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收藏逸事
2017-09-13吕友者
吕友者
众所周知,米芾爱好收藏,对书画石头收藏有佳,号称米颠。殊不知,北宋另一位书画大家苏轼也是一个收藏迷,其收藏或许不为人所知,几乎没人提及。事实上,苏轼不仅是鉴藏家,也是收藏的理论家。
关于苏东坡收藏的具体事迹,可从他的一些书籍笔记,如《超然台记》《墨妙亭记》《宝绘堂记》《墨宝堂记》以及《李氏山房藏书记》中发现很多。
收藏缘起和种类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是一位大收藏家,作品数量和质量可与公卿匹敌。苏洵除了收藏有百余品画作外,还兼收并蓄一些奇异的东西,如木假山、怪石以及枯藤做的酒杯、古琴等。尤其是各类名贵古琴,从苏轼的《杂书琴事—家藏雷琴》中可以看出:“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纹,其上池铭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关村。其下池铭云:‘雷家记八日合。不晓其‘八日合为何等语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攵,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
从小受父亲熏陶,苏轼在耳濡目染中也喜欢上了收集奇珍异宝。苏轼的收藏比起父亲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收藏十分宽泛,涉及书法、绘画、木山、奇石、古砚台,墨丸等,可以说只要喜欢的,无所不收。
尽管苏轼一生官运坎坷,人生跌宕起伏,但这一切并未妨碍他收藏名墨的爱好,并且收藏的数量可观。其在《书墨》中有言:“余蓄墨数百挺,暇日辄出品试之。”可见苏轼藏墨有几百挺之多,其中还有他从学生黄庭坚手中“搜刮”过来的制墨大师李承晏制的半块墨。
除了收藏墨外,作为一代文豪,苏轼对书籍自然也是喜好有佳。他收藏的各类古籍善本不计其数,还时常捐献一部分。他对于藏书有自己的心得,其在《仇池笔记》中说出想法:“自秦汉以来,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日以苟简,何哉?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前人。而后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指出当时科举之士书卷起来不读,反而闲谈不暇,言语浮夸,藏书只是为了获得名声,而非为了钻研学问。所以,苏轼极力夸赞李常捐赠藏书、以遗来者的义举,鼓励有志读书的人要奋力进取,有所作为。
有的时候买不到书,苏东坡也会用手抄的形式获得书籍,并且感到很满足。如他曾在《海上与友人书》中说:“到此抄得《汉书》一部,若再抄得《唐书》,便是贫儿暴富。”自谓被贬谪到海南儋州以后,无书可读,只是在当地的士人家里抄录得了一本《汉书》,并想象要是再能抄到一本《唐书》,那种感觉就像是穷人于一夜之间暴富。
由于父亲雅好书画,苏轼自然对历代画作非常感兴趣。家里藏有大量书画名迹,逐渐地培养了他这种收藏字画的喜好。苏轼曾说:“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入者,莫若书与画……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唯恐其失之,人之所有,唯恐其不吾予也。”他从小就对字画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长大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并且常有购买和收藏字画的记录。
但苏轼最为痴爱的当是砚石,他曾言:“仆少时好书画笔砚之类,如好声色。”苏轼对歙砚的喜爱与收藏,除了受“宋初尚端石,后尚歙石”的时代因素影响外,恐怕还与其秉持的“吾生无田食砚田”、“有尽石无已求”的个人态度有关。苏轼不但拥有多方歙砚,而且种类也不少,有稽可考者就有龙尾砚、金星砚台、罗纹砚、卵石砚,等等。
苏轼还将一方珍贵的龙尾砚赠送时任尚书左丞的蒲宗孟,“龙尾黼砚,章圣皇帝所尝御也。乾兴升遐,以赐外戚刘氏,而永年以遗其舅王齐愈,臣轼得之,以遗臣宗孟”。“东坡好砚,各有铭”。苏轼对砚台的喜爱与珍视由此可见一斑。就歙砚而言,苏轼不但为所得歙砚题铭,还常将其述诸诗词,歌之咏之。苏轼在歙砚上的题铭多为即兴之作,或描述或品评,用语十分活泼。在一款月形龙尾砚上,苏轼题铭曰:“萋萋兮雾縠石,宛宛兮黑白月,其受水也哉生明,而运墨也旁死魄,忽玄云之霮,觀玉兔之沐浴,集幽光于毫端,散妙迹于简册,照千古其如在,耿此月之不没。”
