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礼堂大院
2017-09-13娅茹
娅茹
1956年8月,我走进了政府礼堂大院,我是去找内蒙古话剧团的。在院里的西边有几排东西向的平房,就是内蒙古歌舞团和内蒙古话剧团的办公室及学员的宿舍。我闯进了话剧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考话剧团。他说:你等着。不一会他带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人,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团长。团长打量我一番:你是哪个学校的?我说:北京中央民族学院附中高中刚毕业。他顺手拿起一张报纸递给我:你念报纸吧。我念了一段,他又说你站起来走一走。我就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他说:你被录取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考取了。团长就凭这么简单的测试果断地接受了我,难道有双慧眼,能看出我具有艺术细胞?后来知道,团长王德全,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训班,是苏联专家列斯里培养的学生。他是话剧团的团长兼导演,他还是个好演员,《阿Q正传》里出色地扮演了阿Q。我走出办公室想:我的理想实现了,我就要在这个大院里工作和生活了。我环视这个院子,那是一个南北都开着大门宽敞通透的大院。我信步走在这个院子里,西边,有两个排练室,一个正在排练舞蹈,我想那是歌舞团的;另一个排练室,正在排戏,这是话剧团的,台下坐着一些人,专注地望着台上演员的表演,导演在对演员说着什么。坐在下面的演员,很多人把头发染成了黄色,我感到很惊讶,后来才知道,他们刚演完外国戏《尤利乌斯·伏契克》,所以才把头发染成这样。我又往东走,那就是政府礼堂,门前有很宽的台阶,一个年纪较长的看门人站在那里,我主动上去搭讪:这是什么单位?他说:政府礼堂,是开会、放电影和演出的地方,你是哪儿的?我告诉他我刚考上话剧团,我与他就聊起来,他听出我的北京腔,立马认我是老乡,以后礼堂演什么,我不用票就能自由出入。
我站在礼堂门口,向东眺望,那里是正在建设中的工地,看门人说:盖的是博物馆,要盖三层楼,那将是呼市的标志性建筑,明年是自治区成立十周年,他们得按时完工。我兴奋地向工地走去,有好几个人正在为热火朝天的工地画速写,其中有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他身边有很多人围观,我凑近一看,他画的不怎么样,是个初学者,围观的人看后就笑着走了,可他毫不在意,他那种自信、认真的样子,让我记住了他。我上班后认出了这个作画的人,是剧团搞装置的木工刘长杰,由于他努力、好学,团里送他到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学习,他后来成为舞台美术设计师、画家。
那天,我在大院又逛到西南边,那里有一个非常大的游泳池,当年放过水,我们还享受过游泳的快乐。再往西是一片空地(后來那里盖了小白楼即蒙古国领事馆),长着小树和野草,像乡野自然的景色,让人感到舒畅和惬意。
中午了,两个排练室走出许多人,这些人有穿着练功的跑裤(灯笼裤),走路姿态很优美,他们是搞舞蹈的,男孩很帅气,女孩也漂亮,我很喜欢他们优雅的姿态和端庄的举止。接着跑过来一群像初中学生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是歌舞团刚招进来的学员,未来的艺术家,他们都涌到泉水边洗手,这个院子里靠北大门有一个长年喷流不息的泉水,喷涌的水形成了一道小溪流,这里常常聚集着年轻人,他们调侃嬉戏,潺潺的水声成为人与自然和谐温馨的背景音乐,有种令人向往的愉悦的感觉,让我欣喜万分,即将融入他们这样的群体中,我得赶紧回去,把我的行李取来,住进这个院子里。
我向北门走去,它的西边是个大食堂,院子里的人都进了食堂,当我成为这个院子里的成员时,我感受到我们食堂的饭菜是那样的可口,邻院语委和对门人委的干部,也到我们食堂吃饭。星期六晚上,食堂常常举办舞会,来跳舞的人很多,这里有歌舞团的乐队,到这里跳舞的人,都打扮得很漂亮,男的着制服,个别也有穿西装的,裤线烫得倍儿直,皮鞋锃亮,女的身穿布拉吉(连衣裙),高跟鞋,发式也很别致。那时候的人,打扮也很时尚,女孩子喜欢留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绸缎蝴蝶结,有的盘着头,有的把头发烫成大波浪,非常高雅。舞曲开始,男士走到要邀请的女士面前,很有礼貌地行礼,一般女士是不能拒绝的。一曲跳完后,男士再行个告别礼,把女士送回原来的座位上,他再离开。这个舞会传递着一种文明,一种娱乐的高雅行为,一种在美妙音乐中的陶醉,一种形体美的展示,一种让人迷恋的愉悦。我们都喜欢在工作一周后,来到这样的场所,度过这样的周末。
