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要怎样蹚过那条河
2017-09-13
只是吃一頓饭而已
教官板着脸,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列着队鱼贯走进餐厅。教官大手一挥,大家急忙找桌子坐下。混乱中,我和小米被远远隔开了。正扰攘着,教官又吼了起来:“安静点!”
“只是吃一顿饭而已,搞那么复杂干吗。”漫不经心的语调。我的心沉下去,像是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浸泡起来。微微颤过之后,我侧过身看了一眼身旁那个人。
他似乎也盯着我,隔着一副圆圆的墨镜。
我伸出手,在他的黑色墨镜前比划了几下:“跟我说话?”
他一下子打掉我的手:“我不是瞎的,同事。坐下吧。”
一桌人噗嗤笑了出来。糗大了。据闻公司为了免缴残疾人就业保障金,给后勤部新招了一名视障小伙子。传闻中,那小伙子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都戴着墨镜。
小米还在那边呼喊我,我摇摇头说不过去了,然后跟着一堆陌生的同事坐了下来。自从我左手边那个人摘掉太阳眼镜以后,我没有再正眼多瞧他。我问他名字,他也问我名字;他给我舀汤,我说谢谢;他说这碟鱼不好吃,带一股泥味,我“嗯”了一句,筷子自始至终没再夹鱼肉;他把他桌面上的迷你小风扇朝着我吹,我稍稍把风口移回一半给他。
这顿饭吃得异常拘谨。因为这次拓展活动,才有机会跟公司各个部门的同事认识;因为是这一桌里唯一的女生,才有机会得到更多来自男同胞们的关爱;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对现在坐在我左手边那个叫普顿的第一次认识的男同事,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真的很像他。眼角,眉梢,发型,语速,声调……如果此刻闭上眼,应该会像回到了他的身边。但我应该不是分不清现实与想象的人。
“……不知道待会儿有没有自由活动时间?”普顿拂了拂头发,撞了撞我的手肘。
我收回走神的心:“应该没有吧。教官不是说15分钟后集合吗?”
“shit!就算野鸡旅行团也会有自由购物时间啊!”
“可咱们今天不是野鸡团。”我按住茶杯,“噗”地笑了。
他也看着我笑。
真的,他的眼神,笑意,都像,年轻版的他。
你知道他是保安吧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更加不可能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先后都给你碰上。说白了,那是你潜意识里的想念,需要找一个缺口来安放、来发泄、来承接……”小米一边不停地涂防晒霜,一边抱怨恶毒的太阳,一边说话。
“够了。我知道他不是他。”我一边替小米打伞,一边提着她沉沉的背包,亦步亦趋跟着她。
“你知道他是保安吧?”小米对我笑得好坏。
我和小米在这家公司待了两年多。小米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由同事上升为朋友的人。公司新旧团队交替,人事架构异常复杂,人心涣散,因此公司高层才组织一趟员工户外拓展活动来进行团队建设。如果不是这样的活动,常年穿着时尚裙子踩着高跟鞋在六楼做策划推广的我们跟其他楼层灰不溜秋的保安与电工压根没有任何交集。
保安也是人,虽然拿的工资少一点,虽然干的活外人看起来没有在办公室总是对着电脑这么“高尚”,可人家也是靠劳动来收获……尽管我心里本来就觉得职业无贵贱之分,可若此刻拿出来跟小米辩驳会显得苍白无力。因为虽然个个自诩追求平等,可践行起来颇有难度。整个活动当中,只要脱离了教官的监管和安排,休息时喝水时闲聊时,总是高管跟高管坐成一堆,办公室的跟办公室的打成一片,基层的跟基层的待在一起——所谓的阶层,泾渭分明。
看着接下来将要完成的十米高空平衡木,我坐立不安。小米和其他女生更是紧张得频频跑厕所。我咕咚咕咚喝了一瓶水,独自在训练场旁边踱来踱去,大声自我安慰:“不高不高我不怕!”
“妹妹,哥哥给你讲个故事。”见我一副脸色青白的模样,普顿笑弯了腰,“小马有一次代替妈妈送粮食过河,在小河边,牛伯伯说水只到小腿边,小松鼠说河水可以卷走人。你说,小马应该怎么办?”
“我现在真的好怕!可不可以说些有建设性的话?谁知道那只马应该怎样!”我白他一眼,继续拍着胸脯告诉自己不怕不怕,又补充道:“还有,论年龄,你咋也应该叫我姐!”
