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上开出的花

唐宇晨

29岁之前，弗拉维亚·卡维尔豪（Flavia Carvalho）女士总是在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一张虚化了的男人的脸在眼前晃动，恐惧感开始弥漫，男人挥舞着拳头怒气冲冲地不断靠近，心跳加速，加速，周围像是要被抽成真空似的挤压着她，大多数时候，她会在这一刻惊醒。

梦里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弗拉维亚知道他是谁—15岁，她的第一个男友。甜蜜，争吵，拳脚相向，道歉，挽留，原谅，相同的戏码反复上演，弗拉维亚像是在南大西洋里挣扎的溺水者，而男友的拳头，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把她按下海面的浪头。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她不愿对人说起。15岁结束，与男友分手后，弗拉维亚维持着表面生活的平静。几年后，她考入了巴西巴拉那联邦大学主修生物科学。从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起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画笔，上大学之后，科学插图画了一幅又一幅，周围的同学和朋友劝她试试文身设计，弗拉维亚觉得挺有意思，没想到一试就再也放不下。

从做学徒到去文身店打工，再到在家乡库里提巴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文身工作室，除了梦魇，弗拉维亚的生活欣欣向荣。

在巴西，女性想要成为一名受人认可的文身师并不容易。在库里提巴的文身大会上，150多名参赛的文身艺术家中仅有6名女性，而最终评选出的32个奖项，也只有包括弗拉维亚在内的2位女文身师获得殊荣。“巴西的文身行业一直以来都由男性主导，女孩儿要获得文身也不是件容易事儿，但如果认为女性就不应该拥有文身，那绝对是个偏见，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没有一样不行。”弗拉维亚说。

2013年，29岁的弗拉维亚遇到了一个特别的女孩。她想要在小腹上纹一支粉红色的莲花，湖蓝色的知更鸟会用翅膀轻轻扇动花瓣，很少有客人能对弗拉维亚如此清晰生动地描述出自己脑海中的图案。但从专业文身师的角度来看，弗拉维亚觉得这并不可行，腹部的脂肪丰腴柔软，文身难免失真变形或是晕色，并不适合做大面积的细致图案。

“她告诉我，她在酒吧里拒绝一个想要接近她的男人，然后那个男人就用弹簧刀刺伤了她。”弗拉维亚对《人物》记者解释。

深红色的疤痕牢牢地附着在腹部的皮肤上，从小腹向上蔓延。“那个女孩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这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梦里的情景在弗拉维亚的脑海里反复回现，长达14年的无助、恐惧和强烈的压迫感让弗拉维亚感到无所适从，15岁那年的经历没在身上留下疤痕，却在心底烙上了无法磨灭的的印记。

巴西拉丁美洲研究中心的调查数据显示，1980年到2010年，在巴西有超过9.2万名女性因为自己的性别身份被害，大多数受害者生前都曾遭到过强奸或来自亲密伴侣的暴力伤害。“文身也可以成为增强女性力量和尊严的工具”，弗拉维亚决定用手里的文身笔为眼前的女孩儿做点什么，也是为了15岁时的自己。

弗拉维亚用女孩儿脑海里的图案覆盖住了张牙舞爪的疤痕，盛开的莲花顺着疤痕的走向缓慢延展。这成了弗拉维亚发起的公益文身项目“皮肤如花”（A Pele da Flor—deeper than skin）帮助的第一位暴力伤害幸存者。在她看来，每一位女性都应当是一朵灿烂盛放的花朵，暴力侵害留下的伤痕会反复提醒过往的伤害，将疤痕转化成充满生命力量的文身，既是在接受无力逆转的过去，也是在身体上写下通往全新生活的宣言。

目前，项目已经为超过50位女性提供服务。整个过程完全免费，接受帮助的女性唯一要做的就是与弗拉维亚沟通自己对文身图案的设计和期待。遭遇暴力之后，大部分女性会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丑陋、不完美、羞于见人是她们通常用以形容自己的词汇，弗拉维亚告诉《人物》记者，“皮肤如花”项目就是在尝试为这些女性重新建立内心与受伤的身体之间的连接，“文身帮助她们找回自尊，重新爱上自己的身体”。

运营“皮肤如花”以来，弗拉维亚也在试着讲出15岁那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她开始意识到，遭遇暴力侵害并不是人生的污点，内心的隐痛和身体上的疤痕一样，把受到伤害的女性包裹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这个圆圈的出口，总归要靠自己打开。

Facebook成为了弗拉维亚新的阵地，她专门为自己的文身工作室开设了账号，记录项目中曾设计过的案例，以此鼓励那些曾受到过侵害但仍未找到出口的女性。2013年，她为一个遭到前男友枪击的女孩儿在伤口处绘制了一朵樱花，随后在Facebook上写道：“樱花象征着女性优雅的气质，也与生命本身散发出的美感有关，樱花花期短暂，只在春天盛放，凋落之后很快就飘散得了无踪迹，如同我们转瞬即逝的生命，所以请务必在有限的生命里纵情地绽放。”

2013年，一场大火吞噬了一间叫“吻”的酒吧，250人在事故中丧生，一个女孩死里逃生却失去了挚爱的男友，严重的烧伤让女孩光滑的皮肤布满伤痕，她找到弗拉维亚，在手臂纹上印第安女战士的形象，鼓励自己继续与命运斗争。

另一位女性曾在街边流浪，她吸毒成瘾，遭遇过殴打、枪击和各种暴力伤害，弗拉维亚为正在努力回归生活正轨的她纹上了一只涅槃的凤凰，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

弗拉维亚与大部分参加项目的女性保持联络，她们曾在弗拉维亚面前痛哭，遭受暴力是一种折磨，长久地面对虐待留下的痕迹则是另外一种折磨。接受文身后，弗拉维亚看到了她们的改变，从紧紧包裹住身体到穿上优雅的礼服，在社交网络上晒出照片，弗拉维亚将这样的转变称之为“革命性”的变化。她还记得一位客户在镜子里看到完成的文身时一把抱住自己的情景，“女性之间的情感和共同面对伤害时结下的情谊比我想象中的更深。”

并不是所有找到弗拉维亚的女性都是为遮盖伤痕而来，有些人只是想讲出自己压抑在心底的故事，“有些女孩儿来找我时还没有鼓起做文身的勇气，”弗拉维亚说，“但我希望她们的感觉能好一点。”

“毫无疑问，没有家庭暴力和疤痕才是最理想的情况，但这需要大量的宣传、公关活动进行推动，政府和警察也要采取相应的措施。”2015年3月，巴西首位女总统迪尔玛·罗塞夫簽署法令，家庭暴力谋杀者将被判处12-30年刑期，“我所做的只是一粒微尘，这个世界上亟待解决的问题太多了，保护妇女免受暴力侵害，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运营“皮肤如花”4年了，弗拉维亚慢慢学会如何从遭遇过伤害的回忆深海中上岸。“没错啊，我15岁的时候的确受到过男友的暴力侵害，那可真是一段糟糕的日子，可看着这些我帮过的姑娘们生活一点点发生改变，回忆就慢慢淡了，是她们帮我抹去了伤害。”

她现在33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社交网络上每日更新与孩子们的欢乐日常，生活愈发规律，那个梦和所有不堪的感受都随之一点点消散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