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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亭的意象构成

2017-09-15卢珊

书画世界 2017年7期
关键词:亭子山水画家

文_卢珊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山水之亭的意象构成

文_卢珊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图1 青铜器上榭亭图

图2 画像砖

一、亭的由来、形制和功能

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亭,不仅具有审美价值,而且更具实用功能。唐宋以来,现实中的亭逐步走进山水画领域,成为山水画一个重要的衬景形象。据考证,亭指修建于水边或者平地上,无墙壁,无围栏,属于木结构的建筑。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然出现了亭子,它最早作为国防军事建筑,常见于边疆要塞,有监视敌情、传递烽火的作用。《韩非子·内储说》曰:“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1]亭至秦汉时期实用功能逐渐增多,已经发展为和生活密切相关的常见建筑。《说文解字》曰:“亭,民所安定也。”[2]刘熙《释名》曰:“亭,停也,人所停集也。”[3]可知这时的亭子已成为让人们停下脚步休憩集会的场所。明代计成《园冶》曰:“亭者,停也。所以停憩、游行也。”[4]至此亭子不仅可以休息、集会,而且有供人观赏游览的作用。

亭子作为人们活动的场所,受地貌特点制约较小,建造取材相对容易,除了休息、集会等功能外,还被人们用作祭祀、登高、游玩的场所。东汉画像砖和壁画就以图像的形式记载了这一情况,作品中的亭通常位于高处,亭中人物有的登高游乐,还有的祈求祥瑞和祭祀先人。当时人们认为登高便可以接近神仙,更方便与神仙交流,高亭被视作可以用来登高升仙的空间。魏晋以后,供人游乐的亭日益增多,东晋王羲之笔下的“兰亭”即是著名的例证。北魏《洛阳伽蓝记》中记载当时的华林园就置有“临涧亭”,以供皇帝游览:“华林园中有大海,即汉天渊池。池中犹有魏文帝九华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殿东有临涧亭,殿西有临危台。”[5]又据隋《大业杂记》所载:“又有甘泉宫……周十余里,亭、观、桥、殿甚多。”[6]可见这时亭之建造繁荣兴盛,数量和质量都远超前代,在样式上也逐渐精美、成熟,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宋代的亭的建造更加注重其文化功能,在建筑手法上,往往根据亭的造型和位置营造意境,将亭与山水自然融为一体。明清时期是亭建筑发展的鼎盛时期,亭成为许多园林建筑中不可缺少的空间配置,建造者非常讲究亭与其他建筑、周围环境之间的关系。文人雅士的趣味、格调更加突显出来,这在江南园林中表现得尤为显著。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在描述大观园时就有不少精妙的记述。如第十八回贾政曾向省亲的元妃启告:“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7]第十七回描写贾政领着一批“清客”以试贾宝玉题对额之才,走到一处:“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宝玉为此以一副七言对子为题:“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后来又游至蔷薇院:“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架,如木香棚,越牡丹亭。”[8]可知明清的园林之亭,与其轩馆楼台相配有致,与一山一石、一花一木相映成趣,可以想见当时亭之形制的精美和引人入胜的画意妙境。

二、诗文歌吟的文化内涵

亭不仅是实用之物,而且承载着某种文化内涵。亭不仅是画家描绘的景象,而且最早还是诗文歌吟的对象,并且正是由于历代文人和画家的描绘和歌吟,亭子才从实用之物成为具有文化内涵的存在,进而提升为一种审美意象。根据历代诗文的描述,我们可以将亭子的文化含义从如下六个层面来加以考察。

1.亭所引发的人生感和宇宙感。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人们熟知的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还有所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种由亭之集会所引发的宇宙感和人生感喟是由王羲之率先发出的。

2.由亭所生发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如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和苏轼的《喜雨亭记》都是这样的佳作,而最具典型意义的要算王安石的《石门亭记》:“夫所以作亭之意,其直好山乎?其亦好观游眺望乎?其亦于此问民之疾忧乎?其亦燕闲以自休息于此乎?其亦怜夫人之刻暴剥偃踣而无所庇障且泯乎?”在王安石看来,建造亭子是为了记录“仁”事,警醒世人,是为了反思国家的疾忧和人民的困苦。