有一次偶然的机会,苏轼从杭州辩才僧人那里得到一款五代十国时期的歙砚,此砚石系“细罗纹刷丝歙石,圆径六寸,高寸五分,面有葱色,兔月二像巧若画成,更无凹凸”,苏轼觉得此砚石十分特别,于午睡起身后仍不忘作诗记之:“罗细无纹角浪平,半丸犀璧浦云泓。午窗睡起人初静,时听西风拉瑟声。”作为歙砚的佼佼者,龙尾砚受到苏轼的讴歌自然不足为怪。在《龙尾砚歌并序》一文中,苏轼这样写道:“君看龙尾岂石材,玉德金声寓于石。与天作石来几时,与人作砚初不辞。”
那么,苏轼为何对砚台这么感兴趣呢?他在《书清悟墨》中道:“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九丸,用海东罗文麦光纸,作此大字数纸,坚韧异常,可传五六百年。”是说文人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留传于世,通常都会选择好的材料,将他们的满腹深情与心血都寄托在书画作品中,这些工具使作品历经百年沧桑墨色仍然不败,因此在他们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苏东坡对奇石也有浓厚的兴趣。在苏家的疏竹轩内曾珍藏有一块奇特的粗险石,苏东坡作了一首《咏怪石》诗来赞赏它:“于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由此可知,苏轼赏石自有一番追求。之后,他在徐州为官时,曾拜访过灵璧张氏兰皋园,对园中假山奇石甚为欣赏,作有《丑石风竹图》于张氏临华阁壁上。主人非常欢喜,就将一块作“麋鹿宛颈状”的灵璧奇石赠予东坡。为此,东坡还专门写有《灵璧张氏园亭记》一文以记之。
收藏的途径和方式
苏轼这些藏品是通过哪些来源得来的呢?为了获得藏品,苏轼想尽办法,不过也无外乎通过购买、他人赠送、田野搜寻等方式。在宋代,经济得以进一步发展,商品交易频繁。繁荣的市场交易产生了“牙人”,也就是艺术品的中介人,古玩的交易时常会通过中间人进行。如北宋的《图画见闻志》就记载了黄筌的画通过中介人牙侩出售的经过:“张侍郎去华黄成都时,尚存孟氏有国日屏展图障,皆黄筌辈画。一日,清河患其暗旧破损,悉令换易,遂令画工别为新制,以其换下屏面迨公帑所有旧图,呼牙侩高评其直以自售,一日之内,获黄筌等图十余面。”苏轼也有很多藏品是通过中间人获得的。
苏东坡大多数藏品还是通过购买而来,在其《四菩萨阁记》中可以看出:“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其门四达八板皆吴道子画……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以献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余品,一旦以是四板为甲。”其中“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说明苏轼足足花了十万钱,才从别人手中把画购买回来。
不仅如此,苏轼一生为官,交游广泛,因此有些收藏品是别人赠送的。在宋代,文人士大夫之间流行互赠礼品,这些礼品往往由可以充当藏品赏玩的东西构成。如:“张安道以遗子由,子由以为轼生日之馈。野人有刀,不爱遗余。长不满尺,剑钺之余。文如连环,上下相缪。错之则见,或漫如无。”此处谈到的别人赠送给苏轼的藏品,一是张安道将一个石鼎送给苏辙,在苏轼生日的时候,苏辙作为生日贺礼又赠给了苏轼;后则是苏轼在乡村农夫家看到一把古刀,农夫对刀并不感兴趣,就把它赠给了苏轼。
无独有偶,另有一次,苏轼的朋友颜复曾请他为其父的诗文集作序,苏轼写好后,颜复知道他以好墨闻名,就把自己珍藏的李廷珪墨送给苏轼,这挺墨的铭文是“李宪臣所蓄赐墨也”,可见十分珍贵。苏轼说道:“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一日见过,探之,得承晏(廷珪)墨半挺。鲁直甚惜之,曰:‘群儿贱家鸡,嗜野鹜。遂夺之,此墨是也。”可见苏轼对收藏的痴爱程度。
为了得到想要的古玩,苏轼还下乡亲自考古发掘。《顺济王庙新获石砮记》有载:“建中靖国元年四月甲午,轼自儋耳北归,舣舟吴城山顺济龙王祠下。既进竭而还,逍遥江上,得古箭镞,槊锋而剑脊,其廉可刿,而其质则石也。”从中可见,苏轼非常具有探索精神,到古遗址一定会仔细勘察,对文物进行搜罗。他正是具有耐心吃苦的品格,才得到了古箭镞。
