的不解默默淡化,内疚占了上风。或许保住班长的位置对他来说的确重要,那是他除了篮球以外最热爱的事。
她率先低头,站在往日碰头的车棚前等符家凯。她畏畏缩缩地站着,生怕因体积太大而招来厌恶,一阵推搡之后,车棚里的单车寥寥无几,他却不见踪影。
她像故事里被丢弃的小孩,想找他,又怕前脚一走,他刚好过来,于是一直沉默地等到天色暗下来,她才吸了吸鼻子冲回教室,一问值日生,得到的答案却是:“班长去邻校打球赛了,你不知道吗?”
她想问为什么他的车还在原处,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他就是要惩罚她嘛。
符家凯,何必呢?我不值得让你如此如临大敌,你给个台阶我就会下,可你没有。
“陈蔚蔚,你到底走不走?我要先回去了,你记得锁门!”值日生见她还发愣,索性先离开,而她独自坐在了符家凯的位子上,发现他桌洞内塞着一件皱巴巴的球衣。在莫名的委屈的驱使下,她抓起他的球衣捂在脸上,低声哭起来。
球衣上有他的气息,熟悉的味道让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那么胖,那么重,每次被妈妈责罚时,她却总是狠狠钻进他的胸口,他嘴上嚷着嫌弃死了,却从未推开她。
“陈蔚蔚,你……”
她仓皇地一扭脸,又是杜安东。为什么每次自己狼狈时,这家伙都在一旁呢?她恼火地抓起书包想走,杜安东却不卑不亢地说:“又不是只有符家凯才会骑车送你回家,我也可以。”
他看起来笨拙,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愣,点点头说:“谢谢。”
当陈蔚蔚坐在杜安东的单车后座上穿过街道,打完球的符家凯刚巧回学校取车,他寂寂地在暗处看着他俩,什么都没说。
他不会告诉陈蔚蔚,自己之所以在牛奶里放安眠药,是因为在竞选前,她高调地报名时,班里的女生就围成一圈叽叽喳喳道:“好戏在后头,等陈蔚蔚那死胖子上了台,我们再问她,长得那么难看,凭什么当班长?”
符家凯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破坏她的竞选之路。他深知陈蔚蔚看到名字被划掉不会罢休,又记得她睡前必喝牛奶,故意加了道绊子。
被他阻拦,总好过被众人伤害,他心甘情愿被她误解、埋怨,只是他没想到,她会那么狠地逼出他的强迫症,以及他心底最不能碰的往事。
七
陈蔚蔚说不出究竟从哪天开始,杜安东成了她生活里形影不离的存在,她只记得当她无意间问杜安东最想做什么时,他不假思索地说:“加入校篮球队,赢得很多欢呼!”
从他和她一样臃肿变形的脸上,她看到一种相似的卑微与坚强,她说:“加油!”
她和杜安东才是一类人吧,他们最懂彼此的难过。符家凯固然好,性子却太冷,思维永远比她快一拍,习惯把控一切,代替她做很多决定。他想帮她,她却因此难堪,就像两面逆向的钟,始终不在同一时间。而杜安东则温暖得多,走路慢,说话也慢,正因为慢,所以不伤人,就像《超能陆战队》里拥有无敌怀抱的大白。
深夜,她要吃夜宵,一个电话,杜安东就到了她家楼下,提着麻辣香锅外卖;吃了一阵,更胖了,她又嚷着要减肥,换作符家凯,一定会翻着白眼戳破她的幻想:“得了吧陈沙皮,你坚持不了几天,何不安静地当个土肥圆?”而杜安东则为她准备好跑鞋,说:“若装备不合适,跑步时容易伤脚踝。”
不知杜安东是不是在刻意模仿符家凯,这细心的说辞、冷静的态度,让她没法不想起符家凯。她无声苦笑,符家凯能给的一切也不过如此。她说服自己,陈蔚蔚,你很快乐,你已有人用心迁就,少了符家凯也没什么。
唯有走过楼道时,她才会想起符家凯慵懒的声音:“陈沙皮,每晚跳绳100次,双下巴就会不见了噢!”
每当这时,她都会本能地想,虽然那家伙纯属胡扯,但被他骗得团团转的时光也很好啊。她一声不吭地拿出跳绳,呼哧呼哧地跳着,静静流着汗,听着自己的心脏粗暴地蹦跶,从天台风洞里望着隔壁符家凯房间漏出的灯光,像一抹遥远的星河。
他还没睡,不困吗?应该不会,他是永远不累的符家凯啊。
八
杜安东居然如愿入了校篮球队,尽管难以置信,但陈蔚蔚终究开心,拉着他去吃校门口的鸡公煲庆祝。正吃得热火朝天,她看见了不远处单人桌前独自吃饭的符家凯。一个人吃饭是很考验气场的事,多少会有落寞心酸的感觉,而他眉眼沉静,瞧着万般坦然。
好死不死地,她这痴痴的目光又被符家凯发觉了,他扭过脸来淡淡一笑,算是寒暄:“嗨,陈沙皮。”
他如此轻松自然,倒让她也绞尽脑汁想摆脱拘谨,起身走过去驾轻就熟地拍他肩膀,说:“来来来,端着你的鸡和我们一起吃,三个人更带劲!”
符家凯憋着笑意,好脾气地坐过去,却听到她撑起骄傲的笑容大声说:“符家凯,你还不知道吧,安东现在也是校篮球队的一员哦,和你一样,你不恭喜一下?以前我总以为你不看好的事怎么会成呢,现在才知道,事在人为,但凡够坚定,别人的控制不值一提!”
