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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虎

2017-09-16/

青年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海城凶手笼子

⊙ 文 / 马 拉

刺 虎

⊙ 文 / 马 拉

马 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诗集《安静的先生》。

海城最出名的活物,不是市长,也不是书记。认得他们的人多是政府系统的,走到街上,平头百姓认得的少。要是说起公园里的那头老虎,就不一样了,海城没几个人不认得。每个家庭,难免会有小孩。即使现在没有,以前也该有过。有了小孩,和遛狗一样,你得带他们出来转转。海城不算小,但是城区不大,市中心寸土寸金,拿来建公园,想起来都觉得奢侈。城区的公园占地面积颇大,一个人在里面绕个圈子,怕是得用整个上午。公园建成有三四十年了,那会儿房地产开发还是没影的事儿。占那么大片地,市民没意见。等房地产火了,开发商想打公园的主意,又不敢。你这不是建房子,你是断了全市人民的乐子。眼看街道越来越挤,城区就剩下这么块开阔地,一到周末,公园草地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野餐垫,其乐融融的样子。

等张爱球大点,张大力带他去公园。公园还是那个公园,动物园也还是那个动物园。不同的是,公园里的树木更茂盛了,长得更高了,动物园里的动物换了不知道几拨。张爱球刚会走那会儿,还不知道要去动物园,张大力和胡丽芬用车推着他在公园散步。湖里的荷花开了一次,又谢了一次,张爱球大了一岁。张大力在单位还是个普通科员,和结婚前一模一样。用胡丽芬的话说,婚都结了,孩子都会走了,你还在原地踏步,一点进步都没有。张大力说,我是没有进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胡丽芬说,我当初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张大力不紧不慢地说,好像不是我求你的。胡丽芬看上他,原因不说,张大力清楚。他是本地人,家里有房有铺面,有工作单位,旱涝保收。至于胡丽芬,高中毕业从东北一个凋落的工业城市来到南方,孤身一人,吃了不少苦头。她长得一般,家庭条件一般,自身素质也一般。总之,方方面面都一般,能找到张大力算是不错了。和胡丽芬结婚前,张大力问过胡丽芬家里的情况,胡丽芬支支吾吾的。张大力没往心里去,那时候他想得简单,又不是和她家人结婚,管它呢。再说了,隔了几千公里,有什么事儿也顾不上。领了结婚证,张大力随胡丽芬回东北。娶了人家女儿,不去看一眼,道理上说不过去。临行之前,胡丽芬第一次表现得怯生生的,她对张大力说,东北和南方不一样,习惯和气候都不同,怕你不适应。张大力说,又不是常住,没事。尽管胡丽芬给他打了底,张大力还是没想到会那么糟糕。整个城市像是浸在废气中,天空乌蒙蒙的,高大的烟囱一刻不停地冒着黑烟,街道上到处都是煤灰。低矮的平房一排一排地摆过去,单调乏味。进到胡丽芬家里,张大力顿感自己胖了,房间太窄,转身都困难。吃饭时,岳父在客厅支了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摆了六个菜,饭碗都没地方放。坐的小板凳只有两个巴掌大,又矮又小,蜷曲的大腿压迫着肚子,吃饭得梗着脖子,鸭子似的。岳父给他倒了酒,喝了两杯,絮絮叨叨地讲城市光荣史。讲完又骂道,现在的领导太傻逼了,好好一个城市,硬生生被他们搞坏了。以前我们这儿是全国著名的钢铁城市,现在倒好,满大街下岗工人。岳父和岳母是其中两个。在东北的那几天是胡丽芬对张大力最好的几天,她乖,听话。晚上,听凭他在小床上用力地搞。

回到海城,摆完喜酒,生完孩子,胡丽芬牛逼起来,完全不把张大力看在眼里。带张爱球逛公园,胡丽芬找到机会就损张大力两句。张大力无所谓,当没听到,他眼里只有张爱球。张爱球第一次去动物园是张大力带他去的,他逗张爱球说,儿子,我们去看大老虎好不好?张爱球说,大老虎。张大力说,巧虎里面的大老虎,很可爱哦。张爱球说,我要看巧虎。张大力抱着张爱球去买票,胡丽芬讽刺道,没本事赚钱,花钱倒是挺有办法的。张大力说,儿子看看老虎怎么了?这么大的孩子,没看过老虎的,全海城就剩下张爱球了吧?胡丽芬没吭声。结婚几年,胡丽芬烦人归烦人,却省,日子过得近乎抠门儿。在张大力看来,没什么必要,他们家不穷,不是花不起这几个钱。胡丽芬是穷怕了。站在售票窗口,张大力说,两张。胡丽芬说,你带爱球去吧,我不去了,走累了,我在外面等你们。售票员问,到底一张还是两张。胡丽芬说,一张。说完,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

