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人公①
2017-09-14德·丹尼洛夫
德·丹尼洛夫
10
假设我们要写一个短篇小说。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出现。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需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字眼吗。
需要,那就写吧。
短篇小说要有主人公。就让一个人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吧!这可不是想当然的做法。小说的主人公可以不是人,比如说,是天使,或者是所谓的超自然世界里某个不可见的造物,或者是天体,或者是动物,是鸟、鱼、昆虫,或者是几何图形,或者是物质,是无生命的物体。契诃夫可是说过,“墨水瓶”这个无生命的物体也能拿来写篇小说,真的,不过他还是没有写,我们写的时候倒也可以拿移动挖掘机、购物中心、莫斯科州冰球联合会,或者那个墨水瓶当主人公。可以当主人公的多的是呢!还可以接着罗列下去,但或许大可不必如此。既然契诃夫没写过有关墨水瓶的小说,那我们也甭写了。就让一个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吧!
短篇小说要有情节。我们就不要为此绞尽脑汁了。就让情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吧!比方说,有个人(小说的主人公)需要在莫斯科消磨一夜的时间。我们给我们的主人公制造一些人为的困难。假定,晚上他在谁家做客,打算在那里留宿,但是聊得不太愉快,或是发生了冲突,我们的主人公大半夜被人家赶出了家门。好走不送!甭管你同意与否,就弄成这样了。那就走呗。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必解释。没错,就是这么残酷,就是这样。不必可怜他。你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是小孩子。暂时就这样了。那就走吧,走吧,终于你受够了,说老实话。哦,不。好了好了,继续。
我们的主人公深夜流落街头。就设定这是一个冰冷的夜晚吧!非常冷。嗯,按照莫斯科的冷法。零下二十五度,比方说。
我们的主人公身陷困境。没有钱。这么说吧,零钱还是有一些的,多了没有。这点儿零钱不够支付酒店房费,也不够在某家餐馆坐一晚上。在餐馆里总得点些什么吧,可是没钱点东西吃喝。
我们的主人公手机没话费了,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要么是这会儿他不能打电话联系,所以他没什么人可以投靠,要么他可能就是没有可投靠的人,没有人能留他过夜。他在莫斯科市里没有住房,在郊区也没有。或许是暂时的,或许一直如此。他是莫斯科人还是外地人,我们也不知道。但是他对莫斯科各处方位都很熟悉。
他明早有约,和人家见面后他就又有钱了,手机通信也就恢复了,就会有地方留宿,甚至有地方常住了,总而言之,明天早上一切就都正常了。但得到明天早上才行。得想办法熬到明天早上。
零下二十五度。
可我们的主人公有三合一公交卡,卡里大约还有六百卢布。
我们再来想一个情节展开的地点。就随便说一个吧。假设,我们的主人公从瓦维洛夫街十号给赶了出来。
我们的主人公到了瓦维洛夫街上。刚10点多钟。他在瓦维洛夫街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缓缓地朝列宁大街地铁站走去,他知道自己在莫斯科可以打发漫漫寒夜的唯一办法就是坐一晚上的车。因为莫斯科现在有夜间公交。主要是公共汽车,还有两班无轨电车和一班有轨电车。我们的主人公坐过两次夜间公交。真的。那会儿气温舒适得多,境遇也好得多。他知道,多数夜间公共汽车都是从中国城地铁站出发,从这个地铁站的下层出口出发。得从中国城搭乘各种线路的公交车到终点,然后再从终点坐回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在公交车里过一夜。
六百卢布倒是绰绰有余。
