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所有的名字(短篇小说)
2017-09-17孔维越
孔维越
一
“老泉,你这族人的败类,你还是不是你爹妈亲生的,这个不得好死的畜生!”族长指着老泉的鼻子,脖子上鼓起几根青筋,骂完就甩手转身走进祠堂,用一把鸡毛掸子扫着屋里器具上的灰尘。
寨子里的族人扫墓回来,陆续回家吃过晚饭,来到祠堂外的榆树下纳凉。男人们端着茶杯,抽着旱烟,坐在打谷场边的榆树下,族长和老泉在祠堂门口的对话,在打谷场上的族人都听到了。三五成群,围拢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吉刚的父亲走过来,有什么话大家就站出来说,不要嘀嘀咕咕的,大家就啥意见就说,族长年纪大了,一个人怎能解决你们自个儿琢磨的那点心思呢?
老泉转过头看着坐在打谷场周围的人。是呀,大家有什么意见就说,哪几家愿意,哪几家不愿意,都是一个寨子的人,各自发表一下看法,有什么说什么。
冶川站在他的父亲的身后,吉刚走过去拉了一下冶川。冶川缩回手,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父亲。
“大人的事,不要管,我们去寨子里玩吧!”
冶川摇了摇头,老泉也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冶川。
“爸,我们不回家吧。以后我们也不回寨子住,不让修就算了,别惹族长爷爷生气骂你。”
“冶川,你玩去吧。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小孩子比你懂事,老泉你就想把我气死。你已经不是砂锅寨的人,回你的城里去吃香的喝辣的,砂锅寨的事没有你的份!”
吉刚拉着冶川从门边走过来,冶川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坐在榆树下的族人。我和几个小伙伴跟在他俩的后面离开了打谷场。老泉从祠堂里拿出一条凳子坐在祠堂门口。大家坐了围拢来,一起商量商量,不要当着面不说,背后又各说各的。
我们带着冶川离开了打谷场,来到寨子里的风雨桥上,我们听到族长提高声音说:“狗屁,祖宗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子孙,两个都给我滚,再也别回来。”我们回头看了看,又继续教冶川拿着弹弓打树上前几年就废弃了的鸟窝,玩到天黑,突然下起了雨,我们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老泉拉着冶川从祠堂出来,抹着落在脸上的雨水,顺着寨子里的小路往寨门口走。我在院子里看到冶川拿着弹弓跟在老泉后面。
吉刚的父亲从屋檐跑出来,拿着两件雨披从家里跑出来。我看到吉刚站在祠堂门楼的打谷场上,赶紧往他那里跑。老泉到之门口时看到吉刚的父亲追上去,也停了下来。等吉刚的父亲跑到寨门口,老泉接过雨披,拿一件披在冶川的身上。吉刚的父亲和老泉站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老泉回过头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悲伤地看着砂锅寨,冶川也回头看了看他父亲喝寨子。
砂锅寨的人都站在自家栅栏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们。老泉拿下戴在头上的斗笠,看着打谷场的人说:“请大家考虑考虑,我也不回寨子里住,只是想尽力帮寨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全寨子的人要养家糊口,祠堂只是祭祀祖宗一个场所,拆了可以重修!”
“老泉,你什么都别说了,带着你儿子赶紧走。”
老泉拍了拍吉刚父亲的肩膀,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吉刚看到他父亲和老泉站在寨门口,也从打谷场上往寨门跑。我到打谷场上,看到吉刚跟上去,也跟着跑去寨门。我们跑到半路,遇到吉刚的父亲走回寨子了,看到我们跑过去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只好跑出寨门去看老泉和冶川走去哪儿了。
跑到寨门口,老泉已经走远了。我们站在寨门边的高岗上。桃花、梨花开得正艳,在雨水中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花香。往山下的小道看,雾气很重,看不清老泉和冶川走到了什么位置。
我们跑回祠堂外的打谷场上,衣服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南鹏,老泉带着他儿子走了吗?”
