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P2P十年沉浮录
2017-09-15封成
封成
2017年4月28日傍晚,信而富CFO沈筠卿在纽约华尔街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大哭了一场。当天上午信而富正式登陆纽交所实现IPO,本該是高兴的日子,但他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这当然不是我想接受的价格,公司被贱卖,我比谁都心痛,但我觉得这是最正确的决定。”说到这里,沈筠卿泪流不止,边说边哭,旁边的同事赶紧上前递纸巾。
就在上市前两天,信而富的发行价还在10美元以上,但到了最终上市那天,直接跌到了6美元,公司市值仅为4.2亿美元。这意味着信而富市值缩水近半,募资金额也将近减半,这让信而富创始人兼CEO王征宇和CFO沈筠卿痛苦不堪。
要知道,去年11月信而富融资2000万美元时,公司估值就已高达10亿美元,此次IPO市值反而更低,让他难以接受。王征宇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为公司辛辛苦苦操劳了17年,最终却被资本市场收割了。
“如果你软弱,做不出业绩,连资本市场都欺负你。”王征宇在现场飙了一句狠话,号召全公司上下齐心协力把业绩做好,好让公司高管以后面对资本市场的提问时可以“把腰杆挺直”。
更早前的2015年12月18日,唐宁带领着他的宜人贷成功登陆纽交所,公司市值达到6亿美元,那一天他特别high,整个人精神爆棚,在敲钟那一刻,脸上的肉折成了几折,厚厚的眼镜片也挡不住那喜悦的眼神。号称从不喝酒的他,在上市当晚的答谢宴上,也破例多次举起了酒杯。
不管是主动收割也好,被动收割也罢,目前中国互联网金融领域的赴美上市公司,仅此两家P2P。经历了10年的成长之后,P2P已经发展成为互联网金融行业的一极。这背后,有哪些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有哪些过往应该被历史铭记?
群雄四起
2007年的某一天,在上海,距离顾少丰关掉菠萝网已经过去几个月,张俊、顾少丰、胡宏辉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地方吃饭。他们三个是拍拍贷最为早期的创始人,而此时此刻,顾少丰却是唯一一个全职投入拍拍贷的人。
饭问,从来不喝酒的他一个人默默要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起来,哭诉着事情的艰难,他从菠萝网带来的员工相继离开,整个公司全职的人就剩下他和他亲戚两个人。
翻过一个年头,距离上海180公里外的杭州,姚宏无意中在商业杂志上看到拍拍贷,他嗅到了网贷的商机,可是这一年遇上金融危机,这个项目不得不暂时搁浅。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大洋彼岸的董骏在纽交所从事着债券交易工作,有一天,董骏在他公司附近的一个街角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几年之后,董骏还向朋友展示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看起来十分稚嫩,像个没毕业的学生,一身屑丝气息尽显,一点也不符合人们对华尔街交易员高大上形象的想象。
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份让人艳羡的工作。但不幸的是,就在这时,美国次贷危机爆发,雷曼兄弟一夜之间倒塌,美国陷入资本大萧条,董骏经过一段时间思考,怀着一颗回报家乡云南的心,准备回国创业。
而在辽阔的西北边疆,这时突然来了一个香港“富二代”准备在这里“搬砖”,他的名字叫张适时,其家族在新疆和内蒙古一带从事矿产投资生意,在家人的授意之下,张适时正打算子承父业,接管家族生意。
在这里,张适时实地考察了金矿的成本和利润情况,评估了一下自己将会迎来一个怎样的人生,但如果做这门生意,五年后十年后是什么样几乎现在就能想象到,他更喜欢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而不是做着“把一个山头变成一堆沙子”的生意。