“哈哈,当你爬上去的时候就会知道答案了。”
这个夏天异常漫长与闷热。我抬起头,看着斑驳的树影,忽然再次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我一直过得还不错
服务生问我是否还需要更多的服务,我往服务生的托盘上放了一些小费,说我想再听一遍《What child is this》。
片刻,整间休闲吧响起了那柔和的旋律。
窗外月明,湖风清凉,万物怡人。倘若最初的阴郁还能归咎于天气的影响,但如今在月明千里当中,似乎再也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了。我不得不直面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真的很不开心。
记不清这是我在工作以外第几次见到普顿。他每逢周二、四、六,就在这家酒吧弹吉他驻唱。此刻酒吧里捧普顿场的一众年轻女粉丝,皆沉浸陶醉在他那低沉的音色中。
吉他表演并不像若干年前那般流行,天涯浪子的形象再也不及霸道总裁能深深吸引年轻女孩,但我确信普顿这种人对女人还是有一股天然的吸引力。那种迷离的眼神和似笑非笑的笑意,对女子有着天生的杀伤力。
那首柔和的《What child is this》似乎永远没有完结的意思,它低吟着,“This, this is Christ the King,whom shepherds guard and angels sing,haste, haste to bring him laud,the Babe, the Son of Mary…”
沈于庭,你曾说,离别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相逢相守只是意外。离别是一个节点,人来了会走,人走了会再走,曾经的恋人再亲密,也不过如田间的野麦,割了一茬,又要再割一茬。你说,长亭饮酒、古道相送、折柳赠别、夕阳挥手,古诗词里从来不缺送别的情境,临别了,连芳草萋萋都是離情。没有了重逢的可能,那离别又是为了什么?所谓离别的意义,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服務生轻轻拍醒我,说酒吧要打烊了。我缓缓睁开眼。四周的灯光暗下去,眼前坐了一个熟悉的人,他正认真地盯着我。
我知道我对沈于庭的幻觉又出现了。这次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刻意逃离这样的梦境,盯着他,流了泪。喉咙哽咽住,那些在心里酝酿了千万遍的风暴一样的刻骨铭心的情感,此刻在心里碰碰撞撞。
“……我以为分开以后,我们就成了路人,可事实证明我还是乐观了点。我们连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实我一直过得还不错的。直到再次遇到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
“沈于庭,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很像年轻时候的你。见到他,我就好像从来没有错失那些年的你。”
对方伸出手,想握住我。我缩回,“不要,我不要这么快醒来,请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听我说完。”
他与他
第二天,我在床上醒来,闻到小米粥的喷喷香。
厨房里一堆锅碗瓢盆和厨余垃圾。我可爱的室友小米,一边关煤气,一边没好气地说:“听说小米粥和醉猫更配。”
“本来今天周末,有时间让你说第一千零一遍关于你和那个负心汉的芝麻烂事……不过今天有人约我,不好意思哈……对了,洗手间漏水,我叫了工程部派个人来看看……”小米一边穿高跟鞋一边刷手机,兵荒马乱出了门。
宿醉未醒的感觉让我头脑有点昏沉。回床上躺了一阵子,门铃响了。
普顿站在门口,朝蓬头垢面的我咧开嘴笑。
我想也没想就关上了门。三分钟后再次打开,穿戴整齐地。
“躲什么躲,全看到了。”他再次咧开嘴笑。
“你是工程部的人吗?”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但老陈叫我来帮帮女同事,我总不能太高冷啊。”
水管漏水本来不是大问题,但水管连着抽水不太灵便的马桶,让技术不太到家的普顿,着实忙活了不少时间。
站在洗手间里像个助手一般被他使唤时而递扳手时而递螺丝的我,迷迷糊糊就想到了沈于庭。他穿着背心的背影跟眼前这个人实在太相似。
“你上次说的小马过河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我看着普顿的背影,小声说。
可他忙着堵哗啦啦的水龙头,没有听见。
我不知道沈于庭是属于天生的骗子还是认真地研究过我这种人的心理,他当时表现出来的情深与搞怪,聪明与俏皮,如我一般的女人就会很轻易地被吸引,从而勇敢走过去,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的小眼睛闪烁着坏笑的光芒,那光芒足以让人忽略背后的狡猾。
但他不是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我的身体里慢慢膨胀着。我忽然很想亲近眼前这个男人。我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从一个沈于庭以外的男人身上找到爱的感觉,突然想用这样的方式和过去告别,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的、有力量从头开始获得幸福的人。
直到我被掉下来的锤子砸到了脚趾。
不得不
八月的炎热刚刚过去,我坐在Full House二楼的窗边,看着沈于庭一家三口在一楼愉快地用餐,心里万水淌流,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贴切的形容词。我在心里有万语千言要对他说,这一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你还有十年时间去面对一个人,你就不会有满腹衷肠,也不会刻骨铭心。我和他的時间,已经没有了,过去了。
他换了一个发型。穿衣风格也已经改变,一副中年成功男人的派头。他的妻子和女儿柔声说话,他则把碟里的牛扒细心地切成一块块,递给她们。温情的一家。
我记得他曾经对我的好,温暖又细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眼泪已经无法轻易涌上眼睑,我只能那么绝望和难过地看着他们。
自从五年前一别,他已经忘了我。我也没想过真的会有机会再次见到他。我曾想,多少年过去,我们都会很混沌地各自幸福,然后老死在各自的城市。这种此生都彼此遥望却不再靠近的关系,也是世间爱的一种。
直到一名男子坐到我的跟前。我收起伤感,朝他展开微笑。
这名男子不是普顿,在昨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别人介绍的一个相亲对象,像世人想象的一样,出来打救我这种傲娇的大龄剩女。
世间的故事又怎会总会如小说般发展?自从普顿从公司辞去保安一职,以及不再到酒吧驻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和他之间,除了一句属于同事之间的简单道别,没有你们所认为的浪漫后续故事。他甚至从来不知道我每晚坐在酒吧一个隐蔽的角落看他和各种女子谈笑和调情,也从不知道我曾有一刻想用他来取代另一个人的天真想法。
故事里的人按照他们自有的逻辑在演绎着缓慢的情节。但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没有想当然的剧本。
小米说,“能踏踏实实做一些更美好的事的时候,前任就不那么复杂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既不缘深又不缘浅的过客罢了。像那谁说的那个童话故事,不听牛伯伯说的,也不听小松鼠说的,小马蹚过那条小河把粮食送到外婆家就行了,还记得那条河的深浅干吗?”
我答非所问,“分开后,我就错过了沈于庭变成熟的岁月。普顿就是年轻时的他。该谢谢他,我已经感受过沈于庭未曾离开的感觉。”
“即使你改变得了过程,也改变不了结局。所以你该放下。”小米说。
嗯,不得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