“雾很大,看不见。”
族长瞟了一眼吉刚的父亲,嘴里呼呼地抽着旱烟,看着围站在祠堂边屋檐下的人骂道:“砂锅寨怎么会养出老泉着猪狗不如的子孙,从砂锅寨出去混好了不修缮一下供奉祖宗的祠堂积点德,居然想拆了修路让外面的人进来占领砂锅寨的地盘,尽做一些没有天良的事。”
我站在打谷场的边上,回忆起老泉回到砂锅寨的那个下午,阳光明媚,整个寨子暖洋洋的,我正在打谷场上帮父亲准备清明节去祖坟的物品。
二
家家户户正在祠堂前的打谷场上用草纸打坟飘和烧纸,准备第二天去祖坟挂纸。那天,全寨子的人都没有出山干活,老泉的突然到来,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
从我记事就从没见老泉回过寨子,不知道我们寨子还有老泉这个人。老泉的突然到来,寨子里的人没有表现出很热情,每个人都在打谷场上各做各的事。
老泉的背后跟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年龄和我不相上下,衣着整洁,眉清目秀,衣服裤子上没有补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老泉,老泉站着他就拉着老泉的裤腿,目光胆怯地看着坐在打谷场上的人。
老泉把背上一个大大的包放在祠堂门口,热情地向大家打招呼,从包里掏出香烟分发给周围的男人,大家仰起头看他一眼,接过香烟,简单地说一句,回来了?
老泉点点头,笑呵呵地跟大家打招呼,今年的庄稼都种了吧?你家孩子都读高中了吧?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你孩子出去打工回家过年没有?
打谷场上的人也各自简单地回答老泉几句。老泉发完烟,拉着站在门口边的小孩走进祠堂。我和寨子里的六七个小伙伴站起来,跑到祠堂的门边,扶着门框看他们去祠堂里做什么。
老泉在祠堂里对着砂锅寨祖宗的牌位鞠躬,作揖,在每一个牌位前上三炷香。小孩跟在老泉的旁边,环视了一圈祠堂里的布置,看得出他的表情有点惊慌,安静地看着。
老泉烧完纸从祠堂里出来走到门口,族长扛着烟袋来了。族长表情复杂地说:“老泉,你回来了?”
老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掏出烟,抽一支递给族长。
“老泉,这些年寨子里红白喜事几百次,你怎么从来不回寨子走动走动。从砂锅寨出去过上好日子就忘了根,不想来这穷乡僻壤了?”
“叔,您误会了,平日里工作忙,走不开。”
▲ 乡场(油画)155x176cm /曹本健
“从寨子里走出去的哪一个不说忙,除了你家爹妈死了回来过两次,从来没有回来看看,出去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给你爹妈扫过墓,花钱请两个人来哭哭闹闹,烧点纸,插几炷香像什么话!”
“心意到就行了,我这次借着回来扫墓的机会有事和大家商量。”
族长摇着蒲扇,坐到祠堂门口的石凳上,挨着老泉,从包里掏出旱烟卷起来。老泉从祠堂里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老泉拉了一下跟着他的小孩,指着围在打谷场边的我们几个小孩看了看。
“冶川,去和他们玩,他们应该都是你的堂兄堂弟,回寨子就是回家,爸爸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族长瞟了老泉一眼,说:“这次回来有什么事,趁现在寨子里的人都在,跟大伙说说。”
老泉站起来,看着零零散散坐在打谷场上的人说:“修路,修一条路到我们砂锅寨的路。”
寨子里坐在打谷场上的人放下手里的伙计,转过头看着正说得眉飞色舞的老泉。
族长眯了一下眼,修路是好事,路修通了大家出行也方便。
“施工设计图纸上路要经过祠堂,寨子里的祠堂和部分乡亲房屋要拆迁,包括我家老屋,修路范围内的土地也要被征收,不过政府都按照有关规定赔偿。”
“拆祠堂,我呸,老泉你好大的胆啊。从出去工作就没回砂锅寨烧过一炷香,今天回来就想把全寨人的祠堂拆了,你出去工作倒是不靠砂锅寨的一亩三分地养家,可寨子里的人没有了地咋生活,你问问世代在寨子里居住的人同不同意?”