站在笼子边上,老虎趴在远处角落睡觉,张大力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小时候看的是这头老虎。现在,他带着儿子来看这头老虎。老虎老了,他结婚生子。老虎十几年生活在这几十个平方里,他呢,似乎也差不多。儿子指着笼中虎说,老虎,老虎。张大力凑合着说,大老虎,喜不喜欢大老虎?儿子拍着手,想喊老虎站起来,老虎还是趴着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张大力对儿子说,我们去看孔雀吧,花孔雀。逛了百鸟园,又逛了海洋馆,儿子累了。张大力抱着儿子,从里面出来。走到笼子边上,张大力看到老虎起来了,正在笼子里踱步,它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耐烦。张大力走到动物园门口,背后传来老虎低沉压抑的吼叫,张大力一愣。它叫了。出了动物园,张大力对胡丽芬说,你听到老虎叫了没?胡丽芬说,叫了?张大力说,叫了,我刚才听见了。胡丽芬看了一下手机说,我没听到。

看过老虎,再来公园,不用张大力提醒,张爱球指着动物园门口说,老虎,我要看老虎。胡丽芬心疼钱,对儿子说,上次刚看过,今天不看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儿。张爱球哭,闹。胡丽芬没办法,还得去买票。每次回来,胡丽芬都会怪张大力,现在好了,说是逛公园,每次来都是看老虎。这个破老虎有什么看的,还十块钱。话是这么说,隔几个礼拜,还得来。海城就这么块宝贝地方,去别的地方更费钱。几年下来,看老虎的费用从十块到二十块,门票没涨,是张爱球长高了,要买票了。这成了胡丽芬一块心病,不去公园吧,没什么地方可去。去吧,白白花二十块钱。道理她明白,去别的地方更花钱,可每次花二十块钱看老虎,她觉得亏了,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她对老虎深恶痛绝,好像老虎抢了她的钱。张大力无所谓,去哪儿都是花钱,相比较逛商场,他更愿意看老虎。陪儿子看完老虎,儿子会陪他喂孔雀。两个人买两包鸟粮,一人一包,各喂各的。动物园人少,百鸟园人更少,他们父子俩一高一低,十几只孔雀围着他们,没胡丽芬在身边唠叨,舒服得很。张大力还能抽根烟,发会儿呆。孔雀,美丽的孔雀,有的孔雀站在树梢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和在家里一样,张大力在单位也是闷声不响,他不爱说话,不擅交际,吹拍逢迎更是一窍不通。好在他是本地人,虽说海城外来人口多,本地人在社会上还是占了上风。单位里外地人和本地人斗得厉害,张大力两边不靠,升迁自然无望,倒也落了个自在。都把张大力看成没有威胁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也不避着他。办公室是开放型的办公室,分成一个个小格子,每个人埋头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做了什么没人知道。张大力工作清闲,一个月的工作,认真做的话,一个礼拜做完绰绰有余。时间多,也不好拿着书看,玩游戏又太显眼,张大力刷新闻,看小说,这个没人管。几大门户网站,各个版块张大力烂熟于心,他想,如果他去做互联网内容设计应该问题不大,他在上面花的时间太多了,各种风格都研究透了。办公室平时寂静无声,偶尔有人来,稍稍有点响动。等人走了,又是一片寂静。同事们坐在办公桌后面想什么,张大力不知道,他也懒得知道,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那天,张大力正埋头看新闻,他看的是网易,主要看评论。网易评论是张大力最喜欢的内容,那里都他妈的人才啊。他看得正来劲,突然听到同事叫了声,我操!张大力吓了一跳,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同事拿着手机说,我操,太猛了。张大力皱了一下眉。另外一个同事说,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同事说,我发给你,我操,太猛了。过了一分钟,另一人也叫了起来,我操,不会吧,真的假的?张大力忍不住问了句,什么大新闻?这么激动。同事说,有人把老虎杀了。张大力说,你说的是武松吧。同事说,鬼扯,武松个毛,动物园的那头老虎被人杀了,就公园里那头。张大力说,不会吧。同事说,什么不会,我发给你,有图有真相。张大力拿起手机,同事发了一个链接给他,点开一看,果然是那头老虎,他太熟悉了。不说化成灰都认识,换几个角度肯定不会认错。图片上老虎躺在笼子里,龇着牙,满地的血,死不瞑目的样子。新闻说,老虎应该是昨天晚上被杀死的,行凶者用的是弩。张大力想了想老虎被杀死的场景,它中箭,在笼子里跳跃、吼叫,但是没有用,又一支箭射到它身上。它终于没有了力气,血流干了,它死了。它可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个死法,张大力也没有想到。他以为它会在哪一天中午,晒着太阳,慢慢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死得安详而有尊严。它是百兽之王啊,怎么能死得这么窝囊。