莫斯科的公交车又暖和又舒适,个别除外。我们的主人公想象着当前的行程,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一夜不会糟到哪儿去。
而且,有一班夜间巴士是从中国城到新科西诺的,那儿正好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和人家就约在那里见面,见面的地方离地铁站不远,见面后他就有钱了,电话也能打出去了,生活也就一切如常了。就是得算计好时间,得在一大早坐上那趟车,坐到新科西诺地铁站。
我们的主人公打起精神,加快脚步朝列宁大街地铁站走去。旁边就是莫斯科中央环线上的加加林广场站,这条环线绕莫斯科市中心一圈。夜间巴士只有在午夜过后才开始运行,我们的主人公很明智,决定先坐一圈中央环线,况且他早就想这么坐一次了。
我们的主人公穿过一条不太宽的马路(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名称,实际上一般也没什么人知道,大家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条无名路,不过就是列宁大街地铁站入口和加加林广场站之间的一条连接线,但我们对此可是清楚了然,这条路实际上叫作4432号设计通道),走楼梯上楼,进到加加林广场站大厅,在闸机口的黄色圆圈区刷了下三合一卡,然后先走楼梯下楼,再乘扶梯下行来到站台上。电子显示屏告诉我们的主人公,顺时针方向的下一班车七分钟后到达,逆时针方向的下一班车五分钟后到达。他乘坐哪一个方向的车都无所谓,所以他会搭乘逆时针方向的车。
尽管站台上不像外面那么冷,可也不暖和,站台有屋顶,可毕竟是在地下,在低矮的隧道内。等了四分钟,远处才出现燕子号列车,更确切地说,先看到的只是耀眼的白色探照灯和两个车头大灯,几秒钟后才能看见整个车身,很漂亮,红灰相间,这种颜色是俄铁集团的标志。红灰相间的燕子号列车轻声鸣笛(喷气式飞机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音),驶进站台,停车,自动门开启。车厢里空荡荡的,我们的主人公上了车,在顺向行驶的右侧靠窗处找了一个舒服的位子坐下。
燕子号车厢里面又暖和、又明亮、又干净(只是有一处座位上某个没有教养的人留下了一堆瓜子壳儿和一些零碎垃圾)。刚才已经讲过,车厢里几乎空无一人。电子显示屏上站名闪烁(频繁变化)。固定在列车厢顶的电视屏幕上循环播放铁路旅客乘车安全须知。一个小伙子开心地抓住电气火车最后一节车厢尾部的栏杆(这种奇怪的体育运动叫作“爬车”),麻利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自拍。结果那只抓着栏杆的手一打滑,这回小伙子高兴不起来了,拿着手机四仰八叉地跌落在铁路路基上,头好像撞到了钢轨,不然就是枕木,总之挺严重的。又是一个小伙子,欢快地骑着自行车,把铁轨当成研习骑行技巧的訓练场地,正试图让自行车轮子跳起来再落到钢轨上,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撞上他,只剩下扭曲变形的自行车和骑车人面目全非的肉体,他的灵魂已经飞往另一个世界了。还有一些乐天派的白痴在铁轨上花样百出,结果可想而知,红灰相间的列车高速行驶,无情地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接下来又是那个爬车的小伙子,开心地自拍,接下来死了,死了,死了。endprint
写到这里,理论上,我们本该这样写下去:我们的主人公望向窗外,昔日莫斯科郊外形形色色的老旧工业区尽收眼底。莫斯科中央环线途经之处非同一般,都是“莫斯科人和莫斯科游客”不大能够看到的一些地方,除非他们专门去看,这条路线很有意思,确有可看的东西。我们原本应该描述一下,我们的主人公看到废弃的厂房、莫斯科河、驼鹿岛的林海以及那些漂亮的、现代主义风格的百年老站等等。