“祠堂只是族人祭奠祖宗的场所,房屋征收没几家,得到赔偿金重新选址修我想大家也是理解的。土地征收只是一条路的面积,影响不了大家今后的生活。”
“祠堂不是你想拆就拆的,难道你忘了我们砂锅寨的族人为什么隐姓埋名在这里?”
老泉叹了口气说:“有哪个家族世代隆昌的,时代在变,家族的命运也在变。以前选择这么闭塞的地方居住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现在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和平年代,我和大家商量拆了祠堂支持政府修路就是想改变砂锅寨的出行条件,带领全寨人慢慢改变贫困的生活状态,富足起来。”
族长从太师椅站起来,指着老泉说:“老泉,你出去工作这么多年了,连寨子里的一个孤寡老人都没有帮助过,突然回来就想带动全寨人发家致富,你说笑话吧?”
老泉一时语塞,族长盯着老泉看了看,扛着烟袋回家了。
三
吉刚听到老泉指着我们说:“冶川,去和他们玩,他们都是你的堂兄弟姐妹呢,回寨子就是回家,爸爸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吉刚带着我们跑到祠堂的门口,拉着他说:“冶川,我叫吉刚,我们带你去寨子里玩。”
冶川跟着我们穿过祠堂边的竹林,来到寨子里的池塘边。冶川看着我们对他很热情,他看着我们脸上泥糊糊的,在池塘边抓土和稀泥。他安静地坐在池塘边的土坎上,吉刚叫他下来和我们一起玩他只是摇摇头,安静地看着我们。
“下来一起玩,你别老是坐在那看我们。”
“稀泥弄脏了衣服我爸爸会骂我的,我看你们玩。”我们自己玩自己的,他一个人坐在土坎上,心情忧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吉刚从池塘的沟里仰起头看着他说:“冶川,你也是寨子里的人,怎么从来没有回过寨子?”
“我不是寨子里的,我家不在这儿,这里穷死了。”冶川卷着衣服的角说。
“你爸爸都说回寨子就是回家,你家肯定也在这儿啦。你刚刚没有听到你爸爸说他小时候就在这个寨子里长大的。”吉刚从池塘里爬到土坎山,坐到冶川的旁边。
冶川很少主动和我们说话,和他说一句他说一句,从不主动和我们多说一句话。玩了不大一会儿,老泉站在祠堂边的石坎上叫冶川了。我们抬头看着站在高处的老泉,老泉招手喊:“冶川,快上来了,别在那儿玩了。”
冶川急忙站起身望着老泉说:“好,我这就来了。”
吉刚回过头对冶川说:“你们要回去了吗?”
“不回,我爸爸说这次回来去祖坟扫墓。我爸好几年没有亲自给我爷爷奶奶扫墓,今年他要扫完墓再回去,我们也爷爷家老屋看看。”
“我们还没有出生就没人住,房子都塌了一角,不能住了,不如去我家玩吧。”
冶川摇摇头,一个人沿着池塘边往祠堂走,离我们越走越远。吉刚坐在池塘边,把双脚伸进池塘的水里,搓洗着脚上的淤泥。他看着还站在水沟里玩的我们招招手说:“快洗了泥穿上鞋我们去看一下老泉叔带冶川今晚去哪里。”
我们来到祠堂门口。只有族长坐在太师椅上,表情愤怒地看着我们几个小屁孩。族长不想和我们说话,吉刚走到族长面前,小声说:“族长爷爷,老泉叔叔带冶川去哪里了?”