3.由亭所产生的亲近自然的归隐之心。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所记载的就是这样一种醉于“山水之间”的乐趣。而苏轼的《放鹤亭记》则进一步表达了一种“放鹤”为旨的超然尘外、清远闲放的“隐德”之心。后来画家沈周创作的《绿阴凉亭》就与这一主题相关。

4.由亭所营构的离愁别绪。李白的《劳劳亭》诗曰:“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柳永词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这里的亭依然成为离愁别绪的象征。

5.由亭所生成的古今变幻的历史感。如明代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即为例证:“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历史的纷争正是由庵、亭之变中透发的一种浓重的叹息。

图3 五代 巨然 万壑松风图(局部)200.7cm×70.5cm

图4 宋 李成 群峰霁雪图绢本设色 77.3cm×31.6cm

图5 宋 范宽 秋林飞瀑图(局部)绢本设色 181cm×99.5cm

6.由亭所渲染出来的意境美感,李白《菩萨蛮》词曰:“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首词以长亭短亭为背景,写出一种凄然惆怅的意境。此外像白居易的《冷泉亭记》:“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明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些亭记都渲染出一种极为辽阔、雄壮和静幽的意境美感。

三、早期亭之图像的考辨

这种由历代文人所赋予的文化内涵,使亭子不再是纯然的物之存在,而是幻化为一种精神符号,一种情感的浓缩和结晶,一种审美意趣的寄托和通向宇宙、自然之无限境界的象征。正是这样,文人笔下的亭子形象必然进而成为画家热衷描绘的美丽的倩影。

早期亭图像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上就已经出现,工匠用细线镂刻出一个由两立柱支撑起的一顶亭屋。汉代画像砖亭的图像更是屡见不鲜。梁思成在谈到这一时期的亭之形制时说:“其中多半为极端程式化之图像,然而阶基、柱、枋、斗拱、栏杆、扶梯、门、窗、瓦饰等,亦描画无遗露,且可见当生活状况。”[9]画像砖中的亭之图像可分为邮亭和榭亭两种。邮亭是行人休息的场所,广汉市新平镇出土的画像砖上,有一座典型的邮亭建筑,亭内有二人正在对话,亭外有车马,可以看出是经过旅途奔波至此亭驻足。据史料记载,这种邮亭附近一般有可供休息的驿站。画像砖中榭亭图像集中出现在山东地区,以微山两城镇的临水榭亭较为典型。图中榭亭多为在高处的悬空建筑,一侧有台阶连通地面。值得注意的是,东汉时期,一般榭亭周围都绘有向上攀登的猿猴以及空中飞翔的鸟等。“汉代人认为,鸟是天上的使者,沟通天上和人间,鸟可以带着人的魂魄到达仙界。”[10]据考证,画像砖中的猿猴往往作为生命长寿、指引成仙的形象象征,同时,亭作为悬空建筑,也起到了靠近、沟通神仙世界的作用。这类榭亭不仅描绘了世俗生活、生产劳动的场景,还通过这些祥禽瑞兽的刻画使得榭亭充满了神秘的仙境氛围。

图6 宋 王诜 溪山秋霁图(局部)

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亭子的图像。其时亭描绘手法已经不拘泥于邮亭与榭亭的分别,出现了具有装饰性的不同屋顶样式的亭之图像,描绘华丽多彩,金碧辉煌。还有与廊结合在一起的亭子建筑群。此外,莫高窟中的亭之图像往往带有顶刹,大都为具有佛教意味的建筑。