德意志银行原本是张适时的最佳潜在雇主之一,他在大四时曾在这里实习,这家机构有意留下他并让他转正,张的家人也希望他留在这里工作,但张适时再一次没有“听话”,毕业后直接进行了一场环球背包旅行。旅途归来,张适时找到从北大金融数学系毕业的李欣贺,一起探讨创业方向,最终决定从事两人都擅长的金融行业。
这时,从北大毕业,又远赴荷兰学习金融的杨一夫也回国了,他经营着一家自己的经济型酒店,看起来还不错,但在北京这样一个资本市场很看重未来增长空间的市场,他的酒店几乎不受到关注,连杨一夫自己都无精打采起来,干脆去打打德州扑克比赛,没想到竟然拿到了两届冠军。
2010年,张适时和李欣贺找到杨一夫,三个人决定一起做出更大的事业。有一天,这三个踌躇满志的80后高材生从英文杂志上了解到了国外P2P网贷公司Lending Club,三个人合一块儿凑出了100万就开始启动了一个叫做“人人贷”的项目。
他们没有固定办公桌,在仅容得下四个人的办公室里埋头苦干,最开始几个人很少拿工资,张适时每个月仅从公司支取1000元的工资,经常到了凌晨两三点,几个人还在群里讨论业务看法,这场景像极了印度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
“魔都”上海,历来的中国金融中心,它对金融市场的把握之准让人咋舌。2010年的上海还没有出现如今的唱衰潮,长期从事征信业务的留美博士王征宇也将自己的公司信而富业务方向转变为网络借贷中介信息服务。美国多年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征信、大数据、消费信贷产品一定是发展趋势。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赶上这趟高铁。
一路向西180公里的杭州,姚宏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他的微贷网项目这时也正式提上日程,网络信用贷款成了他的目标。姚宏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微贷网成立第一年,净亏损就达到了600万,信用贷款模式被认为过于冒险。对人性无条件的信任换来的是商业社会血淋淋的背叛,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姚宏患上神经性耳炎,因此还住了半个月医院。
此时,辍学到东莞打工的唐军刚积攒到自己人生的第一笔50万,他做出了和马云,马化腾当时同样的选择,把50万全部用于创办团贷网。年纪小,缺乏人脉成了唐军起步阶段最大的难题,甚至在绝望的时候捡起路边的名片推销起自己的产品,第一个客户就是这么来的。
“真正的难题不是拥有伟大的梦想,而是你在半夜一身冷汗地惊醒时发现,梦想变成了一场噩梦。”正如《创业维艰》中说到,一年后,唐军遇到最艰难的时刻,3名借款人同时出现资金断裂,借款额高达800万,而这800万背后的投资人好多是唐军的亲朋好友。在那个晚上,唐军和合伙人张林在酒店房间相拥痛哭不已。最后,两人通过炒房来解决了这次危机。endprint
这时,那个从华尔街回来,爱玩积木,微胖的大男孩董骏已经在云南创业两年,做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信贷担保公司,利用业余时间,他去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读EMBA。
在中欧,董骏遇到了从文思创新副总裁岗位上离职的魏伟和时任去哪儿网COO的彭笑玫,他们三人在课堂上讨论了“在技术的帮助下,金融行业的效率还有很大提升空间,那么我们能在这个方向上做点什么?”这个问题。讨论之后,他们一起创办了一家叫企乐汇的企业,后来这家公司成立了母公司,名字叫做“积木盒子”。
起风了
2013年,支付宝推出余额宝的消息如在晴空中的惊雷,互联网金融开始起风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这里。
2013年底,腾讯投资部一位投资经理接到人人贷打来的电话,对方询问是否可以在下一轮融资消息披露时提及腾讯参与投资了人人贷,腾讯投资经理在经过一番问询之后,表示不方便。
两周以后的2014年1月9日,人人贷对外宣布完成1.3亿美元融资,挚信资本以6500万美元成为领投方,当时对人人贷的估值已经接近40亿元人民币。但实际上,腾讯当时也参与了对人人贷的投资,只不过腾讯在金融方面一向很低调,所以不想公开出来。