“我哪里管得了他和那兔崽子,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在寨子里看到他就行。”
太阳遮过去了,族长把双脚伸到能太阳的石板上,自个儿吸着烟袋,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我们不愿意再问族长,几个小孩跑过祠堂边的打谷场,沿着寨子里的小道往冶川爷爷奶奶以前住的老屋跑去。跑到老屋前,老泉正带着冶川在老屋的门口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地上。
吉刚问老泉:“老泉叔,你们做什么呀?”
“搭帐篷。”
“搭了做什么?”
“晚上睡觉。”
“这么小,能睡觉吗?”
老泉把帐篷架搭好,冶川在旁边帮忙。随口回答说:“只住几个晚上,回家也像露营一样,住两三天我们就回去了。”
我们站在一旁看着老泉带着冶川把帐篷撑起,把睡袋拿出来摆进帐篷。我们想和冶川说一会儿话,可冶川忙着跟老泉打下手,也没有想搭理我们。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吉刚只好带着我们各自回家。
回到家,我问父亲说:“族长不是说老泉家和我们寨子里的都是一家人呢,怎么冶川不大愿意和我们玩。”
父亲说:“老泉在城里安了家自然没有把这里当做家了,冶川从来没有来过寨子里,他和你们不熟悉,怎么会和你们玩呢?”
“哦,那可以叫他们来我们家睡啊,帐篷那么小,夜里冷,屋檐下怎么睡觉呀!”
“我们家这么穷,哪里招待得了他家爷俩啊。”
四
第二天清晨,我们早早地来到老泉们的帐篷边。老泉和冶川还没有起床,听到我们说话,老泉和冶川从帐篷里钻出来。冶川睡意惺忪地看着我们,老泉穿上鞋,去井边端来一盆水,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蹲在水井边洗漱。我们拉着冶川问:“这帐篷睡觉舒服吗?”
冶川摇了摇头,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我们弯着腰在帐篷边观察里面,看看帐篷里睡觉是不是真的想冶川说的一点也不舒服,可冶川站在帐篷口,不大想让我们爬进去。老泉拿出毛巾叫冶川说:“快过来把脸洗了,洗干净我带你去祖坟扫墓。”
老泉洗完脸,冶川从他手里接过毛巾坐在盆边洗脸。我们就围在冶川周围看着他。冶川对我们既不表现出热情也不表现出厌烦,一个人做着自己的事,老泉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冶川洗完脸,老泉背起另外一个小的背包。冶川跟在他后面就往寨子后面的小道走去,我们知道老泉要带冶川去祖坟扫墓。吉刚对我们说:“快回家,拿上纸钱我们和冶川一起去祖坟扫墓。”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我把风车放在门旮旯里,吆喝着说:“妈,老泉叔和冶川刚刚去祖坟扫墓了,咱啥时候去呀?”
“他去他的,我们去我们的,你别和他家搅和,等会儿你族长带着全族人去。他一个人去算哪门子的扫墓,又不是游山玩水!”
我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吉刚没叫我。我猜吉刚家父母的态度也和母亲一样,不让我们和老泉一起去上坟,要等着族长带大伙儿去。我闲着无事,沿着家门口的小路跑到祠堂边的打谷场上,族长又坐到了祠堂门口的太师椅上,仰靠着晒太阳。不大一会儿,吉刚带着寨子里的几个小伙伴也来到打谷场上。我问吉刚:“你爸也不准你去吗?”
吉刚摇摇头,对我招了招手,让我走过去。吉刚小声说:“我爸没说不让去,让我看看老泉叔走远没有,叫他去我家吃饭。”
我们跟着吉刚沿着上山的小道往上爬,爬到寨子后的小山坡上,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叫我。“南鹏,你跑去哪里了,快回家吃饭啦!”
