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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街头,排队也是一场派对

2017-09-13丁雪

博客天下 2017年7期
关键词:人民广场阿兰蔷薇

丁雪

几乎每个大城市都有一个人民广场,上海也不例外。很多年前,在上海人民广场还不叫现在的名字时,曾是上层社会举行赛马活动的场所。如今,它成了上海的商业中心之一。

这是一个充满临时感的地方,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空气中挤满了嗡嗡的声音。

制造欲望与满足欲望在这里循环上演。每一个广告牌似乎都在试图说服路过的人应该拥有某些东西。

在人民广场的东南方,时间在那里绕了一个圈,和对面的六层乳白色洋楼一起,隔成相对静止的真空。

连续阴沉的雨天,路边的梧桐还没抽出新芽。看起来,并不是一个适宜长时间排队的天气。

但是排队还是在这里真实地发生,而且理所当然。

白底黑字的“喜茶排队处”、“有序排队,禁止吸烟”的牌子,明晃晃地立在红色人口分流带左边,暗示着秩序的必要性。队伍最右边,戴着深绿色围裙的服务员拿着一沓点餐单,一边给人群发,一边提醒每个人只能买两杯。

小姑娘把目光对准了队伍旁边穿着黄色衣服的大爷:“排了两遍的注意了,别等着我调监控。”

大爷不服,撇了撇嘴,但还是走了。大爷有另外一个身份,黄牛。按照惯例,他会把排队号以高于5倍的价钱卖给愿意通过金钱换时间的人。

很多瞬间能感受到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们的不安和焦虑。

比如地铁早高峰被人流推着走,每个人都在跑着走路、挤着上车的时候;比如十字路口绿灯倒计时开始,人们疯狂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的时候;比如早晚赶完课一听到铃声就跑着离开学校出去打工的时候;比如凌晨加完班回去,看到密密匝匝的房子里没有一盏灯是为自己亮的时候。

两个小时的排队似乎是忙碌和焦虑缝隙中奢侈的存在。

所以当排队几个小时只为了一杯奶茶的新闻出来时,才会击中很多人,让他们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生活。

“有的时候你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放松方式,排队算是一种”

周六下午5点,上海大学金融专业大一学生晴怡看着手里拿到的号—897号,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踮着脚看了看排在她前面黑压压的一百多个人。

大部分人都在低头玩手机,也有一起来的情侣和朋友火热地聊天。

人群中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让晴怡印象深刻。他们因为孙子无意中提到想喝茶而到这里排队,但又不确定他想要哪个牌子,想打电话问一下,人群中没有人愿

意借给他们手机。结果他们把几个种类的奶茶都买了。

想起因为动迁款和爷爷奶奶闹得不开心,晴怡很难过。爷爷奶奶想把她户口名下的动迁款给叔叔,晴怡的爸妈不同意。因为这个,爷爷奶奶在她小时候曾把她抢到家去,饿了她一天一夜,直到饿进医院。

晴怡19岁,经常排队排到一半就会把票扔了,她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这一次她决定排到最后。因为她听到妈妈说想喝这家奶茶。

晴怡跟妈妈的感情很好。5岁时她曾因不小心掀翻刚刚烧好粥的电饭煲,右半边下巴、脖子和手臂的三层表皮都被烫伤。妈妈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哭。到医院后,跪下来求医生,“一定要让她没有疤”。

伤口被纱布包着,上海的夏天闷热且漫长,晴怡记得伤口结痂时特别痒,妈妈经常拿着扇子对着她的傷口一晚上一晚上地扇。

两个小时里,晴怡一直和旁边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在大众点评找哪种口味的奶茶评价更高。

比晴怡稍微靠后一些排在904号的是上海姑娘蔷薇。28岁的她在景观设计公司做市场运营。

“有的时候你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放松方式,排队算是一种。守株待兔你不一定会等得到兔子,但排队这件事情,排了你就会等到。这很公平,很有规矩,很上海。”蔷薇说。

她觉得排队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即使是杀时间,你也会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没有意义。”

这意义可能包括,这是一场取悦于己的味蕾狂欢,抑或,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很放松地去观察一个人,在心里建构对一个人的想象。

蔷薇有着典型上海人的特征,自我意识强烈、独立、理性、精明,对事情有自己的认知逻辑,“上海是那种生活节奏比较快的(城市),其实能去排队的反而是时间富裕的人。在生活节奏快的地方,时间富裕不是会很厉害么?”