但问题是我们的主人公实际上什么也没看到。他不是没去看,只不过窗外什么都看不清楚。因为车厢内很亮,而窗外很暗。看不见风景,看到的只是黑暗和一些断断续续的现实碎片:铁轨、货车车厢、灯火通明的辐射型街道(热情者大街、晓尔科沃大街、雅罗斯拉夫尔大街等环线大街)、高楼大厦里的灯光、莫斯科中央环线新建车站内整洁簇新的站台。起初我们的主人公试图看清楚窗外的黑暗,考虑换到对面,找一找有没有更明亮、更有趣的东西看,但后来决定不折腾了,安静地放松下来。他就这么坐着,用略微迷离的眼神盯着窗外,不再执意去看什么漂亮有趣的东西。列车广播员用悦耳的声音播报站名,站点密集,却鲜有乘客上下车,电视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那些乐天派傻瓜惨死在红灰相间的列车车轮下面的画面。我们的主人公在头脑中勾画着自己绕莫斯科市中心行驶的轨迹,大概在想到伊斯梅洛沃地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能够快速深入到莫斯科腹地,于是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的主人公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认识莫斯科。那些他没能好好看清楚的东西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尽管莫斯科有很多环线,但是走其他环线不会有这种体会。地铁环线太短,又在地下。花园环线和三环上的车太多了。走大环的话,只能从一侧看见莫斯科城区,没有置身其中的感觉。可是如果走莫斯科中央环线的话,那么……那么……我们的主人公试图用“那么”这个词来表述自己的想法,但却说不上来。
我们的主人公感到十分惬意。
在科普捷沃站的备用线上停放着一列列挂了霜的老旧内燃机车:客货两用机车М62、ЧМЭ3和其他一些机车。它们可能已不再用来运货,而是在中央环线建成前用来试运行的。又或许,货运照旧,因为有时在铁路线上还能看见货车车厢。这些机车看上去精疲力竭,可以光荣退休了。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却觉得它们依然很棒。
在波罗的海站,特警队持冲锋枪进入车厢,他们穿着沉重的靴子哐哐地从我们的主人公身旁走过,消失在燕子号列车深处。
广播经过佐尔格站。
左边路过灯光闪耀的莫斯科国际商务中心,或者正确的说法是莫斯科新城。说不好。
过了莫斯科河大桥后紧接着又是一座跨河大桥。因为莫斯科河在这里绕了一个弯。
卢日尼基站到了。请注意,车门关闭,下一站加加林广场。一圈结束了。
我们的主人公极其不想下车。他想搭乘这趟奇特的线路就这么坐下去,坐上几个小时,坐上几天,一直坐下去。但是已临近午夜,中央环线和地铁一样,也是运行到凌晨一点,来不及再坐一圈了,到时候不管坐到哪儿,都得下车,有可能到不了中国城地铁站就得下车。
我们的主人公离开了明亮温暖、干净舒适的燕子号列车,穿过地下通道,就到了列宁大街地铁站,很方便,从那里坐地铁直达中国城站,乘扶梯上楼,推开玻璃门左转,沿通道直行到头,出来就是斯拉夫广场。我们的主人公走向无轨电车站,车站就在红白相间的圣徒教堂旁。他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我们可以让我们的主人公立刻坐上车畅游夜幕下的莫斯科。但還是先让他在外面冻一会儿吧!因为如果是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天气里展开故事情节,主人公怎么可能不挨冻呢。
我们的主人公在辨识方位,研究公交路线。弄清楚了,夜间巴士的始发站不止一站,共有三站,都在斯拉夫广场附近,但不在一处。一站是他出地铁后直奔的这一站(在圣徒教堂旁),一站在林荫道入口旁,还有一站在“中国飞行员赵达”俱乐部①旁边。
我们的主人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在哪一站等车好呢?哪一站的夜间巴士会先到呢?他起初决定在教堂旁那站等车,后来又走到了“中国飞行员”那一站。可就在那时一辆车驶进教堂旁那站,又迅速离开。
唉,我们的主人公暗自叹气。甚至都不是默默叹气,而是大声叹气。唉。
我们的主人公又返回到教堂旁那站。他已经冻坏了,尽管他的羽绒服外套很保暖,毛线针织帽也非常暖和。他已经等了大约四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他非常想念车里的温暖。
两个醉鬼从索良卡路的一家羊肉馅饼馆子走出来,一起合吼出一串勉强可以称之为“歌曲”的声音。