我站住了,不情愿地对吉刚说:“我先回家吃饭,我妈妈叫我了。”
我回到家,父亲已经把去祖坟扫墓的蜡烛、香、纸钱全部放在一个背篓里了。
“南鹏,你又去和老泉家那兔崽子凑热闹?”
“没有,他们早就去祖坟扫墓了。”我带着抵触的情绪说。
父亲收拾着祭祀的东西自言自语地说:“老泉去城里工作那么多年了,哪一年回家扫过墓。今年莫名其妙的回来就想拆寨子里祠堂房子修路,还把自己当活菩萨,口口声声说为了寨子里的发展,为了他自己还差不多。”
母亲不解地说:“不答应拆就是了,我们家的房子不管有多破,赔偿多少我也不拆。他借口那么多,还说政府已经规划很好了,红线范围内的房子必须拆,路要修往寨子里经过,这还有没有王法?”
“吉刚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跟着劝族长拆了祠堂,把路修到砂锅寨,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老泉跟他说拆迁有赔偿款,为了钱呗。”
五
到了祖坟,坟茔上挂了坟飘,每一座坟的面前有几束鲜花和水果。
寨子里的人拿出自家带去的祭品,焚香,烧纸。在每一座坟前放一点饭菜、茶和酒,作揖、磕头跪拜。吉刚带着我们来到祖坟后的空地上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老泉和冶川。几个小孩心不在焉地跟着人群祭拜,大家都想把老泉放在坟前的水果拿了,有族长在,谁也不敢,只是心里想想。
我们只好若无事事地在山上晃荡,拿着弹弓到处乱打东西,也的不知道冶川去了哪里。
族长带着寨子里的男人祭拜完所有的坟墓,来到坟茔前把带去奠过的酒倒在一起,所有人盘腿而坐,开始喝祭奠剩下的酒。族长喝了一口酒,拉长声音说:“全寨子的人在,都听好了,祠堂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谁来拆所有人都要冲锋上阵,坚决不能退步。”
闲着无事,我们几个小孩沿着下山的小道回寨子。吉刚带着我们又去冶川爷爷奶奶原来居住的老屋,老泉和冶川正在帐篷里午休。来到帐篷边,老泉在里面说:“族长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吉刚探进头去小声说。
“哦,那你们先去玩吧,我休息一会儿。”
“老泉叔,冶川可以跟我们去玩吗?”
“他愿意去就去吧。”
吉刚伸手拉冶川,冶川从帐篷里钻出来。我们围着他说:“走吧,大白天睡啥觉,我们带你去寨子里玩,这儿有很多好玩的呢。”
吉刚把他的弹弓给冶川,拉着冶川问:“城里玩的是不是很多呀!”
冶川扬起脸说:“那当然,吃的玩的什么都有,哪里像这个鸟不拉屎的寨子。”
“我爸爸说如果拆迁得到赔偿款,我家也要去城里买房做生意,也不想住在寨子里了,等家搬去城里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玩了。”
▲ 老伙计(油画)100x76cm /曹本健
沿着寨子的小路走出寨门,来到山岗上。山岗上种满了果树,桃花、梨花、花红花开的正艳。在山岗上,我们盘腿而坐,安静地听冶川说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冶川说,这个寨子里一点儿也不好玩,你们几个居然玩得穷开心。这么大了还不上学,我都上两年幼儿园了,你们会写字吗?你们会背《弟子规》吗?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几个小孩争先恐后地要拉着冶川去自己家里吃晚饭。冶川甩着手说:“不去,我爸爸带来的有干粮,他等着我呢。”
大家只好放开冶川,看着他沿着寨子里的小道往老屋的方向走去。
吃过晚饭,寨子里的人陆续来到祠堂的打谷场上。我们刚到打谷场上就听到老泉和族长吵起来了。大家坐在祠堂边的榆树下,听着祠堂里面的动静。
老泉拉长声音说:“祠堂就是祭祀祖宗的地方,换地方再修也行,可通往寨子里的路如果不修通,以后大家还得过人背马驼的日子。如果把路修通了,大家去城里也方便,生活也就会逐渐变好。你们怎么就转变一下思想呢?”