虽然在建筑学中水榭是亭子的一种特殊形制,但在历代山水画中,画家往往将亭与榭分类描绘,“榭”往往悬空于水面,支撑榭屋的木桩插在水中,有简易围栏,俯看榭屋呈长方形。五代董源的《夏山图》《夏景山口待渡图》、五代巨然的《万壑松风图》以及北宋李成的《晴峦萧寺图》中都有水榭的图像。而“亭”则位于地面、山坡或山顶,无围栏,俯看亭屋呈正方形或圆形。龚贤《画诀》曰:“亭子有三足也、四足也,其常也。”[11]又说:“空者为亭,实者为圆瓢。”[12]如传为北宋李成的《群峰霁雪图》和传为北宋范宽的《秋林飞瀑图》,图中亭子皆为四角亭,有积雪或茅草覆盖其顶部。应当说,早期山水画中的“亭”之意象衬景意味十分明显,亭子在画面中所占的比例极小,从而起到陪衬自然山水巍峨雄伟气象的作用。如《群峰霁雪图》,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挺拔,中部低矮的山丘草木葱郁,烟霭浮动,其间高地上立一空亭,由此衬托出一派萧索高寒的气象。其《秋林飞瀑图》也是如此,图中山势高耸屏立,山脚下林木茂密,秋亭掩映其间,一种壮美的风格因之衬托而显。

四、亭在山水画中的审美作用和意趣

亭子作为衬景,在山水画中的审美构造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清代王概说:“凡山水之有堂户,犹人之有眉目也。”[13]应当说,山水之有“亭”,亦犹人之有眉目也。清代蒋骥说:“村居亭观……为一篇之眼目。”[14]这些论述表明。亭的描绘在山水画中往往有“点睛”提神的审美效果。这种效果的获得首先是通过亭子在山水中的位置经营来实现的。一般来讲,山水之亭的位置安排大约有如下四种情况:一是山脚之亭,二是山顶之亭,三是水岸之亭,四是林中之林。不同的位置所起到的作用是不一样的。五代两宋的山水多气势磅礴,一些亭子作为衬景常常被布局在山脚下。如宋佚名《秋山树图》、北宋王诜《溪山秋霁图》和元高克恭《云横秀岭图》等。北宋王诜的《溪山秋霁图》,画面左侧山峰挺拔峭立,山脚下古树参天,草木山石丛中掩映了一只小亭,从小亭的视角看去,江水浩浩荡荡。通过亭子,人们仿佛感受到山川之雄伟辽阔,同时亦可想见,在自然面前,人虽比亭子还要渺小,但仍然可以生发出心境之旷达。山脚之亭既有衬托山势的功能,又常与自然山水的形貌融为一体,使人既能感受到山水之雄之壮,又能引人探究山亭之幽之僻。正如清代费汉源所言:“亭馆全在幽野,其间架不贵高大,长而扁者为美。”[15]如元代高克恭的《云横秀岭图》就是这样的佳作。其山脚之亭掩蔽于丛林之间,似乎作为画面的令人注目之焦点,但逶迤的山坡,垂荫的树翳又使其成为欲显又藏的幽僻之景。

图9 明 文徵明 山水图143cm×41.5cm

山顶之亭是山水画构图的典型样式,清代龚贤曰:“亭子宜着高爽之处。”[16]古代文人常常登高亭而眺望,借之而释放身心,进而去体悟山川的气象万千、天地的变幻无穷以及风云的奇谲流动。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山上建亭,宜于眺望,尤其是山巅山脊,视野开阔旷达,同时还可以构成优美的天际线。在自然风景区中,山高峰奇,云兴霞蔚,若借高山幻景,纳四时烂漫,如日出、日落、云海、霞光等,便会构成他处所绝少见到的奇幻景观,是设亭观景的最佳处所。”[17]北宋许道宁《关山密雪图》,图中山峰高低起伏错落,大雪遮盖了世界,压低了寒林枝丫,荒寒萧寂,一片寂白。画面中部山头陡耸,气势极其恢宏,右侧另一山顶处一亭翼然,仿佛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劲雪寒风。该亭的布局意在将人的视线引向山下的凝波静水,有一种凛冽的寒意随着远景在画面中弥漫开来。再如明代杨文聪的扇面山水《山间高亭》,画家以十分简略的笔触勾勒出一座空亭,置于中景的山丘之上,周围草木栈桥都布局在高亭之下,置身于此亭之中,眺望远处风景,真有“孤亭一目尽天涯”之感。

