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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什么

2017-09-13

女友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爷团长小姐

遠走高飞

赵小兰小心翼翼地问向小姐,你真的要做胡团长的……三姨太?

向小姐彼时正用素笔描着眉,回头对赵小兰妩媚一笑:那当然。

向老爷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千金,有点任性,可天生丽质,聪颖好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当向小姐对父母说出自己要嫁给驻扎在本地的一位姓胡的团长时,向老爷当场气得发抖:胡团长的年龄比我还大,并且已经有了两房女人,宝贝女儿怎能去做个三姨太?

老爷和夫人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他们费尽了口舌,向小姐就是不理会。他们把向小姐锁在了闺房,早午晚三餐由赵小兰给她送饭。

赵小兰总是听见向小姐在屋里摔东西,发脾气。赵小兰站在窗户边又害怕又心疼,除了小声喊“小姐,别,你别……”外无能为力。赵小兰生性胆小这事向小姐知道,所以她没有用吩咐她打开闺房门放自己走来为难她,而是叫赵小兰给她喊来了李一阳。

李一阳他们家世代是向家的佣人。李一阳比向小姐和赵小兰年纪略大,经常远远地看着她们俩发呆。向小姐知道那个老实巴交的家伙不自量力地暗暗爱慕着自己,所以平日总叫他去办诸如攀悬崖掏鸟窝、半夜拿梯子护她爬围墙出去疯玩之类的事儿。

这次,向小姐叫李一阳给胡团长送信。李一阳低着头,脚步渐渐向后退,嘴里嗫嚅着。向小姐把信塞到他手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柔声说:“你不帮我就没人帮我了。”李一阳顿时没辙了,犹豫片刻,握着信转身走了。

不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姐跟胡团长一起坐船私奔了。两天后,胡团长手下的勤务兵给向老爷和夫人送来了一千块大洋和一封向小姐的亲笔信,告诉他们胡团长的部队开拔到上海去了,他要带着向小姐去上海任办事处处长。

向小姐给父母的信写得很明白,她要出人頭地,要出去闯世界,嫁给胡团长做三姨太并非她的目的,而是她通向新生活的一块跳板。

没有了向小姐的家愁云密布。赵小兰每天进进出出替老爷和夫人熬药,偶尔总会朝渡头张望。在她外出的空当,有乡亲不屑地朝赵小兰翻白眼:你家小姐臭不要脸。

赵小兰没吭声。她没有文化,可是跟着向小姐看胶片电影时曾听过一个词儿,叫梦想。大舞台上的美人儿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向小姐所憧憬的大上海生活总是鲜活地在她眼前晃荡。

赵小兰揭开锅盖,麻利地把蒸熟后的面切成条,口里咿咿呀呀地哼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从李一阳打开小姐闺房门锁的那一刻开始,赵小兰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跟着无所畏惧的向小姐远走高飞了。

李一阳依旧闷着头砍柴和挑水,偶尔抬头看看远方,眼神茫然,赵小兰没能从他的脸上捉摸到半点动静。可她知道,李一阳一定跟她一样,不舍得向小姐。

只要小姐过得好,其他又有什么所谓呢?命运从来就由不得我们。小姐她现在可以挣脱镣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情吗?赵小兰心想。

戴先生

赵小兰再见到向小姐是一年后了。她跟胡团长离了婚,跟一个姓殷的商人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知何故又分开,可生活依然风生水起,锦衣绣袍,踩着哒哒的高跟鞋,由几名士兵护送回家看望老爷夫人,礼物装了两马车。

向小姐送给赵小兰一身合体的红色旗袍。夜里,向小姐拉着赵小兰躺下,两人像小时候一样一起窝在炕上的被窝里说话。向小姐没有兄弟姐妹,娇纵蛮横,可自幼跟赵小兰情同姐妹。她像当初分享月经初潮般跟赵小兰讲男女之间“那点事”,赵小兰羞得满脸通红。小姐捏捏赵小兰细滑的手臂,笑她,“死妮子,迟些都要嫁人了,还害羞什么!”

赵小兰早些日子由向夫人做主,跟前来提亲的王家马夫胡二宝订了亲。十八九岁的年华,对婚姻与未曾谋面的男人既憧憬又恐惧。向小姐说,男人分很多种,对付每种不同的男人要使出不同的伎俩,或娇或媚,或贤或狠,不管他是哪一种你都得钳得住他才有好日子过。说着,向小姐像小时候一样,在炕上给她扮演各种角色,媚、娇、贤、狠……

赵小兰留意到穿着肚兜的小姐身上的皮肤紫一块青一块,背后还有几块烙印。她心疼地追问,向小姐却淡定地点起了一根烟枪,轻描淡写说没事。

向小姐在家住了三天便再次离去。临走前她悄悄对赵小兰说,她跟着一个叫戴先生的人加入了一个什么组织,戴先生给她起了一个暗名,叫“裙带花小姐”。说起戴先生时,向小姐的脸蛋儿变成了一朵花。