族长高声吼道:“你这畜生,亏你想得出来,拆祠堂我不同意。土地是寨子里人种庄稼的,征收了他们去哪里讨饭吃?”
老泉跪在祠堂里说:“砂锅寨地势闭塞,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砂锅寨必须有一条通往山下的路,大伙儿先把祠堂拆除,修通公路再重新选址修缮祠堂,我多捐助一点可以吗?没有通往外面的路砂锅寨的人就得人背马驮地干活,寨子会越来越穷,永远没有出路。”
六
吉刚的父亲从打谷场边站出来说:“族长叔,老泉哥都说了,这条路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拆祠堂都要修,明天工程勘测队的就来寨子里丈量圈地,大家先商量商量,路不会因几个人说不拆一座祠堂就不修的。房子土地我家的愿意被征收,我希望把路修通,大家出行方便。”
“是啊,你看吉刚他爹多有远见。”
“狗屁,祖宗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子孙,两个都给我滚,再也别回来。”
“好,我明天就走,下午就挨家挨户地去和大家商量了,居然只有吉刚他爹同意,看来只有工程勘测队的来和你们说大家才会让步。”
“别拿工程勘测队的吓唬我,明天我就要去看看工程勘测队的人长啥样,我不信他们才能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踏着过去。”
族长跺着脚吼:“拆祠堂我绝不同意,是砂锅寨人的子孙都不会答应。你这猪狗不如的家伙已不是砂锅寨子孙,将不再是砂锅寨的人,你能滚多远滚多远。”
老泉站起来,拉着吉刚的父亲走到打谷场上说了一会儿话。吉刚的父亲回到祠堂门口说:“族长大叔,你一直生活在寨子里对外面不了解,我出去打工知道外面的世界,其他地方交通真的四通八达,没有再过人背马驼的日子,老泉修路有他的道理。”
“修路造福可以,拆祠堂我答应就是了。”
吉刚的爸爸对老泉说:“今天忙了一天了,你带冶川回去休息吧,既然族长大叔不准拆,再想其他的办法,你别和他老人家僵着了。”
老泉拉着冶川,回头看着吉刚的爸爸说:“好,那我带冶川先回去休息了,我明天早上就离开砂锅寨,工程勘测队的明天早上来做地质勘测,你再想想办法。”
吉刚的爸爸点了点头,他回过身看了一下族长,族长坐在祠堂门口看着在祠堂里喘着粗气。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寨子的上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我们回到家,躺在竹楼上,屋檐外的雨一直簌簌地下着。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吉刚在寨子里喊:“老泉叔走了。”
我赶紧从床上起来,跑到院子里,看到老泉背着他那天背着来的大包,淋着雨,拉着冶川从祠堂边的打谷场上下来,沿着寨子里的小路往寨门的方向走。我看到吉刚站在打谷场上,我在出寨门的路口撞上吉刚的父亲,他手里拿着两件雨披淋着雨跑向寨门口送老泉。
老泉离开砂锅寨一个多小时后,寨门口来了一帮拿着图纸和仪器的人。族长听到消息后,披着长袍,扛着烟袋,率领砂锅寨男女老少上百人堵在寨子门口。父亲站在前面,举起锄头,横眉竖眼地看着工程勘测队,大吼一声,他娘的,谁要是敢来砂锅寨拆我们祭祀祖宗的祠堂,老子就要他人头落地。
工程测量队呵呵地笑,谁跟你拼命啊,国家出钱帮你们修路还堵工,真是愚昧无知,我们还懒得给你们修呢。
父亲不好意思,害怕自己说错了话,退在一旁,族长站出来。修路我不反对,只要不拆我们的祠堂,不拆我们的房屋,不征收我们的土地。
老人家,你这也不准动那也不能动,路难道修在空中过啊。修路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征地拆迁还请大家配合。只要路修通了,修房子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嘛。还有,路通了,你们是少数民族村寨,可以开发旅游业,来寨子里玩的人多了,大家不用种地,坐在家门口就可以数钞票,这个时代有钱还不能买到吃的穿的吗?