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家P2P平台有利网得到资本市场青睐,软银资本中国出手,投资了这家刚刚成立一年半的平台,在当时的对外宣传稿件中,有利网将自己与软银此前投资的阿里巴巴和分众传媒相提并论。
眼看着公司进入高速成长期,三位“富二代”创始人任用、刘雁南和吴逸然也终于各怀心思,内斗角逐开始了。有利网CEO刘雁南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三人一起打下的江山,每次站在聚光灯下的却是董事长任用,他不服气。
任用性格比较低调温和,做事缺乏血性与狂野,走路步伐轻盈,说话语速太慢。有一次,一位有利网中层与任用在车上聊天,等任用说完的时候,这位中层已经睡着了。相比起来,刘雁南个性较强,敢想敢干,做事比较挑剔,注重细节,执行力很强,二人性格格格不入。最终,在刘雁南的运作下,任用出局,从此刘雁南担任董事长兼CEO。
不久后,刘雁南和COO吴逸然之间也产生了较大分歧,刘雁南找来前老板Donald担任CFO,欲逐渐削弱吴逸然的部分权利,两人矛盾很快凸显,闹到快要上演“全武行”的地步,据说其中一人还曾派人到望京去砸抢公司机房重地。但最终,吴逸然笑到了最后,刘雁南率领众多有利网高管离职创办了消费金融公司美利金融。
野蛮生长的风尽情的吹,P2P的风迅速刮到三四五线城市,每一个街头巷尾都有一家投资理财公司成为了标配。被这份激情感染的除了平头百姓,还有闻钱而动的上市公司老板。鲜言拥有上市公司多伦股份的控制权,前一个控制人在这家公司栽了2000万,他不想重蹈覆辙,决定将公司更名,做成中国股市P2P第一股,尽管他们并没有开展任何P2P业务。
这对他来说,仅仅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更名。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无正式业务、二无人员配备、三无可行性论证,果然遭到上交所问询,但鲜言还是执意要更名。更名后的第一天,公司就涨停封盘,涨停板封单了63万手买单,这家公司的新名字叫“匹凸匹”。
别让他们跑了
帆是借助风力的工具,然而风太大则把帆给扯烂,失去对航向的把控。
面对P2P的风,微贷网在高速发展的同时却招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让姚宏哭笑不得。2013年4月19日的深夜,姚宏刚从浴室出来就接到公司客服主管的电话,电话的另一头显得非常着急,“黑客威胁说不给10万元就黑我们网站”,姚宏还没反应过来,微贷网的网站就陷入了瘫痪。第二天,投资人发现网站无法访问,一时间谣言四起,甚至有人喊出“别让老姚跑了”的口号。
2015年上半年,王以超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带着手下去挨个拜访北京的媒体,这位在媒体圈摸爬滚打十年的资深从业者,希望媒体朋友们多多手下留情。
王以超时任积木盒子总裁助理,这家公司因为担保方河北融投无法履约的负面,也受到直接影响。王以超深谙与媒体打交道的策略,每隔几天,他的同事都会在积木盒子的媒体微信群里发红包,而且每次都很大方,人均可以抢到数十元,这样的做法并不一定能马上见效,但很多媒体人碍于面子,不好再将这次事件主动放大。
另一家经常被曝出负面的P2P平台则是深圳的红岭创投,而它的老板最擅长的也是发红包。2015年8月15日,红岭创投董事长周世平成为上市公司三元达的董事长,当天他在深圳设宴庆贺,招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来宾。
这一天傍晚,红岭创投的媒体微信群异常火爆,周世平在群里用两个微信号一次又一次不断派发人均金额数十元的微信红包,在这个仅有100多人的群里,50个红包往往5秒钟就没了,不少人当天抢到了1000元以上。初步估计,当天周世平在这个群发出了将近10万元。周世平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以后,红岭创投平台上再次出现大额坏账。
2015年7月18日,唐宁在互联网金融博物馆参加中信出版社举办的一个活动,在他上台参与圆桌论坛讨论时,突然手机频繁震动,大量微信消息纷至沓来,他發完言放下话筒,掏出手机发现,就在刚刚,多个官方部门联合发布了《关于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他告诉同事们不要急,这份指导意见符合行业预期,过去一段时间内已经有非常明确的政策走向了,对宜信反而是好事。
