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的回忆
2017-09-19韩树俊
韩树俊
半个多世纪前,我在异乡上大学,在图书馆里读到周瘦鹃的散文《花布小鞋上北京》,感到格外亲切。想不到几年后畢业回苏州分配到学校,刚接班级,“花布小鞋”成了我的学生。
周瘦鹃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和园艺家。《花布小鞋上北京》写了他正读幼儿园的小女儿全全在父亲进京赴会时,在父亲的旅行包里悄悄放进自己的一双花布小鞋,表达了要随父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心愿。周瘦鹃向毛主席转达小女儿的心意时,毛主席叮嘱:“替我谢谢她……”
1969年8月下旬,初一新生报到时的全全刚悄悄过完老父的忌日没几天。他的父亲是在1968年8月12日因不堪忍受“文革”重压而投井自尽的,那口井就在周瘦鹃自家“紫兰小筑”遍植花木的园子里。
刚上中学的全全,伶俐、乖巧,然而,即便在微微一笑中也掩饰不了一丝淡淡的忧伤。我将她列入了第一批家访的名单。
一天傍晚时分,我来到了位于甫桥西街王长河头3号的周家。周瘦鹃遗孀余文英将我引进了被称为“爱莲堂”的客厅,我称她为周师母。客厅的四壁已经不见昔日的书画,也看不到一张周瘦鹃的遗像,“文革”后期的阴冷依然笼罩在这户劫后余生的人家。一束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一盆刚开不久的菊花上。
周师母露着笑意,努力希望女儿班主任的第一次家访多一点暖意。叙谈间,她转身从里间捧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是一本用宣纸做的嘉宾签名录。她讲述起了九年前的新春,腊梅花开时节,“爱莲堂”迎来了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邓颖超。说到这里,周师母的眼中这才闪出欢快的光芒。
那是1963年1月31日,大年初七,傍晚时分,周总理和邓颖超游览了苏州虎丘、留园和拙政园后,径直驱车来到王长河头3号,来到周家花园,探望文化名士周瘦鹃,这是四年前周瘦老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总理与他的约定。周恩来夫妇也就坐在这个客厅里,当时,院内腊梅盛开,年近七旬的周瘦老让女儿去院里折了两束腊梅,敬献给周恩来夫妇。总理接过花,把全全抱在膝盖上,周瘦鹃对总理说:“总理,您为国家操劳半生,没有孩子,我就把这最小的孩子给您做女儿吧。”总理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说:“全国青少年都是我的孩子。”
周师母边陈述边打开嘉宾录,总理那熟悉的字迹映入我眼帘:“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周恩来夫妇”。周师母又为我翻看来访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签名,朱德、叶剑英、陈毅……周师母边说边比画着,她说:“陈老总来的时候,敞开着外衣,一手叉着腰,一手招呼着,‘周老,你好啊!还没进客厅,就先听到声音了。”周师母又一一指点着,这是西藏来的班禅,这是哪个国家的,这又是哪个国家的……“紫兰小筑”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驻足最多的私家花园,成了各国友人来得最多的私家花园。
那个傍晚,周师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我们都没敢提起一年前那悲惨的一幕,一年前的8月12日晚上,周瘦鹃没有留下任何话,跳进院子里一口水井,几十年后长大成人的周全在大型纪录片《苏园六记》中追忆说:“那口井的水是用来浇树的,那些树也通人性,几百年的红枫、紫薇都死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温暖了爱莲堂里金黄色的秋菊。
临别,周师母执意要送我一支紫罗兰,而在这个“文革”后期,这被视作“小资情调”的花花草草竟让我不知所措,我竟然不知如何支吾着拒绝了周师母,也不知怎样从周家花园“逃”了出去。
作为作家和园艺家的周瘦鹃一生钟爱紫罗兰,他编过一种文艺刊物《紫罗兰》,他穷一生财力构建的这座花园起名为“紫兰小筑”;周师母要送我一支小小紫罗兰,其间包含了多少分量,也包含了对周瘦老不渝的情分,可我却……
什么时候,我再去一次紫罗小筑,向全全索要一支紫罗兰,带回家中,插在花瓶中;哪怕成了干花,也要夹在周瘦老的书中,永远珍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