除了以上方法,苏轼还通过交换的方法获得自己喜爱的藏品。《大觉鼎铭》中记载:“乐全先生遗我鼎甗,我复以饷大觉老禅。”还有:“我家铜剑如赤蛇,君家石砚苍璧椭而洼。君持我剑向何许,大明宫里玉佩鸣冲牙。我得君砚亦安用,雪堂窗下《尔雅》笺虫虾。”可见苏轼对龙尾砚十分青睐,不惜将家藏的铜剑拿出来进行交换。
不仅如此,动手能力很强的苏轼甚至自己仿制藏品。有一次苏轼从钱塘到胶西,路过甘露寺,看见了陆探微画的子板,于是就让工人临摹,然后放置在自己的公堂上,还为摹品作了赞:“啼呼颠沛走百鬼,嗟乎妙哉古陆子。”表达对陆探微绘画的崇敬。还有《三马图》,此图为苏轼邀请承议郎李公麟为朝廷的三匹骏马所画,后来苏轼让鬼章青宜结仿画并藏于家。苏轼出于对藏品的喜好,通过仿制来满足收藏情趣,一时传为佳话。
苏轼还曾亲自动手制墨。苏轼对墨的喜爱近乎着迷,他收藏了很多好墨,但总觉得不够。于是自制:“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一日见过,探之,得承晏墨半铤,鲁直甚惜之。曰:‘群儿贱家鸡,嗜野鹜。遂夺之。”元符二年(1099年),苏轼贬官琼州,在儋耳遇到了卖墨的潘衡,于是邀请潘衡和他合作制墨。他们弄来许多松枝,砌起墨灶,打算大干一番。开始因为墨灶砌得不合理,“得烟甚丰,而墨不甚精”,后来把墨灶作了改进,果然见效。谁知一时疏忽:腊月二十二日晚上,墨灶火大发,只能停止制墨。后在烧毁的灶中寻到了一些烟,还真制成了墨。他得意地解嘲说:“日久胶定,当不减李廷珪。”
藏品的鉴赏和理念
收藏了大量的艺术品,苏东坡自然需要对藏品加以鉴赏与管理保护。苏轼对收藏可以说是行家里手,有自己的一套完备的价值体系和收藏理念。
首先,他会给藏品取名。对藏品的命名最能体现苏轼对藏品的热爱与鉴赏高度,同时也是收藏品格的具体体现。如千古名石“雪浪石”,就是由于石头本生夹杂有浪花纹,而且用水冲击可见飞浪如雪,故名“雪浪石”。此外,他还对藏品进行题刻、题跋、作诗、作文,以表达赞美之情。
苏轼爱砚,平生收藏砚台很多,有端砚、歙砚、凤砚、“天石砚”等。面对诸多砚台,苏轼通过题刻与题诗进行鉴赏。流传至今的东坡砚都在砚底刻有行草“轼”字,字后刻有一枚篆字方印“德有邻堂”。除了在砚台上进行刊刻,苏轼还写诗进行鉴赏。他在《书砚·赠段玙》中道:“砚之美,止于滑而发墨,其他皆余事也。然此两者常相害,滑者辄褪墨。余作孔毅夫砚铭云:‘涩不留笔,滑不拒墨。毅夫甚以为名言。”
另外,苏轼也会对收藏古玩进行题跋作诗,进行赞美,其中最多的要算书画。他对字画的鉴赏十分高妙,很多书画题跋、书画评诗为后世推崇,影响巨大。题跋如《题鲁公书草》《题羊欣帖》《跋醉道士图》《跋文与可草书》《跋文与可墨竹》等,不胜枚举。诸多题跋体现了其艺术思想以及审美水平:“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此段表现了苏轼对文人画本质的概述。
苏轼对收藏到的东西精心呵护,视之如子,定期清理,定时护理,具有很高的收藏维护意识:“余虽不足以知君,愿从与可求君之昆弟子孙族属朋友之象,而藏于吾室,以为君之别馆云。”
关于收藏理念,苏东坡在《寶绘堂记》一文中回忆说,自己年轻时,尤好书画。家里有的,唯恐失去;别人有的,千方百计想得到。后来想通了:“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镠失其本心也哉?”从此视藏品为烟云过眼,百鸟感耳,只有快乐,没有烦恼。而他认为降低生活品质的收藏不可取,收藏要随缘而不强求。如苏东坡《石氏画苑记》中记述了一个叫石康伯的收藏家,说他居京师40年,从不骑马出入闾巷,他“耳目谡谡然,专求其所好”,意为耳朵竖起,眼睛雪亮,只关心周围是否有他喜欢的东西,如果恰巧发现,即使典卖衣物、忍饥挨饿,也要把藏品收入囊中。苏东坡称此“乃其一病”。
苏东坡虽痴迷收藏,但也不吝于把藏品用于公益。东坡的好友李公择,年少时在庐山五老峰下的白石庵读书,后来离开了,就把九千余卷藏书留在僧舍中,人称“李氏山房”。我国古代,尤其是唐宋时期,寺庙常用空房接纳贫寒的士子攻读,因此李氏山房就有点类似于现代小型公共图书馆。东坡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称赞李公择道:“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苏轼的收藏以及收藏观念是文人士大夫气节的一种外显,有其独到之处,值得我们今天收藏家们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