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陈毓

刘一做梦也不曾想，那艘他打小听说，缥缈如传说的沉船会被自己发现。

真是偶然。如果不是割硨磲的刀跌进石缝，如果刘一看不见刀子的去向方位，他就不会试图去捡，他就不会进入另一片海礁，就不会有惊人发现。

面对新发现，刘一想到第一个能分享秘密的人是刘二。刘二水性好过刘一，和刘二做搭档，进入沉船，搜寻沉船中的物件，那是再好再合适不过的。

但是，这个念头诞生便即刻消亡。怎能和刘二分享？是的，刘二是最好的朋友，但几十年过去，他总比刘二差那么一点儿。论相貌，两人伯仲；论家世，都是世代渔民；就连两人娶妻都是同一年，生儿子也是同一年。不是很相似吗？但刘一就是觉得刘二比自己多了些什么。多出的是什么呢？刘一在这一瞬间明白，刘二眼睛里的某种光，正是自己缺少的。是的，是刘二眼里的光把刘一比下去了。现在，发现沉船的不是他刘一吗？他刘一眼看就是一个需要藏着光亮的人了。

刘一第一次发现，自从知道海水下面、礁石之间横着一艘沉船，连这海岸上沉落的夕阳，夕阳照耀海水的辉煌都格外有了诗意，恍若人生第一次所见。

刘一决定避开一切人，连妻子儿子都不让知道。决心一个人保守秘密的刘一从沉船里取出物件就十分谨慎小心。接下来，他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城里，那里有个占着三层楼的巨大古玩市场，他要把他的东西当成祖传宝贝出售掉。刘一从来不和同一个人做生意两次。守着秘密的刘一感到，一个人守着秘密是幸福的，也是辛苦的。

一夜，刘一看见沉船明晃晃摆在海滩上，被万人瞻仰，沉船里空无一物，刘一号叫着醒来，惊觉是梦，窗外月光皎白，刘一感到一阵虚脱，又一阵释然。刘一想，沉船就好比自家开了个店，流水一般的钱财，这不好吗？家有万贯不如一个小店。刘一想着，心又宽了半里地，觉得窗外海水涨潮的声音是那么好听。

沉船刘一不能常去，就算他想念沉船里的东西发疯，他也要提醒自己慎重、稳妥，没有稳妥保证，他根本不能下海，不能从沉船中带回东西，更不能带多的东西上岸，那是危险。有关沉船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去古玩市场交易是危险的，交易过后的钱带回家也是危险的，不能正常出现在刘二以及邻居眼前是危险的。但是，千万危险，唯一小心。小心就是了。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刘一仍然守着他的秘密。儿子顺利考上大学，看来往后是不做渔民了。刘二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往后也用不着辛苦做渔民了，他们只需要在寒暑假，乐意了回来看看老父亲，看看海。

儿子在第一年暑假回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城里人的样子了，他带着个女孩子，女孩子不会游泳，却喜欢海，大呼小叫，在海滩上喊着跑来跑去，常常就跑到那片礁石跟前，刘一看着，若有所思。

刘二的儿子看上去也像个城里人了，也在某个暑假带回来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倒会游泳，女孩儿在大海里游泳，有时候游出去很远，差不多就要接近沉船的位置了，刘一看着，若有所思。

又五年过去了，刘一、刘二的儿子毕业了，在城里工作了，这个暑假，刘一的儿子回到海边的老家，跟刘一说他决定在城里买房子，结婚，生子，再请父亲搬到城里同住。刘一若有所思。钱他是要帮儿子的，但是他决定不去城里住。他不能去嘛。

一天早上，刘二来找刘一喝酒，刘一和刘二多年不在一起喝酒了，更别说一大早上的。从前年轻的时候他们倒是在一起喝酒，都是出海归来，都是晚上，常常喝醉了，睡在一起。

刘一想到很多年没和刘二喝酒了，就说，刘二，咱哥儿俩很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刘二说，可不，我这才一早找你喝酒哩。

他们喝酒，刘一在盅子的接递间欲言又止，最后要说的换成了“喝酒”。刘二也在盅子的接递间欲言又止，最后也在某个关键处换成一句“喝酒”。喝着喝着，两个人就都不喝了。

刘二离开的时候对刘一说，他恐怕要搬到城里去住，跟儿子同住，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买大房子。够他住进去的。

说完就走出了刘一的院子，望着刘二的身影，刘一若有所思。

刘一决定去一次沉船。这次他拿走的东西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多，他甚至想，这次之后，就不再去沉船了。他想索性搬去城里跟儿子住算了。

刘一下到沉船边上，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出，带走他想带走的东西。

就在刘一即将离开之际，他发现一个黑影子向沉船方向游来，他大吃一惊，赶忙躲开。黑影子几乎是擦着刘一过去的，隔着笨拙的潜水服，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只见对方十分熟练地进到沉船中，所幸是和刘一每次进出的方向完全不同的另一边。黑影子是后跃式翻过船尾高高翘起的船帮，让刘一赞叹潜水者的身手了得，水性眼见是比自己高妙。

刘一像一条鲨鱼一样无声离开了。刘一返回到海滩上，若有所思，那个刚才难以辨认的黑影子现在是那么清晰地映上他的心头，催他赶紧打起精神，匆匆离开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