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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监控素材拍一部电影,《蜻蜓之眼》拍下了什么?

2017-09-15沈佳音

看天下 2017年24期
关键词:徐冰蜻蜓摄像头

沈佳音

蜻蜓有28万只复眼,如果把每只眼睛都作为一个独立的摄像头,那蜻蜓就带着28万个摄像头飞在路上,捕捉沿途的一切。艺术家徐冰的新作《蜻蜓之眼》便得名于此。

这是电影史上第一部没有摄影师也没有演员的剧情长片。81分钟的影片素材全部来自公共渠道的监控画面,寓言式地讲述了一个当下现实的故事,揭露了日常生活中隐藏的危机以及超出人类控制范围的事件,反映出人的私密情感的脆弱性与当代生活处境的焦虑与不安。这部电影以世界现场为依据,重现了1998年电影《楚门的世界》的想象。

徐冰及其团队共同完成了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2017年8月12日,《蜻蜓之眼》在瑞士洛迦诺获得费比西奖(国际影评人奖)一等奖、天主教人道主义奖特别提及奖等多项大奖。

电影节期间,一篇评论称赞道:“平均来讲,我们正常一天要被安保监控摄像头抓拍超过300次。这样一个由千万只眼睛组成的不眠不休又不可避免的‘老大哥,成为了中国艺术家徐冰创作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蜻蜓之眼》的素材,完成了一次天才般难以置信的电影技巧与叙述实验。”

没有一帧是自己拍摄的

2013年,徐冰就想用监控视频做一部剧情电影。他被监控影像的特质所吸引:这些画面完全不是从传统的摄影构图美学为出发点,而是尽可能大范围地囊括信息,还有人无意识表现出的一种真实的状态。

于是,他托朋友搜集了一些监控影像的资料。面对一段医院停车场的监控影像,他试着给里面的情景和人物活动编造故事,添加对话。当时,他就想如果用这些监控视频来做一部电影肯定很特别。但那个时期可获取的监控资料不足以成片,即使得到,也是通过非正常渠道的。没办法,项目就暂停了,但他坚信这个想法肯定可以实现,只要有足够多的素材。

截至2014年,全球安装了约2亿4500万台监控摄像机,并极速增长着。这其中还不包括行车记录仪和私人监控设备。2014年底,中国的监控摄像头接入云端,海量的监控视频在线直播。比如一个网站宣称“全球摄像头在线直播,让你足不出门就游览真实的世界”。

世界变成了一个大影棚,无数的监控摄像机每天产出大量的真实至极的影像,成为徐冰的电影创作取之不尽的资源,也为他提供了全新电影制作方式的可能。徐冰又重启了这个项目,搜集大量影像,试图从这些真实发生的碎片中串联出一个故事。“我感兴趣的是,寻找一种与当代文明发展相匹配的工作方法。”

在他的工作室,有近20台电脑,24小时不间断地下载监控视频。他们的团队没有一位摄影师,但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24小时为他们提供着精彩的画面,相当于他们的摄影师遍布全中国,甚至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个工作室好像跟全中国联系在一起,全中国的摄像头都是我们的摄影师。”

由于监控电影的特殊性,这部影片的故事编写与素材收集是交替进行的。由于影像素材的限制,此前写完、改好的剧本、情节,许多都用不上。剧本的精彩,无法被“采样”样本的饱满度加以承载。该片编剧、诗人翟永明说,只能采取剧本“倒扣”素材的方式,很像藝术家制作雕塑作品的过程:剧本成为骨架——堆积素材——剪辑——根据剪辑改变情节——配音——根据配音增删台词。

徐冰对使用的视频资料的基本要求是没有一帧是他们自己拍摄的。比如影片中需要一个雨夜山路上有一辆车开过的镜头,他们就先查天气预报,获知某处当晚有雨,他们就把频道锁定在那儿的摄像头上,等待着下雨。

影片曾经设置了一些监狱里的戏,但无奈,相关的监控视频很少,只能在片中简化为三个字“三年后……”

