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雨
2017-09-18颜续
颜续
“有界限的海,或许属于希腊或罗马;没有界限的海,属于葡萄牙。”
历史课上老师念出葡语诗人佩索阿的这句诗时,我一下子想到了你。
大概在很多人小的时候都曾经希望过能有一个一起长大的青梅或者竹马吧。青梅和竹马,念起来多好听啊。哪怕只是青梅青梅,或者竹马竹马,也好啊。
我们俩就算是青梅青梅。小时候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大人们在院子里用大瓮养肥硕的鲤鱼和荷花,还种了杏子梅子枣子。初夏开始是青梅的花期,连下了许多天的雨,最欢喜的就是雨刚刚停了的时候,风很凉爽,连鸟雀的叫声都很透亮,仿佛是一幅玻璃画的质地。
老妈看不惯我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疯跑,于是把我塞到同院儿一个美术老师那里让我学画画,你为了陪我,也一起学。你比我画得可好多了,我动作太慢总是画不完,每次拖到必须要交作业了,就拿着素描纸跑到你家,两个人趴在地上赶作业。
每每从画室出来,扔了画笔,就骑车到市里图书馆去看书。一起浏览时装画报杂志,或者翻阅厚厚的西方艺术史,一边看书还一边吃热乎乎的蛋挞。
“梅子,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忘了是哪一天,你突然这么问我。
我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我想去看有雪的山。”说着把书哗啦啦翻了几页:“看!”那张图上的山就是日本有名的富士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带你去看雪的。”
我心里一下子喜悦起来,于是忙问:“那你想去哪里呢?”
“我啊,”你眯眯眼,“想去看海呢。”
初中我们还是在一所学校。你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李荣浩,天天窝在画室里听歌画画。画室在办公楼旁边的科教馆,我每次去找你,总要从教学楼下去,绕一大圈,再爬上科教馆的顶楼。推门进去看见你戴着耳机缩在常坐的位子上,就兀自笑起来。你安静画画,我就在你身后看书。累了就一起下楼买蛋挞,然后回去上晚自习。
那时的每一个黄昏都蘸满了糖,藏在蛋挞里被我们一口一口吃掉,吃完还恋恋不舍地舔一舔嘴巴上的脆渣,仿佛每一天都是最美的时光。
等我们终于到了不同的高中,你的头发已经蓄了很长了,我还是小圆脸和蘑菇头;唯一没变的是你仍在坚持画画,都十几年了。
此时我要去看你已经很难做到。我勉强考上了省重点,学校管理很严,周围都是埋头苦干的怪物级人物。你进了艺术高中,每天画画画画,开心得不行。我生日的时候你寄了很厚一沓画纸过来,每一张都涂满了不同的蓝色,有的是寂静的大海,有的是在日光下折射微蓝光线的雪山,还有一张是我们的小院,天空是雨水初停后的那种高远,两个背对着画面的小孩儿手拉手站在树下,树枝间梅子青青青蓝。
好在圣诞节很快就到了。我鼓足勇气请了假,跑去看你。你们学校正是艺术节,好多人在兜售圣诞小礼物。你穿了一件麋鹿的衣服,就差头上的一对角了。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蹦起来说,哇,应该给你拴上缰绳,套辆雪橇,给圣诞老人当苦力使唤。
我们小小声地合唱了一遍《Jingle Bells》,唱着唱着就混乱起来,最后变成了“金箍棒,金箍棒,金箍哦嘞棒……”
“平安夜有个男孩子给我弹了吉他。”你眯着眼睛趴在我肩上,用一贯潦草的语气说道。
“所以你……”我张大嘴巴。
“所以我听他弹了吉他。”你笑得很狡黠,“我才不想分心呢,我要好好画画,有一天带你去看雪;然后你陪我去葡萄牙。”
我知道你很喜欢葡萄牙,在别人都嚷着想去美国英国法国的时候,你就一直坚定地说要去葡萄牙。你仿佛是一片没有界限的海,不断把触角延长再延长。直到我看到有人形容葡萄牙说“陆止于此,海始于斯”,才突然有点明白了你对于葡萄牙的向往。那种感觉,也许就像撒哈拉之于三毛一样。
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葡萄牙呢?你当时正吃完一只葡式蛋挞,猫儿似的舔着嘴巴,不假思索地说:“因为葡萄牙有蛋挞啊!还有葡萄酒和大海啊!而且,你也会陪我去的嘛!”
说完又自顾自笑起来:“不过我会先陪你去看雪的!”我也一起笑。
以至于我后来读到“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总觉得这诗里的雪,就是你说要带我去看的雪;听到历史老师念的葡语诗句,也就立刻想到了你,以及我们的约定。
我总是觉得艺术生嘛,开心画画多轻松啊,想想自己每天生活在一群怪物和成堆作业之中的悲惨,竟忽视了你也会遇到不顺的事实,擅自在心里剥夺了你烦恼、难过和沮丧的权利。你的变化不是没有预兆的,可每次面对你略带疲倦的语气,我却总是在你刚刚准备开口长述时就掐断了你的话头。
直到有一天你深夜打电话给我,跟我说,想毕业后就去葡萄牙,问我去不去。
我说,去啊,一定去。
那时候你很难过,我听得出来。我仿佛醍醐灌顶似的从作业带来的头昏脑涨与不耐烦中挣脱出来,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昨日夜里下了晚自习,回寝的路上看见一个女生挤在汹涌迅疾的人流边上,默默抱着书本蹲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昏冷发白的灯光里,我逃也似的从旁边走过,心里惶恐起来。我恐怕是遠远未曾体味到你那段时间里的孤苦。我想起你那日倾诉时,我犹豫半晌,却只能回以一个语气坚定却不知来日方向的口头承诺。
梅子和雨时,两个名字分隔两地。如今又该从哪里拾起?
时间匆忙拥挤,而我们交流有限,彼此之间联系更多依靠于一种个人的想象,而这正是美妙却又愚蠢的。可我只要——不是强迫希冀,而是美好祝福的那种要——你在喜怒哀乐里如此活着,你的眉眼是你自己的。
我们还要去葡萄牙的,你背着画架拿着纸笔,我拎着相机抱着诗集,我们从故乡的梅子青时雨出发,揣着富士山的落雪,去赴一场大海的邀约。
我们俩一起,我们一起去。
编辑/张春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