终于,我们的主人公看到Н3线巴士驶向“中国飞行员”站,他跑了起来,得赶上这趟车,必须得赶上这趟车,因为如果赶不上的话,那就会,就会……他赶上了。
车里面温暖明亮,很舒服。除了我们的主人公以外,车里还有一位年轻男子,留着整洁的嬉皮士胡须,还有一家高加索人(丈夫、妻子和婴儿车里的孩子)。这家高加索人在大冷天里等了很长时间巴士(我们的主人公注意到),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婴儿车搬到车厢里,坐了一站地,就在马罗谢伊大街街口下车了,而且又费了好大劲儿(婴儿车搬起来不太方便)。这种做法有点儿费解,步行一站地要省事得多,不过就是五分钟左右的路程。但是这家高加索人做事的逻辑就是这么奇怪,或许另有原因吧。
这家高加索人下车后,巴士飞速驶向终点站乌苏里大街站。还远着呢。在戈里亚诺沃区呢,在莫斯科边上呢。
巴士一站不停地飞驰,想下车的话,需要按铃给司机信号。我们的主人公望着窗外。马罗谢伊大街,波克洛夫大街,老巴斯曼大街,巴枯宁大街。你要是往这个方向坐车,有很长时间看到的都是莫斯科老区,看不到新区。只有这里是这样。要是往北、往西、往南坐车的话,老区很快就会被现代化新区取代。但是东边不行。一掠而过的都是一些小矮房。当然,也能看见一些新房子,然而巴士快速行驶了近二十分钟,我们的主人公在窗外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莫斯科老区,他倒是挺喜欢。莫斯科的发展特点就是这样。endprint
随后巴士驶入伊斯梅洛沃地区,这会儿莫斯科已经或多或少变得现代起来了。在五一大街地铁站有一个矮胖敦实的人上了车,他戴着一顶扁平的皮毛帽子,一副事事不顺的面相。在他、留着嬉皮士胡须的男子和我们的主人公之间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什么时候到五一大街站?”
“刚才您上车那站就是五一大街站。”
“是吗?那我怎么再坐到五一大街站啊?”
“您得往反方向坐车。”
“这车到五一大街站吗?”
“这车到终点站乌苏里大街后就往回返。”
“哦……我要到五一大街站。”
一阵沉默。巴士在晓尔科沃大街地铁站停了下来。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巴士继续向戈里亚诺沃区深处驶去。他们接着聊起来。
“这里还有哪些地铁站?”
“我们刚刚路过晓尔科沃大街地铁站,您难道没听见吗,会报站名的。”
“晓尔科沃大街站?现在要到晓尔科沃大街站了吗?”
“我们刚刚经过那站。”
“哪怕我能在哪个地铁站下车也行啊。”
“地铁早就关了。”
“那我,我就步行。”
“前面不会有地铁站了。您得往反方向坐。”
“这车还往回返吗?”
“回去。”
“到五一大街站吗?”
“到。”
巴士到了终点站乌苏里大街站。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巴士开着车门,停了十秒钟,掉头开始往回返。车里依旧只有那个敦实的男人,留着嬉皮士胡须的男子和我们的主人公。他们又聊了起来。
“这车到五一大街站吗?”
“到。”
“什么时候到五一大街站?”
“很快就到,我们会告诉您。注意听广播。”
“到五一大街站还要很久吗?”
“嗯,您知道吗,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这得界定‘很久是什么意思,譬如吧,一秒钟,这算很长时间吗?237年6个月15天4小时23分钟8.2秒,这时间是长还是短?很难说。也是这么一回事。不能说,到五一大街站还要很久吗?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到五一大街站还得开上一段时间。”
“这里还有什么地铁站吗?”
“您知道吗?您问的问题都很难回答。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如何界定‘这里的半径,如果半径为十米的话,那么这里什么地铁站也没有。如果半径为一千公里的话,那么这里有很多地铁站。这里就有萨拉里耶沃站、革命发动机站,还有羊村站、绕流渠站。”
“村?什么村?”
“羊村。嗯,总而言之,现在快到晓尔科沃大街站了,然后就是五一大街站了。”
“五一大街站快到了吗?”
