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
2017-09-19悦涵
悦涵
日本文化中具有独特气味的一个字,它的内涵既和我们理解得有些许相似,又实际有着更广的延伸。
如果从中文的字面上理解“幽”,可以有千万种意义。幽静、幽暗、幽微、幽冥、幽艳……而在日本文化中,“幽”这个字有很多难以解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义。四季分明的气候、长久笼罩的湿气文化以及岛国特有的生活习惯,孕育了这个字丰富的内涵。
夏日院子里,一棵结红果的树上有蝉蜕。“它通体娇嫩、浅色。翅膀如白珊瑚与翡翠的组合,承托着水晶贴在那里,宁静而安详。”日本人说这是一种“幽玄”的景象,意味着发生的瞬间。
“幽玄”这一词,具体是日本古典文论中借助汉语而形成的独特的文学概念和美学范畴。日本著名美学家大西克礼认为,幽玄是与露骨、直接、尖锐等意味对立的一种优柔、委婉、和缓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们对被隐含的、微暗的东西不会产生恐惧不安”。《另类日本文化史》进一步阐释,幽玄的终极意义是日本的“间”文化,即一种留白,一种“空而深远”的意味,意喻“人无法通过理性的知识获得的某种类似本源的东西”。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就是一种典型的幽玄文化的代表,其间萦绕的那种阴翳、朦胧、微暗、薄明的感觉,就是幽玄。
“夕阳西沉之际,当我们由火车的车窗眺望乡村景色时,每每可以看到那以茅草为顶的农家,纸门上透着这种老式电灯的点点灯影。”《阴翳礼赞》中这种幽暗的“深远感”,是大西克礼总结的幽玄的第四种意味。这种深远感,不单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更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意味,“它往往意味着对象所含有的某些深刻、难解的思想”。而《阴翳礼贊》中描述的“我”的朋友在装修新家时,怎么都不想在窗上镶嵌玻璃、而想用纸的情节,这种必须得影影绰绰通过门或窗的糊纸透过外面光亮的审美,是典型的“幽玄”。这和大西克礼在《幽玄·物哀·寂:日本美学三大关键词研究》中说的“月被薄雾所隐”“山上红叶笼罩于雾中”,都属于“我们对某种对象的直接知觉被稍微遮蔽了”,是共通的。
幽玄,还指一种对事物不大追根究底,不要求在大理上说得一清二白的那种舒缓、优雅。然而,幽玄本身的内容不单单是隐含、微暗、难解的东西,而是在幽玄中集聚、凝结了无限大的“充实相”。禅竹的《至道要抄》说,有人认为有所美饰、华词丽句、忧愁柔弱就是“幽玄”,其实不然。松尾芭蕉的《草庵》,写“花云缥缈,是来自上野还是浅草?”其实是因为对于生活在江户时代的日本人,每天意识到的不仅仅是分分秒秒时间的流逝,还有梵钟那一打一敲之间的“间”这个感觉的跟随。于是,松尾芭蕉将这种感觉写在纸上,这也成为后世试图触摸“幽玄”的一部典型的具象作品。
川端康成在《古都》中,将人物情感寄寓于自然景物之中,充分体现了幽玄美学。《古都》里女主角千重子的心绪,作者利用多处别具日本特色的审美,为其做了充分的“情景交融”。小说开头便是千重子看着院落里枫树上的紫花地丁。通过作者浅淡的描述,我们“闻”到了文章中一股淡淡的哀绪,因为女主角从这株植物身上,品出了一丝“孤单”的感觉——来往客人那么多,大家都只注意到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留意寄生在其上的紫花地丁。