徐冰的这个作品是戏仿大片的,所以他希望在开头也有龙标,但他又不想直接从电影中截取下来。他要求每一个镜头都必须是来自于真实的监控画面。于是,徐冰就在茫茫“机位”里找到一家小公司的摄像头。员工下班后经常打开投影仪看电影,摄像头正好对准投在墙上的电影画面。年轻人爱看外国片,但徐冰想他们早晚得看一个中国的,只要他们一看就会出现这个龙标,所以他们就一直锁定这个摄像头。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不过,在最终的成片里,徐冰放弃了这个镜头,因为他希望通过审查,拿到真正的龙标。

该片的剪辑师是贾樟柯的御用剪辑师、法国人马修。他表示这是他与华语导演合作中最困难的一部影片——使用从视频直播中录制的超过11000个小时的监控素材剪辑完成一部剧情片,这期间需要随时改写剧本。

楚门的世界

最终,《蜻蜓之眼》讲述的是女孩蜻蜓与技术男柯凡之间奇异的情感故事。

蜻蜓因自幼体弱,少年时被送进寺院,因不满寺院的改变而回到尘世。她在奶牛场工作时,遇上技术人员柯凡。柯凡爱上蜻蜓的独特原真,狂热追求之,并为她进了监狱,出狱后到处寻找蜻蜓,而蜻蜓已消失于人海。性格固执的柯凡认定网红潇潇就是改头换面的蜻蜓。由于“网络暴力”,潇潇也失踪。柯凡错失了挽救潇潇的机会,追悔莫及的他整容成过去蜻蜓的形象,重新经历她的人生。

这个故事编写的起点是整容。“因为开始最担心的就是没有一个主演,一个剧情片怎么样把情节和主要人物的事情推动下去,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很担心,特别是搞电影的人。所以后来我就想做一个整容的故事,反正形象是可以来回变的,需要他变就变。”徐冰解释说,“当然也想强调社会怪象,因为监控记录了很多超出我们想象的匪夷所思的各种各样的怪象。”

从一开始,徐冰就确定这必须是剧情长片,而不是个视频集锦。“否则就没有这么大的张力,没有意义了,因为一般人不认为用这个方法是可以完成一个剧情片的。但是如果你真的用这种材料做出了一个剧情片,就超出我们的想象和认知范畴了。更深一层讲,如果谁能够用这些监控影像的资料做成一个剧情片把故事讲好,表达得充分,那就足以说明这个世界和监控之间的关系。”endprint

在影片制作的三年多里,监控影像在快速地发展,尤其是这两年网络直播迅猛发展。电影《楚门的世界》构建的虚构世界已经成了网络主播主动的选择,他们在网上直播自己的生活。“这个电影材料的有意思之处就在于这些材料都是发展中的,所以网红在我们开始的时候没有,在快完成的两年前才有了网红的现象,而且这个现象随时都在变,后来有网红学习班、网红教材等各种各样的现象,最后居然成为了某些地方的支柱产业,这个我很奇怪。”徐冰说。

说起监控,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小说《一九八四》里“老大哥”在监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在电影里,徐冰不想过于直接地谈论监控,谈论政治,“监控真的和过去的时代、至少和冷战时代的监控跟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个巨大改变。摄像头这个事儿最本质的变化是过去是政府拥有和政府使用,现在它的拥有权成了全民的了。后来我们发现很多人愿意把摄像头的内容公布于众,是因为他们愿意通过这个与世界发生关系。每个人的生活本身都是有局限性的。”

但随着项目的进展,徐冰也开始不安。有一个摄像头始终对准一个老人,他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这个老人平时有一个女人在照顾他,可能是阿姨,一到周末他家里各种人都过来了。半年后,这个摄像头突然中断了。徐冰猜测可能是老人去世了。“这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但是我们却对他似乎了如指掌,一直在观察他的生活,他每天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他换衣服的规律我们都是可以了解的。我们跟他们构成一个怎样的关系?他们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为了获得影片中这些人物的肖像权,徐冰的团队去现实中寻找他们。第一个找到的是电脑维修店的小王,他是学电脑的,学完了以后在外头工作两年,就回到家乡山东潍坊的一个小村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电脑维修店。