“快了,快了,我们会告诉您的。”
巴士驶进五一大街地铁站。您该下车了,这就是五一大街站,对,对,五一大街站,到了,您现在,现在您得下车了,下车吧,不客气,节日快乐,新年快乐,我们这位亲爱的、矮胖敦实的乘客,一脸事事不顺的倒霉相(也没喝酒啊)。
过了五一大街站,巴士右转,沿着五一大街行驶。依次经过按顺序编号的花园大街,这些街道与五一大街垂直,且彼此等距。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一排排路灯伸向远方,消失在寒冷的雾气中。我们的主人公心想,若是此时下车,离开溫暖明亮的车厢,走到其中一条花园大街上,顺着那些渐渐隐没在冰冷雾气中的路灯一直走下去,那么自己也会消失在那片雾气当中,变成玻璃,碎落一地,消失不见。
巴士疾驰回返,我们的主人公心头荡起一阵轻快的欢欣,犹如燕子号列车在中央环线上轻快地行驶一般。他再一次感到自己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认识莫斯科。因为他可能永远不会从莫斯科市中心坐公共汽车到郊区,这次旅行带给他一些特殊的东西,让他的面孔变得睿智,能够说出“新维度”、“新规模”或“新视界”这些词语,抑或,他的面孔并没有变得聪明睿智,也无法说出这些高深的词语,我们的主人公不过就是坐着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慵倦无力,也不愿意想清楚。
和我们的主人公一样,留着整洁的嬉皮士胡须的男子也坐到了中国城。或许,他同样也要在莫斯科打发漫漫寒夜。
现在得加快叙述速度,给小说结尾了。因为小说的字符数已达到19426个了,这对于短篇小说来讲有点儿偏多。而且也不想让大家厌烦我们的主人公和他的冬之旅。想让大家保留对他的好印象。
因此我们不会详细描述,我们的主人公在斯拉夫广场等下一班夜间巴士时又冻坏了,进到索良卡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暖和了一下,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恳求面带微笑的营业员在非规定时间卖给他酒的话,或许,他会卖的,这会儿正是喝点烈酒的时候,但还是没有钱啊,而且也没必要在这种大冷天喝酒,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呢?终于,Н5路巴士驶进教堂旁的车站。我们的主人公坐上Н5路巴士,巴士朝卡西拉大街驶去。
Н5是一条长线。开往东南方向。巴士先开到纺织工人站,然后在市郊工业区和睡城绕来绕去绕了很长时间,接着转到卡希尔大街。这条路线虽然像我们先前描述过的Н3线一样,没什么风景,但也很有意思。的确,我们的主人公对夜间车游的兴致已经不那么浓厚了。已然感受不到那种欢欣了。睡意袭来。有几次他都睡着了,却又一下子醒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撒泡尿才行。在哪儿可以呢?不知道。或许,得坐到终点,到一边撒泡尿,然后再立刻回到这趟车上往回坐车。要是来不及呢?车会等他吗?不知道。
巴士驶到卡希尔大街上,我们的主人公再一次辨识起方位来。到(大环旁的)终点站还有一站地或两站地。这个地方很熟悉。有位乘客打算下车,就在这时,我们的主人公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应该现在下车,找棵小树撒泡尿,然后到马路对面等这趟车返程。endprint
我们的主人公一跃而起,跳下车,把手伸向衣兜找帽子,可是却发现帽子不在兜里。
零下二十五度,帽子不见了。他把所有的兜都翻遍了,甚至连双肩包都检查了一遍。没有。零下二十五度。
我们的主人公冷静下来,决定还是先去撒尿,“边撒尿边想办法”。离开公路走出十来米,给小树浇完水后,走地下通道来到马路对面的车站,站在那里等车。
没戴帽子,我们的主人公觉得非常冷。甚至有点儿冷得要命。他站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寒风里,又没戴帽子,这简直太糟糕了。他把羽绒服往头顶上拉了拉。虽然感到脑袋冷得不那么厉害了,可是下半身却更冷了。
四周的冰雪荒原在路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嗯,也不全是荒原,旁边有一座漂亮的木制教堂,对面是一座高层住宅楼。但还是挺荒凉的。我们的主人公想到了一句话,“俄罗斯就是一片冰原,剽悍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他努力地想要回忆起这句话是谁说的,可却想不起来。我们的主人公孤零零地站在卡希尔大街上——站在这片冰雪荒原上。