电影《小森林》中那种极细致静微的日式乡村美学,也无不充斥“幽”之味道,夏天时田野里的光芒,秋天里糖煮栗子的甜香,冬天窗外白雪透过拉门糊纸透进来的一种似明未明的光亮。《小森林》将日本的细致文化以及取之于自然用之于自然的哲学,构解得非常深刻。主人公一年四季在“小森”地区的劳作中,意识到人和土地的关系,意识到整个大自然神圣的关爱,从而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人生,通过两次出走—回来,完成了人生中从幼稚孩子到成熟成年人的过渡。电影中展现的日式乡村美学,不仅是充满美感的,更是让人敬畏的。含蓄悠远,超然物外,《小森林》将幽玄美学在这片土地上的“细内涵”勾画出来。
与很多商业电影露骨的表达方式相反,《小森林》本身的讲述语调,也是“幽玄”的。在电影里,很多人物情绪的展现或情节的构成,都不是用台词去明言,而是通过各种暗示、借喻、闪回曲折地表现出来。比如电影中开始抛出女主角的妈妈,有一天突然留下了一张字条、离家出走的情节。电影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对这个悬念做出任何解答。通过女主角回忆的方式,回忆起母亲为自己做吃食的用心,而镜头中一道又一道惊艳的菜,也大多是女主角回忆妈妈的味道,试图重现母亲过往吃食。最终,电影再反过来用母亲的视角,浅淡揭露出她离家的因由。但也只是轻飘的、一笔带过的。直至影片最终,离家的妈妈也没有回来。然而,通过女主角在片尾跳的小森地区特有的祈福舞中,我们明白她已从母亲出走后的悲伤中释然,找到自己生活的真正意义。平和、内敛的《小森林》,在当时被认为是日本自全面娱乐化时代以来向“单色经典和纯粹”的回归。
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上田秋成在作品里描绘了大量鬼神之事,这些作品一方面具有深厚的日本传统文学底蕴,另一方面又体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入思考。他作品中人世与鬼世的自然往来,体现了东方人精神世界的认知,也印证了日本怪异小说凄绝气质的另一面,这就是幽玄之美。这与中国古代《聊斋》式的审美典型有些许相似,即认定鬼的幽怨与玄美,而非西方鬼怪的残暴与挣扎。
侘寂
日本文化“幽”的另一种理解,便是侘寂。
侘寂,日语wabi-sabi,据李欧纳·科仁的《侘寂之美》,是几乎每个日本人都知道的一个美学概念,但如果你要让他(她)具体形容,却很难用一种精准的语言去描述。简单来说,侘寂是一种不完整、不完美的简朴美学,注重食物本来的表现形式或转变留下的痕迹。日剧《料理仙姬》中有一集,一件精美的手作瓷器被打破,但之后他们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花费不菲的价钱,用金粉把这件瓷器重新修补起来。重修的瓷器上有金粉形成的裂纹走向,于是形成另一种无法代替、和原来不同的美感,这就是侘寂。
在日本石川县加贺市鹤仙溪享受刹那的宁静清幽
侘寂的概念,是日本千年的美学基础。其中,茶道仪式是与这个概念联系最广泛的一种现实表现形式。
茶道又被称为茶艺、茶汤,据李欧纳·科仁观点,它在日本社会是一种兼容并蓄的社会艺术形式,结合了建筑、室内和庭院设计、插画艺术、绘画、烹饪和表演等。造诣高深的茶艺老师有能力将这些元素(包括宾客)编织成一首和谐共融的交响曲,成为一场让人回味无穷的整体艺术。
正统学者认为,著名茶艺大家千利休是侘寂的最高权威。千利休坚持侘寂美学,而农民出身的丰臣秀吉实在无法欣赏这种审美,两者形成深层、不可调和的矛盾。除此之外,千利休日益升高的声誉、对政治的轻率以及茶具的可观收益,都让丰臣秀吉产生了嫉妒之心。于是在千利休70岁那年,丰臣给他下了一道自杀令。
千利休是日本茶事界的一个传奇人物,他终其一生对于侍茶美感的追求,是侘寂的一个最活生生的例子。至晚年,他的茶道越发寻求一种古拙质朴之美。千利休尊崇前代珠光大师倡导的“本来无一物”“无一物中无尽藏”的禅之境界,彻底斩断旧式茶文化中与物质世界的联系。他把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约8.186平方米)的标准茶室进一步缩小为三张甚至两张半(4.5平方米)榻榻米——李欧纳·科仁阐释,侘寂的空间就是狭小、孤立而私人的,有助于个人进行哲思。