上世纪50年代,几乎每上映一部电影,我们都去看,歌舞团每次演出,我们也去观摩,那是百看不厌的,这让我记住了很多艺术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歌唱家有敖登高娃,她唱过电影《草原上的人们》中插曲《敖包相会》等歌曲,唱响了全国,她是家喻户晓的大艺术家。还有宝音徳力格尔,是1955年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获金奖的演员,她的长调高亢悦耳、悠扬,她的《辽阔的草原》把我带入了无限遐想的境界,我是那样渴望到草原上生活,那样想了解我们的祖先是怎样走过这漫长的历史。还有男演员哈扎布老师,也是一位永远不能忘怀的大师,他的歌优美动听,有时还唱些诙谐幽默的歌,比如《上海产的那个半导体》,他深受各族人民的喜爱,著名歌唱家胡松华还是他的徒弟。男低音歌唱家潮鲁,他拥有共鸣箱般的胸音,那浑厚的声音,全国少有,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像他那样的歌声了。还有唱民歌的汪浩如,这样高水平的声乐,我能常常去欣赏,这不仅是享受,也潜移默化地提高了我的鉴赏能力,对自己以后从事的事业有了一个鉴定的标准。
歌舞团演出的舞蹈,也是高水平的。歌舞团有很多著名的演员, 舞蹈家有斯琴塔日哈、查干朝鲁等,他们创作演出的舞蹈有《鄂尔多斯舞》《布里雅特婚礼》《挤奶员》《牧人舞》《驯马舞》等,直至今日还在演出。当时就很有成就的舞蹈家贾作光老师正在北京,后来我才看到他表演的独舞《雁舞》,真美。贾作光老师同时也是很多舞蹈的编导,这个团有许多优秀人才,不论是独舞、领舞,还是群舞演员,都是演技精湛的团队成员。《鄂尔多斯舞》的领舞者是查干朝鲁和斯琴塔日哈,《布里雅特婚礼》的领舞者是耶西和塞西雅拉图,《牧人舞》领舞者是甘珠尔,还有独舞演员李淑英等。《挤奶员》的舞者个个都优秀,他们是斯琴塔日哈、金铭、赵淑霞、花晶石、李素贞、张巧莲、马徐然(杨沫的女儿)。这些舞者都爱读书,尤其是塞西雅拉图和马徐然,是图书馆的常客,他们很看重自己的文化修养,他们的肌体律动中,能把蒙古族深层次的民族性的内涵表达出来,给人一种震撼般的惊叹。优美的舞姿加之令人陶醉的音乐,这些舞蹈的作曲大都是德伯希夫和明太,所以在那个时期,内蒙古歌舞团,以其独特的民族特点和风格,在全国的艺术团体中是排在前列的。还有一些名人,如《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作者美丽其格,我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在天津音乐学院学习,后又到苏联莫斯科音乐学院深造去了,作曲家莫尔基夫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此时,包玉山和其夫人,邢扈光(《嘎达梅林交响曲》的作者),莫嘉朗从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分到内蒙古歌舞团,从事培养学员的工作,把学员赛富利玛送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格根长送到天津音乐学院学习。歌舞团是个出人才又培养艺术家的团体,是一个具有传递民族艺术永远朝气蓬勃的继承与发展的地方。我在这样一个满院都是艺术家的环境中生活,是我一生的幸运,我看到他们怎么学习和工作,作为一个学员,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努力方向。如舞蹈队的学员莫德格玛和其其格,为了把舞蹈练好,在排练室总有人练功的情况下,她们只好在午夜2点起来,偷偷到排练室练功,辛苦不负有心人,莫德格玛终于成了我国的著名舞蹈家,并获得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金质奖章。学员其其格就读上海戏剧学院成了导演,很多学员后来都成了艺术家,这都是与这种学习生活环境中前辈的榜样力量分不开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你要接受这种影响,那是一辈子受益的!endprint
当我在话剧团报到后,就立即进入了《刘胡兰》剧组。我是个学员,在戏里扮演群众演员,我们悄悄地称自己为高潮演员,戏到高潮时需要群众演员上来烘托气氛。我认为自己不过是充当了群众场面中的人数,不但没有一句台词,而且是站在人群的后面,观众连我的脸都不会看清的,再说前面还有纱幕,整个舞台都很朦胧,那天我没有找到我应该穿的布鞋,就穿着自己的皮鞋上场了,这场戏演完,演员都轻轻地退场,只有我的脚步发出噔噔的声音,引起了朝鲁大哥的注意,他惊讶地望着我说:你怎么能穿着皮鞋上场?我说:找不到鞋子!他说:那你也不能穿皮鞋,你演的是农民呀!我说:我站在后面,谁也看不到我!他说:你应该懂得,上舞台就是上战场!当时我觉得他太吹毛求疵了,我知道他是个名演员,演过电影《草原上的人们》中的老爷爷,演得很棒!可我只不过是个群众演员,呲哒我干啥!