回到家,张大力对胡丽芬说,你听说了没?胡丽芬问,听说什么了?张大力说,老虎被人杀了。胡丽芬说,听说了,朋友圈都快刷疯了,满屏满屏的全是老虎。张大力说,你说谁这么神经病,老虎好好的,又没招惹谁。胡丽芬说,我看死了好。张大力说,你还真是没心没肺,毕竟是条命。要是换成人类的年龄,怕是七八十了吧,还没落个善终。胡丽芬不屑地说,我看它是享福享够了,一辈子啥事儿没干,有吃有喝的,还有人伺候着。我要是有那个命,死了也情愿。张大力说,你去坐个牢,吃喝国家养着。胡丽芬说,狗屁,那能一样嘛。张大力说,这老虎可不就坐了一辈子牢。胡丽芬说,我懒得和你扯,做饭去。张大力提着菜去厨房,他多炒了两个菜,烧了他喜欢的啤酒鸭。菜上桌,张大力倒了杯酒,白的,二三两的样子。胡丽芬一边夹菜一边说,今天不喝啤酒了?张大力说,想喝点白的。喝完一杯,张大力又倒了一杯。胡丽芬说,今天兴致很高啊,别喝多了。张大力说,没事,不到半斤。吃完饭,张大力往沙发上一躺,打开电视,看海城新闻。和他预料的一样,海城新闻播放了老虎被杀的消息,时长接近一分钟,欢迎广大市民提供线索,争取早日破案。张大力又看到了老虎,它被抬走了。临到睡前,张大力对胡丽芬说,你说,什么样的人会去杀老虎?胡丽芬说,你神经病啊,没完没了的,又不是杀了你爹。张大力说,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胡丽芬说,不好奇,杀了就杀了嘛,又不是杀了人。张大力说,杀虎的人要是被抓住了会不会判刑?胡丽芬说,那肯定的,老虎是保护动物,估计还判得不轻。张大力说,好好一头老虎,就这么死了。

⊙ 葛水平· 绘画作品选2

刺虎案牵动了海城市民的心,这是一头有故事、有记忆的老虎,它可是海城的大明星。海城两百多万人,有几个人不知道这头老虎?怕是寥寥无几。办公室里同事的话多了起来,谈的全都是老虎,猜测作案者的动机。杀人,要有个理由。杀虎,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吧。至于作案,大家一致认为不难,公园管理松弛,不说晚上,白天也没几个人。进动物园容易,搞掉监控同样没什么难度。老虎关在笼子里,杀死它从理论上讲,难度不大。张大力想,老虎中箭后肯定会叫,他听过老虎吼叫,杀气腾腾的。如果它往笼子上扑,那还是蛮吓人的,一般人得吓得腿软。老虎挨了四箭,两箭在脖子上,另外两箭在前胸,都是要命的位置。由此可见,行凶者非常镇定,每一箭都不是乱发。这些张大力其实不太关心,他想知道行凶者为什么要杀虎?如果是冲着虎骨、虎肉、虎皮去的,杀虎之后,应该把它运走才对,要做到这点不难。他没有。在刺虎案上,公安机关和市民关注点略有不同,公安机关关心的是破案,市民关心的是他为什么要杀虎,动机是什么?老虎在笼子里待了十几年,它能干什么坏事,能得罪什么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同事说,这他妈肯定是个变态。