水岸之亭靠近溪水河流,这类亭子乃是文人画家构建的惬意休憩之地。如明代文徵明的《云壑观溪图》,画面下部的亭子被密林遮掩,只露出一侧亭屋顶,亭内三人抬头观看倾泻的瀑布,水花四溅,拍打在距离亭子不远的岩石上。这样的布局使得画面平添一种声韵之美。当代画家傅抱石更是描绘这类亭子景象的杰出高手。再如倪云林的《溪亭山色图》,寥寥几笔的形象勾勒,凸显亭子的宁和安静,一泓清水,一间茅亭,蕴含着淡淡的从容与高洁。正如清代王概所言:“平屋虚亭,画于水边林下,楚楚有致。”[18]此外,在一些待渡题材的画面中,延伸出水面的陆地上,往往置有一座亭子,这类亭子一般视作离别场所。又如江参的《千里江山图》描绘了千山万壑、江河交错、烟波浩渺的画面。画面最左侧密林中藏有一亭,该亭三面环水,一老翁手持拐杖缓步走向亭子,似乎要到亭中观景。图中题跋曰:“观此图可以解烦怡神。”巧妙地阐发了这一水岸之亭的审美意趣。对此清代汤贻汾曾有一个很好的论述:“山亭设而观瀑,水阁构以迎凉……类此皆收束景光而应有者也。”[19]

山林之亭亦是常见的描绘手法,这些亭子或掩映山林之中,或藏于山峰的半山腰、路径的中间部分。清代沈宗骞说:“起手作窠石,及近处林木,此当安屋宇,彼当设桥梁、水泉道路,层层掩映,有生发不穷之意,所谓开也。”[20]应当说,山林之亭也有这种层层掩映、生发无穷的作用。如明代仇英的《桃村草堂图》,远山高耸入云,烟雾蒸腾。中景山丘起伏,林木茂盛中置一座空亭,亭坡曲折之间溪水顺流而下,近景高松葱茏,层层叠翠,环亭簇拥,致使该图整个下半部在视觉上繁缛浓密,由此显得中间空亭的清幽和虚旷,如此巧心营造,使得画面虽然满实但并未带来闷涩、压迫之感。正如沈宗骞所言:“若通体迫塞者,能以一二处小空……俱是画家通灵气之处也。”[21]当代画家黄宾虹、李可染也常采用这种表现手法。尤其是黄宾虹,常于浓茂的墨色覆盖中绘有一亭,如意黑绒之上镶嵌着一枚晶莹的宝石,整个画面顿然活气生发,密中通透。

图10 明 文徵明 东林避暑图31.8cm×107.3cm

实际上,山水之亭的位置安排并无固定格式,以上所举四种情况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画家往往会根据画面构图需要采取灵活的处理方式,使之产生不同的作用,并创造出不同的审美意趣。我们看到,亭子常在构图中起到一种平衡作用,这种平衡有上下和左右两种,如元代马琬的《暮云诗意图》就是上下平衡的很好例证。该图上中部均为山峦林木,间有村舍,占了很大的比重,下端丛树枝下的山坡上置有一空亭。亭画得十分轻盈别致,犹如蝉影附着地面,但在画面中起到绝妙的平衡作用。可以设想,若无这一亭子形象,不仅作品显得空,少了“眉目”,而且上下均衡合宜的美感也会减弱许多。这种上下平衡的样式并不局限于竖幅山水,一些横幅山水更是常见到这种手法。如明代画家叶澄的《雁荡山图》之一,该图两边高山对峙,左边山脚之下绘有一亭,似要托住倾压而来的山势。亭的形象不仅调节上下视觉关系,而且还使两山对称的景象产生了一种曲折而联系的呼应效果。当然左右平衡大都为横幅山水所取。这在明清一些扇面横幅山水中可以见之。如明代唐寅所绘扇面《寒江秋色》,由于扇面载体的特殊性,画面中位于左侧的是拔地而起的山峰,如果没有右边低矮的亭子来起平衡作用,那么扇面构图就会向左边倾斜,重心会发生偏移,从而造成不均衡之感。尽管右边也绘有两株树木,然而其形态与左边山峰一样皆呈长、高之状,和平矮的亭子稳定感相比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图中亭子与左侧山峰两相映照,一陡一稳,一高一低,可谓左右平衡,合理相宜。