“恭喜。”他听得出她刺人的情绪,却不辩驳,瞥了杜安东一眼,撂出两个字,叫她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兴。
整晚,陈蔚蔚都一脸欢喜,喋喋不休地说了无数笑话,而符家凯在说完“恭喜”后再也没说话,只顾闷头喝冷水。
临走时,陈蔚蔚大手一挥让符家凯先走,然后和杜安东去取单车。谁知迷糊的杜安东这才想起今天没骑车,她只好沿着街灯踱步回家。
“喂,上来。”这严厉的嗓音除了他,哪会是别人。
“不!我要走走消食。”
“少磨蹭,好像那个走三步就让人背的猪不是你似的。”又旧事重提,小时候爬山,圈住他的脖子逼他扛着她走,简直成了她一生的黑历史。
“好吧……”
夜风里,符家凯静静地骑着车,他吃饭时喝了一肚子冷水,此刻体温快接近冰点了,而肚子暖暖的陈蔚蔚正用圆乎乎的手臂勒住他身子两侧,像太阳般烘烤着他的背,让他几乎灼伤。
陈蔚蔚,我不知道我曾抹杀了你那么多美好的想象,打压了你那么多该有的快乐。过了今晚,记得离我这个控制狂远一点,这样对你最好。
九
陈蔚蔚和杜安东之间出现裂痕时,已临近毕业。
起初,她以为杜安东是买了同款,但久而久之,杜安东与她在一起时,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符家凯的物品:那双AJ限量鞋是符家凯的至宝,自己从不穿;整套《黑子的篮球》也是符家凯碰都不准她碰的……
她想到他俩同在校队,共用同一间更衣室,便问:“你拿了符家凯的东西?”
杜安东愣了愣,不敢看她的眼睛:“蔚蔚,你不用说得那么委婉……也好,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是,我羡慕符家凯,偷了他很多东西,我以为你没那么了解他的一切。”
“你在骗我吧?”
杜安东摇头。
“这不会是符家凯那个控制狂整我的玩笑吧?”
杜安东又摇头。
“你为什么不骗我?我不聪明,你学符家凯那样骗骗我,我就很开心……”好不容易有个对她温暖、有耐心的人,却又出了这样的事。沉默之后,她说:“我不想再见你,也不会去符家凯那里揭发你,你好自为之。”
她离开前,杜安东扯了下她的袖口,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她望着眼前这个卑微的大胖子,听到他说:“傍晚你去操场看一眼好不好?各校队长的超强联赛,我们队就符家凯一个人战斗,他希望你在。”
她怔了一下便走掉,但一下午心思都莫名地游离。放学铃一打,她就逃兵般往外冲,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动摇。
大街上热热闹闹,她跑啊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和符家凯家所在的筒子楼下才停。站在太阳下,她想起好多片段:他们一起盘腿在凉席上度过的无所事事的夏天,她枕着他的影子,睡去又醒来;他骑车载着把后胎压扁的她,明明累得快背过气了却还温柔地笑;他趴在桌上偷看她打瞌睡,捏着她的双下巴,喊她陈沙皮……她突然掉头拼命朝学校跑。可惜她太胖,心脏都快跳出喉咙眼了,到操场时,球赛还是散了。
所有同学正热血沸腾地挤在一起,喊着,笑着,一双接一双的手托举着独身一人赢得胜利的符家凯,他一袭白球衣跃动在空中,耀眼得不像话。
她艰难地张嘴,想喊他的名字,让他知道她来了,可一个不留神,她被人群猛地一撞,摔在水泥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没一个人看到想哭的她,包括符家凯。
这就是他们高中时代的尾声,落寞到难言。符家凯和杜安东顺利考去了理工大学,而总是沉默的她其实很会唱歌,被紧邻理工大学的一所二本的音乐系录取。
十
一曲Letitgo还未过半,陈蔚蔚就在台下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静静望着她的符家凯。
她的心像失焦的镜头,只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种纯粹的专心,是这个控制狂从不曾有过的专心……刹那间,她连人带那巨大的裙子轰地倒下!
再睁眼时,陈蔚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只手输着葡萄糖,补充这些日子炼狱般减肥亏空的血糖,一只手被符家凯握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还是一旁的杜安东开口补全了青春里他们彼此不知道的那部分。
“蔚蔚,其实你猜得没错,那些东西都是家凯送我的,他让我耐心照顾你,说他自己是控制狂,招你讨厌,没法让你快乐,只能拜托我这个大胖子。但久而久之我就明白了,你俩在对方生活里的位置没人能替代,所以我将错就错,咬定自己是小偷,还回了东西,本以为你会回到家凯身边,但谁知道你比我想的要倔强。”
符家凯丢掉骄傲,低下头来,说道:“抱歉,我又控制你了,对人温暖是我做不到的死穴,我以为让安东和你在一起,你就会快乐……其实我喜欢过去的你,手感多好,好不容易吃出那么多肉,减了多亏。但如果你瘦了更快乐,我也快乐。总之,陈沙皮,别理我这个控制狂,永远忠于你自己,好吗?”
陈蔚蔚终于明白,符家凯何曾真正控制她?这十年他所做的,不过是让她忠于自己。
深吸一口气,她从病床上坐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符家凯倾过身子。符家凯的脸“唰”地红了,而且随着她逼近,他的强迫症又犯了,张大嘴巴,满头大汗地说:“我,我,我……”
这一次,陈蔚蔚没等他说完六遍就毫不客气地抢白:“符家凯,我喜欢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