到了周末,张大力对胡丽芬说,我们去逛公园吧。胡丽芬说,上个礼拜刚去过,去别的地方吧。张大力说,还是去公园吧,我想去看看。胡丽芬想了想说,也行。进了公园,走了几百米,到了动物园门口。张爱球说,爸爸,我要看老虎。胡丽芬笑了起来说,老虎死了,没得看了。张爱球说,我不信,你骗我。胡丽芬说,真死了,有人把老虎杀了,不信你问你爸。张爱球望着张大力,张大力说,你妈说得对,老虎被人杀了。张爱球还是不相信的样子,胡丽芬指着售票窗口说,不信你去问售票员。张爱球信了,他不高兴。张大力停住脚步,对胡丽芬说,你带儿子玩吧,我想去动物园逛逛。胡丽芬说,有毛病。张大力说,就当我有吧。张大力买了票,进了动物园,他走到笼子边上,笼子空了,地上还有淡淡的紫黑色血迹。他仔细看了看四周,笼子上还有擦痕和血斑。张大力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老虎中箭后,在笼子里绝望地跳跃、吼叫。它可是到了人类七八十岁的年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杀死。张大力在老虎笼子边上抽了根烟。抽完,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三根烟,点燃,摆在笼子边上的石头上。他又去了百鸟园,买了两包鸟粮,十几只孔雀围着他,啄食地上的鸟粮。旁边十几米处,一只孔雀正在开屏,发出“咯咯咯”的叫声,慢慢挪动着身体,看起来有些费力,又很得意。撒完鸟粮,张大力出了动物园,那些狗屎般的海洋动物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没有酒店养的个儿大呢。在动物园门口坐了一会儿,胡丽芬带着张爱球回来了。胡丽芬揶揄道,心里踏实了?张大力说,踏实了。胡丽芬说,有毛病。张大力说,谁还能没点毛病。

到底是谁杀了老虎,这个问题在张大力脑子里盘旋了大半个月。他想象了很多种可能,甚至想象过行凶者的样子。人高马大,满脸的络腮胡子,目露凶光,像电影里的屠夫。答案揭晓那天,张大力有些失望,他没想到是这样的。还是在朋友圈,他看到了一条信息“震惊,杀虎者原来是他!”——大半个月来,刺虎话题在本地媒体圈持续发酵,还有不少人写了分析文章,从公园的管理谈到动物权益,从刺虎者心态谈到生命权。张大力看得有些烦,这些狗屎文章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需要一个答案,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了老虎?他看着手机上那张照片,怀疑公安机关是不是搞错了。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四十五六岁,头发稀稀落落地顶在头上,低眉顺眼,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张大力不相信他能杀了老虎。视频里有对凶手家人、同事的采访。记者问凶手的妻子,你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要杀老虎吗?女人一脸茫然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能让他去?记者问,他在生活中有没有暴力倾向?女人回答,没有,他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看电影看到杀人吓得捂眼睛。记者说,他杀了老虎,这种事情一般人做不出来。女人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敢杀老虎。记者又问,你们经常去动物园吗?女人说,孩子小的时候经常去,你知道,小孩子都喜欢看老虎。自从孩子上了初中,我们好像没去过动物园。记者说,你们以前去动物园,你丈夫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女人努力地想了想说,这么多年了,记得不是太清楚,也没什么反常。看老虎就看老虎,趴在笼子外面看,还能怎么样?不光是凶手妻子,他的同事也纷纷证实,凶手平时为人非常和气,胆小怕事,从来不和人争吵。说他杀了老虎,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有人甚至反问记者,会不会是公安局搞错了?张大力看了凶手的资料,机关职员,副科级,无犯罪前科,无不良记录,这种人大街上一抓一把,一点也不显山露水。