蔷薇从小和爸妈住在一起,认为“排队会给自己一个区隔于父母的空间感,在家里的话感觉到处都是父母”。

25岁时,蔷薇果断结束了每周上班90多个小时、经常通宵熬夜的设计师工作,选择了另一种节奏的生活。“将来你或许可以赚更多的钱,但25岁就有一个,过了就没了。”

在这个周末的晚上,她将要在奶茶店楼下的一家串串香和玩狼人杀时认识的朋友伶俐,分享自己排队两个小时的成果—一杯奥利奥红玉和一杯芝士青雾奶茶。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停止发号了”

伶俐刚刚从另一个排队现场奔赴过来。

在九六广场,网红火锅哥老官的传说一直在江湖上流传。为了吸取上次晚上十点多去还要等80多桌的教训,这次,她早晨6点多就起来了,准备在第一波放票时拿到座位号。她的大学舍友要来上海聚会,她想带他们领略下“传说”。

伶俐和蔷薇都对及时行乐这样的价值观信奉不疑。

25岁的伶俐2016年来上海。从中医专业毕业后,妈妈想让她回爸爸所在的辽宁省阜新市银行工作,那里离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伶俐没法接受“小学在那条街,初中在那条街,高中在那条街,工作还在那条街”的被埋葬感。

她来到了上海。

伶俐是程序员。这是一个流动性很大的行业,过去一年,她换了3份工作。她受够了每天“单位—家—单位”的日子。她用跳槽来反抗工作就是一切的生活,直到来到现在这家公司。

晚8点,眼下对伶俐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怎么和蔷薇拍一张脸显得不那么大的合影,以及如何把微信配图凑够9张。endprint

在这样一个快速发展的城市,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很难被建立。比如伶俐朋友排了一个多小时的网红葱油饼店,吃完饼发现手机被偷了的时候;比如有人在队伍中间和你绘声绘色地诉说她多么事出突然,想把手里的排队号转给你的时候。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停止发号了,这边排队的刚刚已经说过了。如果排到你的时候已经截止了或者没有饮品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时间有可能白排了,也不要发生任何争执,发生任何争端。”晚上9点零9分,喜茶服务员语重心长的声音不断从空气中飘来,还在坚持排队的几十个人显然并没有受到这些话的影响。

长长的队伍和喝到奶盖时舌尖弥漫的满足感,是这个城市和小敏最后的互动。30岁的小敏在哈尔滨的法院工作,这是她工作的第五年。她多请了两天假来上海玩,明天就要回去,“不排就没有机会了”。

今晚之后,密密麻麻的卷宗和文书会再次堆满她的桌子,生活重新回到日复一日的庸常。

“排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那一天都会觉得在发光”

在马路对面的西藏东路,晚上9点56分,另一家网红店“鲍师傅”的排队也在火热朝天地进行着。人们一字排成十多米长的队伍,身边不断有骑着共享单车的年轻人,按着车铃从旁边或好奇或见怪不怪地经过。

提着鲍师傅糕点的黄牛敬业地在店周围盘旋,寻觅着可能的生意。实际上,在这附近到处都能见到他们,可能在人民广场的地下通道,可能在对面喜茶排队的地方,也可能在地铁2号线15号出口沿路。

每天早晨四五点,聚集在人民广场附近的黄牛会准时起来,等着排队。55岁的秀霞来自安徽,她说黄牛们大多是附近没有地方住的流浪汉,她经常雇他们帮自己排队,然后再把排到的号卖出去。这样每个月大概能给她带来三四千元的收入,但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因为天气冷,她不停地吸着鼻子。她有点担心天气变暖之后,生意不好做了。

穿着蓝色牛仔上衣的20岁女孩阿兰也在鲍师傅的队伍中间。她在上海的蛋糕装裱酒店工作。虽然包吃住,三千多的工资还是让她的生活有些吃力。即将到来的4天串休,她想买一份鲍师傅,带给在浙江省金华老家的父母。

“排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那一天都会觉得在发光。”阿兰说。40分钟后,她拎着一百多块钱的糕点消失在夜色里。

在阿兰身后,空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味道,风吹过去有点儿冷。

但在500米外的河南中路和西藏中路交汇处,一个弹着吉他的白头发男生正用他的歌声温暖着往来的人们。他们停下来跟着音乐的节奏晃动身体,I love you的旋律铺满阴沉的夜幕。

临走时,阿兰排队过程中临时认识的女孩对她说:“谢谢你今晚的陪伴,我要发个微信状态。”

“我很少發微信状态的。”阿兰举着手机,笑着说。阿兰肤色很白,脸上挂着淡淡的红晕。

她的微信背景是八条斑马线,行色匆匆的人从上面经过,每个人都看不清表情。

(应采访对象要求,晴怡、蔷薇、伶俐、阿兰皆为化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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