亭子在山水画既可以起到点明主题的作用,还能由此荡漾出一种诗意。宋代郭熙说山水“以亭榭为眉目”“得亭榭而明快”。这种“眉目”“明快”的美感是仅凭山水林木的描绘所无法获取的,而是由“亭榭”形态生发出来的。明代沈周扇面作品《绿阴凉亭》,左边绘有两株高大浓茂的梧桐,中间绘有一亭,亭中端坐一位文人,旁有案几书卷陈上,亭上和左边修竹森然。亭坡的石阶上还绘有一只白鹤。此图显然取材于苏轼的《放鹤亭记》。应当说,图中所有景物都是围绕亭和亭中的人物展现的,作品的诗意也是由以亭子和亭中人物为中心生成的。画家图中题诗曰:“绿阴亭子不须风,十竹森然两树桐。地静凉新诗梦薄,有人起坐鹤声中。”很显然,离开了亭和亭中人物,作品就会失去主旨,诗意更是无从谈起。沈周另一幅扇面山水《江上一亭》,景物洗练,用笔明快,松姿卓然,山坡以青绿染成,坡下水中置一空亭,正待坡道上缓步来憩的执杖老者。画家图中题诗曰:“江上一亭好,夕阳松影中。”可见作品中的亭不仅是画的“眉目”,也是画中诗意的“眉目”,有一种江天寥廓的意绪,弥散在松亭之间。再如明代蓝瑛的《玄亭秋正》,奇松怪石洒落在一片平滩之上,在山石中绘有一座亭子,使得整个画面虽满却不至于堵塞,有一种秋色的野逸趣味从画面中洋溢而出。画家题诗曰:“玄亭秋正霜华清,松涛云浪声泠泠。岩壑桂子玉露新,长天翩翩高鸿鸣。”真可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又如钱穀的《松亭高逸》,此图长松峭壁,峭壁上飞瀑奔流,河对岸草木葱茏,林木华滋。茅草亭半露于河边,亭中二人交谈,画面笔墨清健,点苔皴擦层层分布,渲染出一派有声有色的山谷景观。又如傅抱石的《山亭雅集图》,是一幅静观高山流水的文人意趣之景,画家将参与雅集的人物置于画面左侧山亭中,山亭之后高山耸立,山亭横跨两矮山坡之间,亭下为自山而下的潺潺溪水,蜿蜒而流。亭子的空幽在浓墨衬映中如透光的缝隙,与周围山景将瀑布流水的氤氲淋漓之气和盘托出。以上诸多作品表明,绘画中的亭子以及亭的位置经营不仅可以调节构图平衡关系,也能够营构一种审美旨趣,而且还往往成为画中的“诗眼”,成为诗意生成的发源地。

图11 元 倪瓒 容膝斋图74.7cm×35.5cm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说:“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而画家笔下之亭亦可有四时之景。我们看到许多画家描绘过春亭、夏亭、秋亭和冬亭。四时之亭,意趣不同。按计成所言,可以“纳四时之烂漫”。春夏是生命萌生继而达到旺盛的时节,所以春亭的描绘多以花青、石绿为主调,图中常常绘有茂盛的草木花石,甚至伴有嬉戏的孩童。夏亭则多以浓茂的树荫覆盖,即古人所说“树覆”之亭。有时则置于水边。韩拙说:“夏可画以人物坦坦,于山林阴映之处,或以行旅憩歇,水阁亭轩,避暑纳凉。”[22]明代陈洪绶的《亭下清凉》就是这样的佳作,图中亭子置于山坡水边,亭子上半部以松蕉遮盖,围绕亭子和亭中休憩的文人,夏亭的意趣油然而生。秋亭多以浅绛手法绘成,如明代邹迪光的《山亭秋村》、宋珏的《亭皋落木》,清代查士标的《策杖寻幽》、龚贤的《山亭溪树》,这些作品中的亭子四周树木摇落,景物寂寂,亭间人物带有伤悲愁苦之意。秋日人们常喜欢登高凭亭,抒发离愁别绪,秋思纷纷,一番悲秋滋味萦绕心头。而冬亭往往诉说着孤独寂静的审美意蕴。置于雪景中的亭子空无一人,更添肃杀之意。可以说,山水之亭可以透视四时之变幻,聚集着人生的悲欢离合,也流露出不同的审美意趣。

