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
2017-09-19陈硕
陈硕
直至今天,我还记得在明十三陵见过的那顶真正的凤冠,冠面曼妙,铜丝蜿蜒,景泰蓝的翠色如灵巧的手指攀爬于上,血红的松绿的幽蓝的宝石见缝插针地闪着微光,一穗一穗的璎珞和流苏从昂首的凤凰口中吐出,如三月万千柳叶齐齐拂过脸颊。在玻璃展柜的灯光下,凤冠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它穿过千年光阴来到我面前,带走了我的心跳。
我把额头抵在柜子边缘,本能地屏住呼吸,徒留一双眼睛,如饥似渴舔舐着每一寸细节。是一双怎样的手,是一颗怎样的心,制作了这样动人心魄的美?我仿佛看见老茧与金属的数万次摩擦里,铜丝被折叠出优美的弧度;看见五彩的珐琅釉无声无息蔓延过胚网,精确地停留在细线边缘;我还看见刻刀宛转游走,金色的神鸟抖落一身碎屑,破空而来;看见墨黑纯粹的眼睛,看见流畅而冷静的臂腕,看见匠人背后静默的影子落在宫室一隅,犹如蝴蝶翅膀长长拖曳……
《京华烟云》中姚木兰见到极美之物会落泪。而我,在这样的手工艺面前,悸动之余,却唯有低眉沉默。骄傲,愧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我心里大声叫嚣起来,一起涌到嘴边,却终究化为一声悠长而低呢的叹息。
周国平在《守望的距离》中说:“纵使相隔千山万水,千年万载,守望,仍是必须。”可是,在时光的隧道里,在科技的进程里,我们失去的何止是那春风骀荡、宁静淡泊的精神桃花源?多少精湛无私的民间手工艺在无人关注无人传承中丧失殆尽?多少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在一味求快随心所欲的氛围中遗落?守望者,着实越来越少。
有人说,鲁班与庖丁的技艺依然后继有人、代代相承。然而即便有这样的传承,并不意味着有这样的文化。就如同很多人貌似酷爱经典文学,却不过是用文字书籍当作装点门楣的珠玉。不少人偏爱“短、平、快”,一味追求效率,享受速成的惊喜却牺牲长久的质量。有些人空谈情怀愿景,勾画出惊艳的蓝图沉湎其中,却出不了令人满意的成果。更有甚者求利益,轻信仰;求效率,轻质量;求外表,轻灵魂;求短益,轻远利。若有一天,不精确、不认真成为中国人特有的幽默和自嘲,精益求精的态度被蚕食压缩无迹可寻,那么最可怕的灾难已然降临,最怕的不是无力反抗,而是随波逐流。
而在日本,工匠被称为职人,工匠精神被看做是一種近乎于自负的自尊心。对于日本的木屋匠来说,树的一生是精确到每一条纹路的艺术。伐木工不断修剪旁枝,不厌其小,不辞其劳,代代相传,百年之后才能得到树干笔直、没有疤结、年轮均匀分布的参天大树。而造木的工匠在柔软的桐杉樱或是坚硬的榉栗橡中精心挑选,在直木纹、斜木纹中寻找最契合的纹路,把山坡阳面的树木用作房子的阳面——那样耐心、缓慢、执着而坚定。
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它应该永远是代代后人绵绵不绝的滋养。
在大工业化的今天,流水线自动化依然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有人说急功近利是人的本能,工匠精神的消亡是大势所趋。与其活在历史中不思进取,不如顺应现下拥有的高效便捷。可在央视纪录片《大国工匠》中,拥有顶尖技艺的一线电焊工人心如止水,手如拂羽,身如渊渟岳峙。在高温密闭,火花如风雨倾泻中,手中焊枪未有一丝晃动。如鸡蛋壳厚度的钢板上,14公里繁难焊缝无一漏点。传统工匠所秉持的细腻与考究,在现代社会化作做事的坚韧与诚恳,被热烈地呼唤与渴求。可以大刀阔斧注重实效,也应细针密缕精益求精。可以借他山之石用以攻玉,也该精雕细刻匠心独运。《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铡、錾、冲、压、划活、打眼、抛光、剪影。在这日臻精妙的工艺背后,我们看到了守望者的动人的姿态——唯恐遗失分毫的勤勉之姿,我们看到了对技艺与态度的双重坚守。“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这句来自王小波的话,我觉得适合用于任何领域。没有传承就没有人类,更没有历史和未来。
是时候重拾工匠精神了。守之,望之,以期催生出更璀璨的民族文化。
愿那凤冠的绝世之美不被尘封在过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