张大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想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杀死老虎。他想方设法找到了给凶手做讯问笔录的警察,约了一起喝酒。酒喝到恰到好处,张大力借机说起了刺虎案。他说,案子是破了,感觉还是古怪得很。警察问,哪儿古怪了?张大力说,刺虎总得有个原因吧?无缘无故的,有点说不过去。警察笑了起来说,要说这个,确实有点古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案子绝对是他做的。他从哪里买的弩,什么时候作案,怎么处理作案工具,整个证据链非常清晰,不可能冤了他。张大力说,案子是他做的,这个我信,但是为什么?你做讯问笔录没问这个问题?警察说,怎么可能没问。张大力说,他怎么说?警察说,他说,没什么原因,就是想把它杀了。张大力说,就这样?警察说,就这样,怎么问,都是这句话。张大力说,那你们没深入追查?警察说,我们要做的是把行为证据查实,至于动机这种说不清白的东西不是重点,它主要在侦破过程中起作用。分析作案动机,有利于破案,不是说破了案子,再去查证作案动机。张大力说,我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警察说,我也想过。案子破了之后,我看了一些其他资料,还有媒体报道。我猜测,这人是个极度自卑的人,但他心里可能有强烈的破坏欲、表现欲,他一直处于压抑的状态。他做这件事,也许是想引起关注,以此证明他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么没用。张大力问,你没问他?警察说,问了,他不承认。再说了,这是心理分析,和案子没有太大关系。

案情陈述和媒体报道大同小异。某天夜晚,凶手带着弩进了公园。在此之前,他多次踩点,将公园的监控位置摸得一清二楚。来到老虎笼边,他坐下来抽了两根烟。射第一箭时,他有点害怕,老虎叫声很大,他怕被人发现了。射出第二箭,老虎的吼声低了下来,一阵阵地喘气。他说,其实他想多了,即使老虎叫声再大,也不会有人来。深夜的公园,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老虎叫得这么凶,谁还敢来。射完四箭,他站在笼子外面看着老虎流血,抽搐,直到确认老虎死了,他才离开。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杀老虎?

张大力望着凶手,他看到一道柔和的光从凶手眼里飘过,他原本弯着的腰挺了起来。他说,没什么原因。

法官又问,那你怎么想的?

张大力以为凶手还是不会说什么。没想到凶手望着法官,缓缓吐出几个字,它老了,很可怜。

媒体席一阵躁动。

法官问,怎么讲?

凶手说,一头老虎,关在笼子里几十年,死也要死在笼子里,太可怜了。

法官问,就因为这,你要杀了它?

凶手说,我不是杀了它,是我解救了它,它获得了自由。

凶手被带下法庭时,张大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没有看到恐惧,没有看到悲伤,也没有喜悦和幸福。那个人如此平静,像深不见底的一潭水。

和破案前的热闹相比,真相让海城人民失望,这算什么事嘛,一点都不刺激。他们想象了几百种可能,独独没想到这个,实在太无聊了。

为了安抚海城人民受伤的心灵,公园又买了两头老虎。据新闻报道,这两头老虎是体型最大的东北虎,虽然目前还是儿童期,但它们终究会长大,长成世界上最大的老虎。

再去公园,胡丽芬说,去动物园看看吧,虽然我是东北人,我还没见过东北虎呢,何况还是两头。张爱球想去。张大力说,我不去了,你带儿子去吧。胡丽芬说,你这人有毛病。以前一头破老虎,老得爬都爬不动了,你倒看得津津有味,这会儿有两头东北虎,你倒不去了。张大力说,老虎不就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胡丽芬说,你爱去不去。她带张爱球去买票,张大力坐在门口的榕树下点了根烟。

他想念被杀的那头老虎。有些事情,胡丽芬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怕是会发疯。以前,张大力经常借口单位要值班,趁着月夜翻墙爬进动物园,他怀里揣了三斤牛肉。三斤牛肉几十块钱,胡丽芬舍不得买。张爱球要吃,也只买个半斤八两,凑着辣椒炒上一盘。张大力每次偷偷去动物园,一买三斤,够张爱球吃上几顿了。进了动物园,张大力坐在老虎笼子边上,将牛肉切成三块,一块一块扔进笼子里。老虎像猫一样踱过来,脚下悄无声息,它咬起一块肉,吞下。又咬起一块,吞下。老年的老虎,吃肉也力不从心了。它望着张大力,月光下,它眼里的光由明亮转为暗淡。张大力永远记得老虎眼里的光,黄绿色,非常迷人。老瘦的老虎趴在笼子边上,像一只温顺的大猫。有好几次,恍惚间,他觉得他其实就是笼中的那头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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