后来在不断的接触中,我对朝鲁大哥的了解深入了,他是一个对艺术一丝不苟的好演员,电影为他奠定了大演员的地位。那时他经常被长影请去拍电影,回来时错过了话剧的档期,也不拒绝演群众,在《红色风暴》中他演一个没有一句台词的兵,他把中弹到死亡的过程演得活灵活现,在戏里很出彩。他出场时,我们同台演员都要跑到侧幕条旁或下到乐池中去欣赏他那短暂而精彩的表演,这时我才懂得只有小人物,没有小角色的深刻內涵,也理解了他把舞台当战场的理念。他的认真是在我参加工作后,影响我一生的第一人。
话剧团有很多有成就的演员,如王国栋老师、李玉泽老师、谷子老师、陈达,他们很多人都是两栖演员,拍过电影,那时电影《草原上的人们》轰动全国,它的主演乌日娜跟着影片出国访问,恩和森、树海、孙喜、鄂长林、依若呼、格日乐等老师都在外拍片。团里还有从上海戏剧学院分来的演员潘鹤翔、导演石磊。我最早接触到的演员是潘莹老师,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她每天排戏后回到宿舍,不是看书就是织毛衣,她是给她的男朋友潘鹤翔织的。我想一件毛衣有多少针,每一针都倾注了爱的情感,我很羡慕他们的感情。他们都姓潘,男的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后来,他们调到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潘鹤翔老师终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机会,在电影里扮演了傅作义,他们的感情是真诚和朴实的,没有半点功利。另一位就是格日乐老师,她和丈夫之间的爱情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使我一生都敬佩他们了不得的人格!
我们话剧团有两个队,1957年蒙古语队又招了学员,成立了内蒙古民族实验剧团,为的是继承和发展蒙古民族的戏剧。政府礼堂大院就成了三个文艺团体的据点,此时我被分配到以蒙古语为主的演出单位。我们的团长是从中央戏剧学院苏联专家为我国培养的导训班毕业的珠兰琪其珂,他为民族剧团排的戏是《金鹰》,这个戏编剧是朝克图纳仁,导演珠岚琪其珂,舞美耶拉,演员全部是蒙古族,并用蒙古语演出,这是蒙古历史、文化和生活的艺术展示,能在舞台上看到自己民族的这一切我感受颇多,当我们到牧区演出,就是下雨牧民也不躲避,淋雨也要看,这个剧团被蒙古人称之为金鹰剧团,《金鹰》成了这个团的保留剧目,常演不衰。
我们这个院里的人,都是内蒙古文艺界的前辈,他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参加革命的,那时为“内蒙古文工团”,老百姓曾经叫他们“穷哥们文工团”,老乡赠与文工团的旗帜,现收藏在内蒙古博物馆。那时他们在全国很有名气,他们的艺术水平是相当高的,还曾经去朝鲜慰问过志愿军,到我进入了政府礼堂院,知道了著名的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的演员乌日娜、朝鲁、树海是我们团的,后来恩和森从北影也调到我们团,我们团有那么多在全国著名的影星,我生活、工作在他们中间很幸福,虽然他们都是名人,在团里他们也是普通一员,他们也得搬道具,也得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他们做人的品格修养,都是我们新来的年轻人的楷模,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人生观的形成,因此,我们这些学员,在成长中是他们给予了我们那么丰富的营养,成就了每个人。虽然我们都老了,每每想到他们,心中总泛起感恩之情,怀念中的那种美好,是永生难忘的。
后来我们几个团搬到文化大院,可在政府礼堂大院的日子,是永远不能忘怀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