千利休以农夫居住的泥墙小屋为雏形,用茅草覆頂,残破木造的结构大剌剌地裸露在外,室内装饰也尽量简化,将茶道回归到了淡泊自然的最初。与当时追求名贵茶具的世风相反,他把日常生活用具随手用来作为茶具,用日本常见的竹器来替代高贵的金属器皿。可是当时丰臣秀吉的审美观,却是喜欢“高贵的金属器皿”、极致的富丽堂皇、“金叶闪闪的茶室”。这一切或许是导致千利休最终悲剧的根本原因。
除去侘寂,日本人认为,喝茶的味道本身,还能感觉到幽玄的生命力。《另类日本文化史》中说,茶道的根底就在于幽玄之味道,如果没有这个功底,茶道就是一个空洞的形式。每天喝茶,是每天与自然的生命力接触,而不仅仅是一个将液体灌入胸腔中的、解渴的过程。
侘寂还是一种审慎和谦逊之美、不依循常规的随性之美。太完美、一丝不乱、过度雕琢的东西,都不能称之为侘寂。日本的很多手作餐具、茶碗,会有一些刻意残破或破败但同时又极具一种美感的器物,这也是侘寂。
川端康成的《脆弱的器皿》,也表现了一种侘寂美学。“年轻女子的确容易毁坏……恋爱本身也意味着毁坏年轻女子。”小说叙述“我”在梦中,梦见一座观音像倒塌,“她”在地上收拾破碎的陶瓷碎片。作者遂进一步联想,她是不是在收拾自身被损坏了的碎片。
侘寂的完整形态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简化形态则是一种特定形式的美学。李欧纳·科仁在《侘寂之美》中举了一个何为侘寂的例子:如何打扫满是落叶的庭院?首先用草耙把地清理得一干二净,然后,摇晃其中一棵树,好让少许落叶掉落,这就是“侘寂”。
日本灯笼体现的侘寂
侘寂的心灵状态和对于物质主义的理解,源自中国诗词与黑白水墨画中苍凉、忧郁、极简主义的氛围。当夜晚降临郊野,旅人寻找遮蔽过夜之所,他发现到处都长满高耸的灯芯草,于是将草割下来,竖立在原野,并将顶部绑紧束好,形成一个草屋,他就睡于其中。第二天,他将昨夜的草屋重新拆开,一瞬间草屋又瓦解消失,回归为大草原上的草堆之一。这样,表面上的原野恢复了原样,但遮蔽处的短暂踪迹仍暗示着曾经的印迹。李欧纳·科仁认为这就是侘寂最纯粹、最理想的表现形式了,“褪淡的轨迹、薄弱的证据,游走在无的边界上”。
日系小清新电影《小森林》(冬春篇)剧照
从深层次理解,侘寂还是一种对渐逝生命的审美态度。夏日繁茂的树木,到了冬日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横过天际。曾经喧闹精致的贵族宅邸,等到人去楼空、历史倾蚀,又会呈现出一种昔日繁华今日破败的萧索,但它仍是美的。这些感觉,都是侘寂。侘寂逼我们思考自身的死亡,以及它所唤起的孤寂和忧伤。这一点,又与“物哀”这个概念,有所融合。永井荷风在《雪日》中说的“回忆总能把人带入梦境,却终究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空欢喜一场罢了。梦醒后反而让人陷入绝望与悔恨的深渊,难以自拔”,便也是侘寂的一种体现。
〔参考文献:《日本艺术的心与行》[日]加藤周一著,许秋寒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日本风雅》[日]大西克礼著,王向远译,吉林出版集团;《阴翳礼赞》[日]谷崎润一郎著,李尚霖译;《另类日本文化史》姜建强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侘寂之美》[美]李欧纳·科仁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幽玄·物哀·寂:日本美学三大关键词研究》[日]大西克礼著,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