小王见到他们很兴奋:“虽然在这个电脑维修店,但是我的心思全在摄像头这儿,因为这个东西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也许我的一句话,我的一个动作就可以让我改变命运,或者给我带来任何我不知道的可能性。你看,你们今天从北京来这儿找我。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你们永远不可能从北京来这儿找我。”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所不在的监控摄像头让每个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演员。本刊记者在咖啡馆采访徐冰时,旁边有个女人在怒斥一个男人,脏话连连,声音越来越大。采访不得不中断片刻,徐冰说:“这个咖啡馆的摄像头如果也连到网上,这一幕是多好的电影场景啊。”

一开始用监控视频做电影就怕故事讲不下去,但第一版定剪出来,又觉得故事讲得太顺溜,太完整了。文学顾问李樯觉得太腻了,因为这些影像都是最现实主义的,你的故事如果还是太现实,就太顺撇了。徐冰也觉得不行,因为这等于是没有发挥监控影像的特 質。

监控摄像头的存在,是为了等待事件的发生,它们可以几百个小时什么都不说,冷静得吓人,也可以在瞬间疯狂地发生超出人类逻辑范畴的情形。在最终版的开头,一个人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他在水里挣扎,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慢慢地,湖面又归于平静。只有画面右下角的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永不停息。

故事之外,影片中使用了大量疯狂的镜头:飞机坠落爆炸、火车脱轨、山洪爆发、街头枪击、人被汽车撞飞起来……

这些画质粗砺的场景看似与故事无关,却凸显出现实的厚度与丰富,令人不安,又让叙事节奏停顿,充满诗意。“主要的意图还是想用这些由监控记录下来的奇奇怪怪的匪夷所思的情形来衬托两个主角非常古典的爱情故事,衬托人的情感的私密性和脆弱性。把这种私密情感放在这么一个无从判断、危机四伏的世界中会特别有张力,当然同时也发挥了监控影像资料的特殊性。”

徐冰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归于任何一种单一的类型片,而是要有黑色幽默,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游戏感。

评论称《蜻蜓之眼》是此次洛迦诺电影节“评选中的一个惊喜”:“那种美是客观的、无声的、催眠般的,似乎与现实平行,是那些技术化的、冷酷无情又毫无偏袒的监控摄像之眼所抓拍下的画面。徐冰经常设置一些停顿,放缓叙事的步伐,一切停止、凝视,让最鲜活的片段冲出屏幕,释放它们不可察觉的幻影,或是电子眼随机收集起来的纯粹的美感。”

如监控摄像头一样,影片插入了机器的视角,搜索筛选资料。机器冷冰冰的声音与故事本身拉开距离,产生一种中国戏曲换台般的间离感和“起承转合”的结构感。“随时把观众拉回来,提醒他们看的不是真实,你要看真实到真实中去看,你看的是艺术。我想让人们反思和探讨,这些看似毫无关系又有着必然关系的真实片段,能揭示出我们的眼睛无法看到的东西吗?这些真实画面的碎片与真实之间到底有多少距离?”

这也是徐冰作品一以贯之的脉络,总是对“看到”与“并非看到”之间的转换感兴趣:他的成名作《天书》由成千上万个“伪汉字”组成,看似一本正经,却无人能读懂;《地书》中没有一个字,却谁都能看懂;《英文方块字书法》则是外表为中文,实质为英文的书法;《背后的故事》系列,观者正面看到的是典雅的名画,绕到背后才知这并非一幅由宣纸和画布做成的绘画,而是一堆乱蓬蓬的自然材料在光源的照射下显现而成的。

如洛迦诺电影节官方杂志《Pradolive》所说,在《蜻蜓之眼》里,徐冰再一次“迫使观众去怀疑对真实的定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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