并非每个人都像唐宁那样淡定,不少P2P创始人显得极为紧张,他们把《指导意见》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每一字,他们试图找出与自己公司相关的所有内容,并给出正面评价。
2015年12月9日,在上海虹桥机场,e租宝总裁张敏戴着一副墨镜,步伐非常快,显得特别着急。她要搭乘最近的一班航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还没来得及过安检,就被10多个警察围了起来,面对警察手里拿着的手铐,她极不情愿的将双手举了起来。这距离e租宝被查封刚刚过去两天。endprint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出这个前不久还出现在电视广告里的美女总裁,然后将信息发布在了网上,一时间数万投资者都惊慌了。71岁的陈铁全便是其中一个,面对家里女儿留下的旧电脑屏幕上逐渐弹出的消息,他知道他的全部积蓄58万一分也拿不回来了。而90万人中,像他这样的老人占了很大一部分。
谁都不希望劣币驱逐良币,监管的出现,导演着P2P行业优胜劣汰的生存游戏,这也是行业规范运作的公司最希望看到的。2016年8月,那个改名的空中楼阁匹凸匹再也受不了这种监管,甚至由于监管,它还没来得及开展业务。号称中国股市互联网金融第一股的“匹凸匹“宣告将相关子公司出售。一时间,改名之事成了行业笑柄。
合规、盈利、上市三步走
2015年冬天带给人的寒冷渐渐褪去,P2P行业的寒潮却还在延续。董骏在2016年的公开信中po了一张图,图很简单,一艘在黑夜中行驶在海洋深处的木船。的确,年初的行业窒息令每一个参与者蛰伏,犹如迷失在海洋深处的船只,一方面尽力保持船只不漏水,另一面试图在黑夜中寻找灯塔从而找到明确的航向。
合规、盈利、上市似乎成了这个游戏参与者们必须要打的副本,犹如一场赛跑看谁先撞线。在不少舆论将P2P妖魔化的时代,不少公司却踏实做事,默默地趟出了一条路来。
吴逸然也不再担心有利网的发展了,就在去年,有利网营收达到3.2亿,净利润389万,虽然盈利很小,但在这个资本肆虐烧钱不止的创业圈,盈亏平衡就意味着一切。而在有利网内部,吴逸然正在思考的是,怎么将公司进行集团化升级。
张俊的光头在很多场合都格外显眼。2016年6月17日,张俊召集了拍拍贷3000多个员工在上海卢湾体育中心举办9周年庆祝活动。张俊参加了拔河活动,短袖,短裤,运动鞋,手套,他做足了准备。排在自己队伍的第一个,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嘴张得很大,他似乎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带领团队走向胜利。几天后,同一主题的媒体见面会举办,张俊那天显得特别激动,动作幅度特别大,甚至一度差点把话筒扔了出去,他大声向外界宣布,拍拍貸已实现盈利。而张俊最新的目标,正如唐宁和王征宇那样,让拍拍贷完成IPO,前往美国纽交所敲钟。
2016年,微贷网盈利达到3.2亿元,但是姚宏仍无法松懈,因为更大的目标还在后方等着他去完成。2015年9月,上市公司汉鼎宇佑1.5亿元收购微贷网5%股份时,微贷网做出业绩承诺,2015年(9月至12月)、2016年、2017年和2018年经审计的净利润不低于3000万元、3亿元、5亿元和7亿元,如今前两年的业绩承诺均已实现,但后面两年,将越来越艰难。
2016年,人人贷已经业务趋于稳定,按照人人贷创始合伙人杨一夫的说法,公司估值也早已达到10亿美元级别。目前的人人贷,就算不创新只守成,其平台成交额也在不断上涨,几位创始人好像也失去了往日的冲劲和专注,在人人贷之外开始做别的事——杨一夫联合王中军的儿子王夫也等人做了一个集结号资本;人人贷另一位创始合伙人李欣贺自己又做了一家全新的互联网金融公司——开通金融。
面对P2P过往十年的发展,人人贷另一位创始合伙人张适时发出如下感慨:“十年一觉,树已成林。弹指十年,花谢花开。十年一直是个有意义的节点,我们习惯站在十年的边上看过往蹒跚的脚步,并继续探寻这征途以至星辰大海。”(编辑/张本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