外面的人不要来我们砂锅寨,不想让他们来破坏我们生活。
父亲站出来,族长说的对,外面的人不要来我们寨子。以前我们的老祖公们就是在另外一个地方被外面的人进来霸占了土地和房屋才搬来这里的,我们誓死也要保护好寨子,绝对不让外面的人再进来赶走我们。
父亲站出来说话,我从来没有见他在寨子里这样威武过。寨子里的人拿着锄头一排站在寨门口和工程勘测队僵持着,双方你说几句我说几句,一个上午都站在那里。最后,吉刚的父亲过去和工程勘测队商量了半个小时左右,工程勘测才叹着气离开了。
吉刚的父亲回来告诉族长,工程勘测队已经被他劝说走了。族长揉着眼睛,老泪纵流,跪在寨子门口扬天长叹:“先祖们,祠堂终于守住了,我们不被赶走了,请庇护儿孙人丁兴旺,百世永昌!”
天空下着毛毛雨,族长领着全族人走了十里弯弯拐拐的羊肠小道来到祠堂,跪在祖宗的排位前焚香、烧纸。寨子里的人衣服全湿了,冷得打着哆嗦站在祠堂里看着族长。
傍晚,雨水下得越来越大,刮起了风,寨子的人挤在祠堂隔壁的屋里。父亲端着酒走到族长跟前,族长站起来,端着酒颤巍巍地说:“砂锅寨的人一定要团结起来,守护好寨子,祠堂一定不能拆。”
族长眼神迷离地说:“祠堂保住了,大家喝酒祭奠祖宗。”
全寨子的人开始端起酒碗,开始喝酒,吉刚的爸爸从祠堂走出来,一声不响地跑回家。等到凌晨时分,祠堂里的人都醉了,一个个迷迷糊糊地搀扶着走出祠堂,各自回家。等所有的人走完,吉刚的父亲背着一个背篓走进祠堂,烧了几炷香,倒了两碗酒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倒一碗在灵位前,自己吞下一碗,等香烧完,吉刚的父亲站起来,把祖宗的牌位一个拿起来放进背篓里,搬到半夜的时候,祠堂里的东西已经被吉刚的父亲全部搬出祠堂。
第二天早上,吉刚跑来我家,拉扯着嗓子说:“我爸爸昨晚把祖宗所有的牌位都不知道搬去哪里了,早上就下山进城去找老泉和工程勘测队了。”
父亲听到吉刚的话,一把揪住吉刚的头发,你爸爸为什么要把祠堂里祖宗的牌位搬走,又不是你爹一个人的祖宗。
我哪知道,我爸爸说只有把祠堂里祖宗的牌位搬走了你们才会同意拆迁,只有拆迁了我家才能得到赔偿款,才能进城买房子,才有钱做生意。我爸说他再也不想过这种苦巴巴的日子,要像老泉叔那样去城里。
父亲丢了魂似的跑去祠堂,他跑进祠堂,看着祠堂里的摆设乱七八糟,只有空荡荡的房间,腿一下子就软了跪在地上。我站在门口,看到族长怀里抱着一只颜色鲜红的大公鸡突然祠堂里跑出来,公鸡挣脱族长的手,飞过围墙,钻进雨中,族长眯着眼睛看着消失在黎明中的公鸡,扑倒在祠堂门口落满了雨水的打谷场上,爬了几下没有爬起来。
吉刚跑到打谷场的上,看着整个寨子,大喊族长死了,却叫不出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