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逃逸
——谷禾小论
2017-09-15张光昕
张光昕
乡土的逃逸——谷禾小论
张光昕
每一位读者想必都在小时候读过这样的童话故事:为了完成某桩富有正义感的使命,一位孤胆英雄投身于一系列曲折离奇的冒险活动。主人公在面临各种难关和困境时几乎都能逢凶化吉、顺利过关,让我们捏着书本的手又捏出好几吨汗来。他们都是逃逸的高手,身上存放着用不完的力气、败坏不掉的意志和起死回生的诚心,在故事里涉川历险,险象环生,极尽逍遥之能事。合上书本,环顾四周,唯见地铁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个个表情僵硬、苦大仇深。你自己更是势单力薄,满眼沮丧,不由分说地贴紧、汇入这沉闷的团块,成为别人眼里的人生败将。如果21世纪的今天仍有一部《神曲》,那么挤在这间疾驰的“铁屋子”里那些“熟睡的人们”,是否也代表了数百万的城市寄居者,从头到脚被施以无形锁链,无辜地沦为一队短暂坠入空间地狱的时间罪人呢?
跟童话中的英雄豪杰相比,现实中的我们丧失了逃逸的本领。我们时时想做强者,不愿缩小或降低自己;必须争分夺秒,先声夺人,不肯慢半拍;要在这片废墟上占据一个哪怕针尖大小的位置,没有勇气让自己消失……在更高更快更强的生活前线上,自居文明的人类反而从动物那里退化了:我们像剪掉辫子一样被切掉了尾巴,一个现代中国人从那一刻起抹除了向后的一道矢量,也失却了在人生障碍面前回返、转身、撤离和闪避的一切机会和可能。一旦我们置身其中的人生地铁在警报声中关闭了门,每个人的尾巴都被齐刷刷切掉了,一群从动物中退化而来的“牲人”被赶上“战俘列车”,从人间罢黜到地下的城市凄凉犯们只能低头默念昌耀的诗句:“我们只可前行,我们无可回归。”
值得庆幸的是,在一批批盲目流动的团块中,诗人虽与普通人一样遍尝疾苦,但他洞悉这个处境,并能用手中的笔代替那条消失的尾巴。诗歌愈发凸显出一种逃遁的意义,替人类在精神障碍面前恢复逃逸的尊严和技艺,像尼采所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在这种情势下,当代诗人谷禾的作品,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谷禾常被人称为“乡土诗人”,虽有失偏颇,但也有几分道理。从名字到作品,谷禾都异常钟爱乡土和自然题材,但又不拘于此,这个久居北京的文学编辑、城市麦田的观察家,其实是位地道的杂食性作者。可以说,在众多以写“乡土诗”而闻名的诗人当中,谷禾在自己擅长的题材领域里实现了着陆和回归,收获了有关逃逸的知识,并将这种经验用直观而精确的汉语表达出来:
如果不是有波纹荡出来
如果不是这鹤鸣,我已沿竖排繁体走远
——在那儿,山水枯涩
义山扶柩子美,东坡公托生为随园老人
——《读一本旧书至深夜》
“竖排繁体”想必浓缩了中国乡土文明的精华,也为一个现代读者提供了一条遁逃之路。在谷禾的多数作品中,我们都能在必要处读出“竖排繁体”的意味,发现一道转换危机的斜坡。新文学兴起以来,数量惊人的“乡土诗人”和“乡土作家”纷杂涌现,也贡献出许多经典作品,它们无可厚非地维系和传承了中国文学中一条重要的写作传统。“乡土诗人”带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矛盾:一方面,他们因循陶谢旧法,操练最娴熟的手段,将乡村、山水或土地等自然空间描述为在现实生活之外寄托情志的“乌托邦”,由此谱上欢欣、恬淡和陶醉的调子;另一方面,他们又渐渐失去了心悦诚服地去亲和与赞美田园山水和农耕岁月的兴趣,站在新兴的城市文明的价值立场上充当乡村的“出走者”“闯入者”和“启蒙者”,给予传统伦理生活大力的批判和否定。在动荡裂变的年月,村人和家族的落后、贫弱、愚昧、可怜是“乡土诗人”的千夫所指,这种立场符合一种滚滚向前的时代逻辑。“十七年文学”期间,“乡土诗人”被委以重任,寄托和批判的“竖排繁体”暂时靠边站,向广大农民播送时代强音才是要紧事。诗要写得像垄头小曲一样浅白通俗、朗朗上口,方为“乡土诗人”的荣耀,“横排简体”必然是喜闻乐见的新面孔。20世纪80年代,“寻根热”“文化热”让乡土题材回暖,再启蒙的心愿解冻了这片田野,又遭城乡冲突的一记寒霜。乡土题材很快又成为繁简交织、各种型号的欲望之口边的一种消费品,成为酒池肉林中悬挂出来的红辣椒和老玉米。海子之后,“乡土诗人”的身份也变得可疑起来:
什么在加增?什么在减少?
