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市场与计划结合更加完美的机制
2017-09-18刘瑞
刘瑞
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仅属于社会生产力领域的工具性革命,由此提出建立新计划经济尚需谨慎。
依靠大数据+人工智能并不足以重建计划经济
当代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引起了建立所谓新计划经济的看法和争议。这个看法和争议其实是以往看法和争议的继续。在过去的20世纪,至少有三次对后来的经济理论产生持久影响的争议。一次是关于计算机的使用会否带来计算社会主义(实际上就是计划经济)实现的争议,一次是关于政府干预市场究竟是通向奴役之路还是繁荣之路的争议,一次是人类的理性究竟是无限还是有限的争议。三次争议的背景均是在当时的物质技术基础发生了进步的条件之下产生的。然而,争议的结局依然是:似乎并没有建立起一种完全替代和背离人类需求的机制,而只是对现存的社会经济机制进行了持续的改进。
说到底,一切社会经济机制都是为了满足人们的需要而建立和改进的。人们的需要林林总总,千差万别,但是根据积累起来的经验认知,这些需要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因此,当具有了经验认知的工具和条件时,后人总会比先人对人类的需要知道得更多和更详尽,并为此做出必要的生产经营安排。但是人们永远不可能穷尽人类的需求,这种人类需求的不可知来自于以下限制:其一,人类的需求随着时间的变化是动态的,此一时彼一时的需要差别很大;其二,人类的需求随着空间的转换是善变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其三,人们总是在给定的生产经营条件下获得满足,不可能超越这个时空条件。因此,我们可以依据经验积累认知做出分析,大致预测出人类需求变化趋势,并依据当时当地给定的条件去尽可能充分地满足人类需要,但是永远不可能精准地预见到动态的和善变的人类需要,并完全达到满足水平。
21世纪比起20世纪,借助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的应用,人们对自身需求和社会经济规律有了更深的了解,但由此认为可以诞生新计划经济,这只是从生产力要素变化方面的解释。任何经济运行机制和制度,总是离不开生产力要素和生产关系要素两个方面的发展与结合。
信息技术中的数据挖掘和大数据分析有助于决策进一步完善,但是依然代替不了决策。经济理论承认信息的不对称现象普遍存在,而这常常是困扰经济决策准确性的难题之一。因此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人们似乎改变了对信息不对称性的看法。大数据意味着样本等于总体的数据,换言之,没有多余的数据。但是,即使技术上实现了全体样本,也只是对历史记录数据而言,并不代表未来数据。而且瞬息万变的数据收集是有时间差和成本的,依据大数据做出决策还需要将时间差、收集成本和数据遗漏等因素考虑在内。借助大数据,可以更广、更深地了解事物現象,但是在现象与本质之间要建立联系,仅仅依靠大数据是不够的。这需要更多的逻辑知识和分析工具。
信息技术与其他科技结合而形成的人工智能对于模拟和掌控经济行为有明显改进,但是不可能完全替代经济行为自身。的确,在许多微观领域,人工智能的卓越表现屡屡令人称奇,可以替代人类劳动,甚至比人类劳动更为出色。然而,令人恐惧的也是这点:人类自己的劳动由机械系统和计算系统替代之后,人类还能不能掌控后续行动?人脑无与伦比的创造性想象力和智慧还有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不是经济学或其他社会科学所能够做到的。目前所看到的人工智能,绝大多数是在复制已有的人类事件和数据,并将这些事件和数据做到逻辑化和模型化。其实经济学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努力推出各种经济行为方程和模型来精准模拟人类行为。自从人们充分分析了经济危机的起源和发生机理之后,人们满怀信心地认为可以准确预测和掌控经济周期性波动。可是到2008年,人们依然避免不了堪比20世纪20-30年代所发生的那场经济大萧条。目前来看,人工智能的运用将越来越广泛,但主要集中在微观领域,在宏观领域依靠人工智能做预测是做不到的。
说到底,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只是在物质技术手段方面的进步,属于社会生产力领域生产工具的历史性改进。但是要在社会生产关系领域做出相应改变,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转变。提出建立新计划经济或者重建计划经济只是一种主张或选项。即使同意这个主张或选项,也要考虑如何对已经形成的生产关系做出调整,如何改造已经植根在经济土壤的市场机制。严格说来,我们的理论准备并不十分充分。
中国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不断调整生产关系,渐进地把整个国民经济从计划机制轨道转换到市场机制轨道上来,而没有引发社会剧烈地波动,实现了世界上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巨大经济体转型。依照中国转型经验,计划经济至少有三种含义的解读:其一,一个经济体中存在的上下一体的政府计划体系。企业内部计划安排不等于计划经济,只有政府编制了计划,与企业计划相衔接,计划经济才能出现。今天依然还有不少国家政府在编制类似的指导性计划,这是一种指导性的计划经济。其二,一个经济体中政府利用计划形式去配置和管控社会经济资源。计划依然具有工具性特点,但是计划实施依照行政命令推行,并严格要求企业和个人依照政府计划安排开展经济活动。这种计划因为具有强制性和命令性的特点而被称为指令性计划。中国在20世纪50-80年代初实行的就是这种指令性的计划经济。进入90年代之后,逐步转型为指导性的计划经济,官方正式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其实理论上说这还是一种类型的计划经济。其三,一个经济体完全依照行政命令配置和管控社会经济资源。在这个经济体系之中,政府计划有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政府直接掌控和分配所有资源。计划管理好歹还需要依照一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实施,而在这种一切由行政当局安排的经济中,政府随时发布行政指令,直接决定微观领域的资源配置和插手相应的经济活动。严格说来,这种经济体是超计划的命令经济,只有战时才得以建立。