我们看到,王羲之的“兰亭雅集”成为后世绘画经常涉及的一个母题,犹如苏轼的“赤壁游”一样,构成了绘画史的一个华彩篇章。明代文徵明创作的《兰亭修禊图》就是这样一幅代表作。图中兰亭坐落于高山脚下,溪水从山顶顺势而下,在兰亭前蜿蜒曲折流泻,集会上的文人们身着白色衣袍,“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在晴朗明快的天气里,把酒言欢,“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可以联想到,已然微醺而姿态颓放的文人们“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该作手法精到,画家以青绿之色渲染了暮春的氛围,山峦之间的茂林以工笔一丝不苟地刻画,出色地展现了会稽山阴的景致,同时也很好地揭示古代文人雅集所包含的文化内涵。

应当说,山水之亭的最重要的审美特征就在于它能引发一种意境感,这种意境感的生成主要是通过“空亭”的意象营构来实现的。对此美学家叶朗曾有很好的论述:“亭子的特点就是空,就是虚。正是因为这样,就有了气的流动,就能吸收和聚集无限空间的景色”,从而“通过亭子,从小空间进入大空间”[23]。这就是山水之亭所营造的意境美感特征。

这里我们可以元代画家倪瓒和当代画家傅抱石为例来加以说明。倪瓒酷爱画亭,如他的《江亭山色图》,是他经典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模式。近景平坡上三五株杂树,有一亭子于树下。远处山势连绵,一种幽幽淡淡的韵味。画面中有大片空白的湖水,将画面一分为二。再如他的《江岸望山图》,近景为山坡,空亭前三棵树从坡石中秀然挺出,大片的江水,不留任何痕迹,一片寂静,一派萧索,疏林彼岸,浅水遥峰。由于空亭不见人影,因而笼罩了一脉无法言说的“逸气”。他笔下的亭子高度地概括和简化,没有惊艳的构造装饰,如此之“空”,如此之“简”,大概也是倪瓒“洁癖”心灵在画中的表现,这样没有人迹的空亭画面正是他向往的家园,真可谓“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应当说,这空无一物的亭,凝聚了倪瓒对自然的深悟体察,蕴含他主观意趣和情感寄托,传达出淡淡的忧伤与高洁的遗世之绪。张宣题倪瓒《溪亭山色图》云:“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嗬,正是一座空亭成了万物灵气吐纳、聚集精华的空间,成为画家心灵有限至无限的场所,并由此构成自然和人生的无限广阔的意境。

傅抱石的《东坡诗意》也是一幅以亭为题而颇具意境感的杰作,图中亭子仅占画面一角,背靠陡坡,面临浩瀚的大江,可以推想,东坡与友人正凭亭远眺开阔的江面,感慨人生的遭际,但并不沉沦颓丧,而是依然如亭一样清透虚旷,又如不竭的江水一样豪情不减。这就是意境感,这就是山水之亭所引发的与古人相通,又与自然相融的充满浓厚人生况味的意境美感。

[1]韩非子.韩非子[M].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 等,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2]许慎.说文解字[M].长沙:岳麓书社,2006. [3]刘熙.释名[M].北京:中华书局,2016.

[4]计成.园冶[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杨衒之.洛阳伽蓝记[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65-66.

[6]韦述,杜宝.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M].辛德勇, 辑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7]曹雪芹.红楼梦:第十八回[M].

[8]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七回[M].

[9]梁思成.中国建筑史[M].上海:三联书店,2011.

[10]宋艳萍.汉代画像与汉代社会[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113.

[11]龚贤.画诀[M].

[12]龚贤.画诀[M].

[13]王概.芥子园画传[M].

[14]蒋骥.读画纪闻[M].

[15]费汉源.山水画式[M].

[16] 龚贤.画诀[M].

[17]覃力.说亭[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83.

[18]王概.芥子园画传[M].

[19]汤贻汾.画筌析览[M].

[20]沈宗骞.芥舟学画编[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

[21]同上

[22]韩拙.山水纯全集[M].

[2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47-448.

约稿、责编:金前文 史春霖

图12 元 倪瓒 秋亭嘉树图纸本 144cm×34.3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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