在内心的隐秘没有被迎头痛击之前
第一辆公交车已迎面驶来——
它满载咸腥和汽油味,落入你麻木的舌尖
——《入秋记》
在当代中国的乡土文明面临逐渐解体和消逝的今天,现代化还远远没有实现,我们在从乡村到城市行进的漫长道路上不能停息,无家可归。“乡土诗”尽管失去了原有的生成框架和文化语境,但它仍能依靠汉语的书写体现为一种可贵的生存精神和艺术品质。更为重要的是,在少数勤奋而敏锐的诗人手中,“乡土诗”已消融为“诗”的一般形态,形成与生命对等和投契的语言艺术。在这一个关键性的工作上,谷禾的努力是出色的。在令人迷惘和两难的季节里,他果断地将笔触重新投放于日常生活现场:第一辆公交车携带普通生活场景中的气味扑面而来,描写它们,或者批判它们,都非此刻要务。这个扑面而来的诗句真正带出一阵久违的风,它邀请此地的等待者乘风归去,从而成就一种文学的逃逸。这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浪漫主义,它可能正是两者临界处全新的可能性,那里还没有太多文字生长出来:
当我俯耳细听铁轨的回音
却只传来微风吹过铁锈的荒芜
然后,是变幻了形体
的铁轨,枕木,碎石,静默的天空
……我坐在铁轨和枕木之间
像一个失忆老人,等待火车重又开过来
——《相遇一段废弃的铁路》
谷禾的诗歌中,逃逸的力量帮助了作品的完成。他似乎在每一首诗的荒草丛中,都试图去寻找一截废弃的铁路,“像两条花蛇游向我的视线尽头”。这是一个关于写作的绝妙象征,跟许多盲目生产“横排简体”的诗人不同,谷禾注意到了在自己视线尽头处的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那里是一块被“竖排繁体”守候、有待某种综合官能开垦的田野,这块边缘地带所需要的,并不是被田园山水熏陶过的保守目光,也不是被现代化运动修正过的激进目光,更不是时下方兴未艾、林林总总的科学目光和权力目光。那该是一种有创造活力的艺术目光,诗人不必去看,也不必去想,而是要去写,这是一种综合感官。由“废弃的铁路”所指引出的逃逸路线优先在写作行为中生成。
……你说,一个阳台足够了
你的全部爱,源于对新事物的无所适从
——《爱》
谷禾的诗,仅仅在他日常生活的有限范围内,就精确地刻画出了这条路线:
这时你出现了
像一头害羞的麋鹿,走向我
我会惊喜地停下来
放下所有烦扰,与你一起走入凉爽的秋夜
——《下班途中,过地铁北运河西站》
逃逸路线像麋鹿一样害羞,容易被带露的青草和理性的热情吞没,但它不时地会在凡俗生活的各个角落里闪现,让人想到人类背后那条消失许久的尾巴。“废弃的铁路”或“竖排繁体”可以闪现在下班途中的某个地铁站,甚至出现在每一个等待绿灯转亮的路口;在“凌晨五点的光芒”、在愧疚或入秋时分、在读一本旧书的深夜、在谈论爱与死的一刻……逃逸路线都可能随时出现。德勒兹对文学的“逃逸”问题津津乐道,他认为,写作即逃逸、背叛、变成。逃逸路线是汇聚在透视图的消失点上的线,导向地平线彼端,作家在那里蜕化成不可感知状态。写作就是追溯逃逸路线,是在作家蜕化成不可感知状态与外部的一般蜕化之间开启一条遭遇线。诗人正是在远和近之间的一个不可感知地带发明自己的语言,并用这种语言来回应汹涌的现实生活不断地拍打和涌逼。写作就是在这种危机关头施以艺术上的营救和回退的启示。
谷禾在他的《烧树叶及其他》一诗中,将此番智慧和境界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从露易丝·格吕克的诗集中读到了三个烧树叶的场景,分别是农工点燃并清扫树叶、树叶自焚和孩子点燃树叶,但它们并没有被隐喻化和类型化,从而得出一些被设置好的人生经验和命运知识。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就是用语言精准地把握到此岸与彼岸、可见性与不可见性、“竖排繁体”与“横排简体”之间的某个极不稳定的状态,那极有可能是事物正在逃逸的状态,是逃逸本身的侧影和鳞爪,是乡土精神混合着痛苦和极乐的转化。若想勾勒出逃逸本身的状态,谷禾的《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这首诗最合适不过了,有一群语言英雄正展示着他们在生活泥沼里绝境逢生的手艺:
他们扶老携幼坐上去
唱着上帝的赞美诗
在我的注视下,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晚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