站牌上的时刻表显示,H5巴士五分钟后到达。要是H5巴士五分钟后能到,那还能忍。下半身怎么也能坚持五分钟。可要是H5巴士五分钟后到不了,十分钟后也到不了,那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怎么办,怎么办,没有钱,不能拦出租车,电话也打不了,又无处可去,地下通道里和外面一样冷,无处可去,无处可逃,除了已经关门的木制教堂和几户熄灯的人家,周围什么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分秒不差,五分钟后H5巴士来了。我们的主人公上了车。
对于能否在车上找回帽子,我们的主人公没抱太大希望,甭管是在座位上面,还是在座位下面。上车时他问司机在车厢里看没看到一顶灰色的毛线针织帽,司机漠不关心地回答说没看见,我们的主人公走进车厢后才发现这不是他刚才坐的那辆车。但是以防万一(何必呢?何必呢?),他还是把几乎空空如也的车厢检查了一遍,希望能找到灰色的毛线针织帽,没找到。他找了一个舒服的、视野好的位子坐下来,巴士往中国城方向驶去。
接下来还可以再折磨折磨我们的主人公,再考验考验他,但是我们有点可怜他了,况且,也该结束这篇小说了。
H5巴士载着我们的主人公离中国城越来越近了。凌晨五点左右。地铁差不多要四十分钟后才开放。我们的主人公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不久前可还感到欢欣无比呢),想着自己做点儿什么好呢。不戴帽子在外面傻等肯定不行。当然,可以再去便利店里暖和暖和。算了,还是想点儿别的辙,毕竟卡希尔大街的尽头不是斯拉夫广场。想点儿辙,想点儿辙。
H5巴士到达终点站中国城,紧随其后,开往新科西诺的H4巴士也到站了。没错,也许这么安排有点故意为之,但在生活中也确实有这种情形。我们的主人公一看见H4巴士,就知道他有救了。
在去新科西诺的路上我们的主人公一直在睡觉。只醒过一次,当时巴士在热情者大街上行驶,前方就是大环桥。红灰相间的燕子号列车在桥上缓慢通过,车窗内的灯光很温馨,我们的主人公心里掠过一丝欢欣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在五个小时前也切身感受过。
新科西诺地铁站已经开门。我们的主人公下地铁,坐到新科西诺地铁站站台里宽绰舒适的长椅上。马上就要和人家见面了,见面后一切就应该恢复正常了。人家让他至少八点以后到。这就意味着他还得在这里坐上两个小时。
我们的主人公坐在长椅上打盹。有两回一个两颊绯红的年轻警察走上前来,用警棍捅了捅他的肩膀,公民,别睡觉,快出站,出站。我们的主人公假装朝出口走去,然后又折回来,接着打瞌睡。因为他得等到八点才行。
其实,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剩下的不过就是收收尾了。我们的主人公走出新科西诺地铁站,经过卖土耳其肉串的摊位,经过公交车站旁的“红鱼子酱”商店,他没戴帽子冻得够呛,好在不用走太远,见面地点就在附近。当然,也可以给我们的主人公再制造一些困难,让他在大冷天里等公交车,讓他走很长时间等等,但是我们不想再编下去了。就把见面地点定在新科西诺大街二十七号吧!我们的主人公穿过一个不大的环形街心花园,经过二十九号,拐进院子里,朝二十七号楼的一个单元门走去,输入密码,进到里面,坐电梯上楼,揿响一户人家的门铃。房门里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或者只是脚步声而已,或者是轻微的脚步声,或者是不急不慌的沙沙声,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他身穿运动背心和运动裤,像个运动员似的,或者是秃顶男人,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或者是一个有点儿蛮横无理的半大小子,戴着耳机,或者是一个年轻姑娘,只用一件睡袍裹住赤裸的身体,或者是一个中年女人,没穿睡袍,什么都没穿,一丝不挂,或者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穿着一件印有Love Will Tear Us Apart字母的T恤,或者是一个年龄不详的男人,他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所谓的特点,穿着平平常常的衬衫和裤子,总之,有人给我们的主人公开门,并且说了一声:
“进来吧!”
① 此篇原题《Наш человек》,作者丹尼洛夫(Дмитрий Данилов)1969年生,俄国作家、记者。——译注
① 莫斯科的一家酒吧,据称为赵达(音译)之子开办,赵达生于1915年,抗日战争时期曾为战斗机飞行员,战后在世界各地飞行,最后落户俄国一乡村。——译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