显然,中国既不需要恢复指令性的计划经济,也无必要重新建立一个命令经济。以经济学角度观之,市场经济属于商品经济的高级形式,是发达的商品经济。那么目前中国运行的是一种带有指导性计划性质的商品经济,也就是有计划的市场经济,这与过去指令性计划的商品经济不同。如果非要将指导性计划性质的商品经济重新改造为指令性计划性质的商品经济,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不会赞成。虽然技术进步导致了更加有利于计划管理的因素涌现,但这还不足以说明建立计划经济的充分性和必要性。因此,新计划经济的提法需要谨慎对待。endprint
需要继续在市场与计划相结合的道路上前行
中国在转型为指导性计划的市场经济并实现高速增长和经济繁荣之后,也开始显示出市场经济的固有缺陷:收入分配不均,社会贫富分化严重;经济外部性突出,环境污染严重;资本力量染指广泛领域,社会败德现象严重;市场引导的盲目性加深,产能过剩现象严重。这些乱象说到底,是马克思在分析商品经济世界给出的图景: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分离与异化,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的分离与对立。商品经济发展到它的高级形式即市场经济,其内在矛盾不是消失了,而是扩大和深化了。
市场机制固然是目前配置资源最有效率的机制,但是这种高效机制用得不好也会变成对资源利用最有害的机制。迄今为止,主流经济理论依靠数学逻辑和经济逻辑证明了市场均衡的存在及其有效性,但这种逻辑证明依赖于严格的假设条件,而与现实条件相去甚远。因此不能盲目地把现实中出现的问题简单归结为市场化不彻底,因而引出继续推进市场化改革的逻辑。将市场与计划结合起来的逻辑,自然是结合各自的长處而不是结合各自的短处。
现在人们习惯于用市场与政府的关系来表述市场与计划的关系。原则上讲,二者是有差异的。市场从本质上讲是交换场所及其交换关系的总和,它在配置资源时的特点是自发性和趋利避害。计划从本质上讲是人类理性设计,它在配置资源时的特点是自觉性和按部就班。政府则是社会组织的一种形式,它可以成为管理社会经济活动的主体,具有广泛性和强制性。因此,政府相对于市场,是管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政府相对于计划,是管理者与管理工具的关系。讨论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首先是政府要不要管理市场的问题,这已经是常识性命题,在所有的社会经济场合都存在着一定形式的政府管理或干预市场的现象。其次是政府如何管理市场的问题,这就衍生出管理工具的命题,而这才是关键,因为管理工具的种类、形式、使用方式、力度和效果,会影响市场有效性。讨论市场与计划的关系,是如何将自发性与自觉性、趋利避害与按部就班结合在一起,这是高度复杂的命题但又是问题的核心。对所有这些关系的探索都归结为一个基本命题:在满足人类自身需要时,社会如何在趋利避害地自发实现与按部就班地自觉实现之间达成平衡。
中国社会主义制度发展到今天,已经具备了丰富的经验教训,也拥有了更多的化解问题与矛盾的工具和手段。这些至少包括:正在做大做强做优的国有企业,日益创新进取的民营企业,产权保护制度,政府周期性规划,高效有力的产业政策,积极的财政政策,稳健的货币政策,统一普惠的社会保障制度,日益健全的市场体系,政府、企业和个人的征信制度,上下协调的央地政府关系等等。应当继续借助上述基本制度和工具来化解多年积累起来的问题与矛盾。
现在比较明确的是,市场机制在应对微观经济领域方面要比计划机制更加灵活和有效,而计划机制在应对宏观经济领域方面则比市场机制更加有效;对于中观层次的经济活动,市场机制和计划机制各有所长,长短互见。因而,市场与计划的进一步结合,可能是在微观领域继续加强市场的作用,在宏观领域继续强化计划的作用,在中观领域则是市场和计划共同发挥作用。比如在微观领域加强反垄断,进一步放开竞争;在中观领域加强行业协会的协调和组织;在宏观领域强化规划引领和调控。借助于信息技术进步,在微观、中观、宏观三个层次上,可以更充分地利用大数据减少信息不对称性,利用人工智能降低市场非理性。
值得警惕的是,在深化改革的进程中,有一种误导是把市场深化当做深化改革的目标。当年邓小平提出的两个不等式逻辑(社会主义不等于计划经济,资本主义不等于市场经济)在深化改革的今天依然有必要强调和坚持。依照这个逻辑,市场和计划都是工具,都是服务于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需要。面对当前复杂的社会经济问题,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明确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就采用什么工具加以解决。若是市场不足就大力发展市场,若是计划不足就强化计划,而不要抬高或者贬低其中某个工具,拘泥于某个观念。从根本上讲,今天所有的深化改革的目标,是继续健全和完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计划和市场都是可以采用的工具和手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