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立不安与新鲜经验
2017-09-19孔吕磊
孔吕磊
摄影技术是基于什么缘由出现的,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或许有这样一个原因:想长久地留住、复制影像。上帝创造了人,但并不给人看见自己的权力,人只能通过眼睛看见非自己的其他人。有那么一天,人往水边一蹲,在平稳清澈的水面看见了倒影,多方观察后做出这是自己影子的推论,这才发现了自己。后来,人发现在一些器物光滑的表面,如铜、瓦、银、铁等,也可以投映出影子。人在这些发现的基础上开始做各种发明,如制镜,摆脱地域的限制,不一定非要寻一汪水,才能欣赏自己美好的容颜。人们从上帝至高无上的手中寻回了一分自己。
然而,人虽然看见了自己,但止于看的那一短暂过程,并不能长久地把影像留住。镜面离开,影像也会消失。绘画的重要性开始体现出来。画家通过几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用自己娴熟的技艺,观察并利用光与影的变幻交织,将画板前的事物凝固在画纸上。人或物,便经由这一张画纸及画家的技艺与笔墨,留存了下来。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不同的人在这幅画前停留,驻足,观看,靠留在纸上的印记,复现当日的情境。
然而,绝不是最准确的复现,不是完全的复制。怎样想象,也不可能与当日情境分毫不差。科技不断发展,摄影技术出现。投射在暗箱内的影像被固定,浮动短暂的视觉被银版保留。摄影,显然比绘画更为准确与真实——更“真相”。它可以捕捉到绘画难以穷尽的一些东西,甚至人眼也注视不到的地方。它留存了它所捕捉的那个瞬间,且可以一直留存下去,不受时间以及空间的限制。
绘画与摄影一直纠缠不清。初始的达盖尔的银版相片,是辅助绘画的工具——一些肖像画家拍摄肖像照来绘制人物肖像画,服务于画家作画。而肖像照却机缘巧合地极大促进了摄影工业的发展,使后来攝影作为科技,以及一门艺术,开始独立。
摄影首先是一门技术,它是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摄影最开始一定是实用的,它可以精准、客观地复制场景,并长久地留存,复刻、记录、纪念等都是它的功能。摄影的实用功能从出现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一直存在着。它广泛地运用在人类的各种活动中,如纪实、新闻、医学、物理等各行各业。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摄影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功能,记录事件,参与宣传,传播价值,带上了道德与政治色彩。摄影作为艺术,则是摄影技术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而后产生的现象。“摄影作为艺术”这个命题是否成立,也曾争论不休,有不少人质疑过它的合法性。当今,人们已经普遍承认——摄影作为艺术,更是艺术作为摄影。
摄影作为艺术,很多环节必不可少,而在“鉴赏摄影作品”这一具体环节中,有三个元素不可或缺:拍摄对象、摄影者、观者。
被拍摄的对象并不是眼睛所看到的那么简单,不管是人、物或者景。拍摄对象处在完全自然不受任何注视的环境中时,是一种状态。拍摄对象在人的视线里,即人眼中的拍摄对象,与前一种相异。而当拍摄对象被镜头注视时,所呈现的又不一样。镜头抓取了对象,对象有时自知,有时不自知。自知时,它或许有自己的诉求,意欲呈现给镜头,或许没有。紧张,刻意,表演,或者尽量自然地呈现,双方达成一次完美的合作。不自知时,镜头抓取到它最本真的状态,神情、动作、细节、光影等袒露无遗,有瑕疵,但是是没有经过修饰的最赤裸的一面。
镜头的制作越来越精密,摄影者的技艺也在大量的实践中提高。镜头捕捉的范围可以细微到极致,也可以广袤到极致。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肉眼所无法观察到的,都有了呈现在镜头前的可能性。摄影者通过拍摄角度的调节、曝光时间的长短等,形成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品。在摄影过程里,时间被延长或者压缩,细节被放大或者缩小,摄影者做的所有动作,都颇值得寻味。
一个艺术作品的完成并不止于被作者完成的那一瞬,被复刻在胶片上或者被打印机冲印出来,它必须接受欣赏者即观者的观察与鉴赏,其价值才能被体现,一个完整的鉴赏活动才算完成。对每个观者来说,其看到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并且可以无限延展与想象。观者在作品面前其实有些微的紧张与审慎,不管表现的如何从容。受制于自己所浸淫的宗教、文化背景,所接受的教育,日常所处的生活环境与人生阅历,其审视的作品带来的观感是不一致的。个人的经验不一,眼前一物,心有万象。观察光与影的搭配、人物的神态动作,努力体悟作品所要传达的情绪与意境,基于个人经验,或者冲破个人经验,自由想象,赋予作品自己的解读。好的观者在作品面前,总是坐立不安的。
不同的距离——地理距离与时间距离——之下,面对同一作品,观者的体验也各不相近。十厘米之外与一米之外,审视的角度变了,感受自然不一。不同地域、不同国度,面对同一作品,审美经验不同,审美结果也不同。照片拍摄的当下——成像的那一刻,凝视时是一种情绪,静置几日、几月回头再看,又是一种情绪。而当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之后,虽面对着同一张照片,但夹杂着漫长时光附带的记忆、思想、经验,又是全新的另外一回事情了。
摄影捕捉了瞬时的画面,使时光定格,这是人类了不起的发明,如最神奇的魔法师,从上帝之手中抓住了时间,认知了部分的自我与世界。短暂、瞬间的时光可以在相片里流传、延续,真实地摆脱了时空的限制。延续下去的不止是那一瞬间,更是那一瞬间所附带的记忆与情绪,跟着相片在不同观者的眼中心中不断复活。延时摄影,长时间的曝光,更使得人、物居住在照片里,不只是浮光掠影,而是切实的生活与生命。“被拍者曝光的时间很长,久久静止不动而凝聚出综合的表情”,“曝光过程使得被拍者并不在留影的瞬间之外生活,而是生活在那种情境当中。在长时间的曝光过程里,他们仿佛住进到摄影镜头里,定居了下来。”*郭国柱《洗洗睡吧》及杉本博司《剧场》系列作品,通过长时间的曝光,不止捕捉到一系列活动,更似乎捕捉到作品里人、物的生命与灵魂。摄影可以使人游离在漫长又转瞬即逝的时间之外,可以寻回、占有过去,可以预见未来,捕捉到上帝手中时间的一些秘密。
探寻摄影者想要表达的潜在意义,镜头记录下的一些情绪:忧郁,狂喜,浪漫,怀念,沉痛,悲悯,静默,怀疑,一些个体的不安,或者群体的灰败,创伤,症结。这里没有权威,没有绝对正确,每个观者都是新鲜的经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