小兰,你若过得不好,要来找我,我替你作主。向小姐说。

不舍得

赵小兰不会过得不好。胡二宝生得五大三粗,却待她如珠如宝。向小姐教给她的那套如何“钳住他”自然也就排不上用场。她和胡二宝成亲后,在南郊安了家。胡二宝白天照旧给王家当马车夫,晚上出去拉黄包车挣点外快。

赵小兰在向家的位置由一个新招的水灵妹子顶上。水灵妹子干起活来没有赵小兰精细,还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儿。厨房姆妈说那妹子是疯子,出去听了什么演讲回来,就在厨房背着手对一堆柴木和草碎说:“我们要改革社会,要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不是用武力能成功的,要如何才可以成功呢?简单地讲,第一是有道德,第二要有知识……”

水灵妹子没多久就被向老爷解雇了。她还无所谓,临走前雄心勃勃地对厨房姆妈说要剪辫子去北平参加什么服务团,要“革命”。“革命是啥子呢!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还不寻婆家,耽误了咋办呢?”姆妈一边擦灶头,一边跟赵小兰吐槽“这年头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懂”。赵小兰又回了向家做事,向老爷和向夫人特意在后院腾了一间小平房给她和胡二宝。

半年后,赵小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向夫人抱着小儿泪水长流。赵小兰想,夫人是惦念小姐了。

赵小兰在日复一日乏善可陈的日子里,脑袋里也总是惦记着向小姐。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立场上去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来自其他人隔岸观火的感受其实并不能左右什么。相比之下,赵小兰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网中,这个网里面盘根错节着许许多多干扰她的思想和选择的信号,这些信号来自她也许看重、也许并不看重的旁观者。她和很多人一样固执地相信旁观者清,但忽略了其实旁观者永远不会代替她去过完每一个在她的生命中顺理成章的日子。

這些年来,向小姐只回过家一次,匆匆逗留了两三个小时又离开了。听说她再次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姓毛的军官,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向小姐的眼神依然妖娆,但也更凌厉了,外面有传言她是上海有名的交际花,面对任何选择与任何人都不怕。那次临走前向小姐告诉赵小兰,她在大上海的毛家缺了一个女管家,问赵小兰可愿意同行。

赵小兰摇摇头。丈夫和儿子,没有一样她舍得放下。

天很蓝,云彩散

“小姐,小姐,你还记得小兰吗?”

赵小兰没有想到,她和向小姐的再一次重逢是在这样的一个境况里。十年岁月过去,经历过战乱与和平,颠沛和流离后,在青岛市郊的一家全封闭疗法的疯人院,赵小兰小心翼翼地放下包裹,隔着玻璃窗再次见到了向小姐。她用指尖紧紧按着玻璃,试图抚摸好久不见的向小姐。

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向小姐已经枯瘦恍惚,面无血色。但在见到赵小兰的那一刻,她无神的双目涌出了哗哗的泪水。

赵小兰终于得知,这些年来,毛军官待向小姐并不好。在各位姨太陆续入门后,移情别恋的他喜欢毒打和禁锢她。倔犟的她不断反抗,最终还是敌不过一个有权力和有野心的男人。毛军官找精神病专家给她开具了“诊断书”,她被迫到疯人院接受“强化治疗”。如果不是毛军官已经逃往台湾,如果不是有好心人帮忙给远在千里的向家送信,向小姐的痛苦不知何時才能到头。

向老爷和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向家大宅也早变成了红军某团的驻地。赵小兰的大胖儿子在一次躲避日军的时候误中了流弹,圆碌碌的眼睛盯着天空无法再合上,死在了她的怀里。赵小兰常常在夜里看着远处枯黑的树,在流年里痴痴地想,“如果我家小宝还在,今年该是会捡柴烧火了。”

人的痛苦,总非那么单一。赵小兰在几年前还守了寡。魁梧健硕的胡二宝为了赚一笔路费带她离开这块伤心地,去拉煤车,谁知积劳成疾得了病,不断咯血。病入膏肓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医疗所,要回家,要陪着赵小兰。谁又会信一生一世这肤浅对白——没有千言万语,却不比地老天荒更简单。

赵小兰在向家大宅对门的暗巷,靠给红军缝缝补补度日。孑然一身的她后来辗转收到向小姐托人传来的求救书,一路打着散工越过千里到达青岛,到疯人院领回了她。

火车一路南下。赵小兰握着木然的向小姐的手,回望那个不知何时已不属于她们的北国。

1949年的春天,万物更新,莺飞草长。

赵小兰记得那天天很蓝,云彩散。前方路漫漫。

不知道

赵小兰擀得一手好吃的面皮,做得一手好吃的肉夹馍。她在一个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的城市经常给向小姐做遥远的北方老家好吃的东西。

向小姐依然爱穿旗袍,喜欢半披着披肩和着唱机跳舞,或者嘴边涎着口水对着窗户发呆。她会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对赵小兰说起胡团长、戴先生或者毛团长,说他们给她掏悬崖上的鸟窝,半夜拿梯子护她爬围墙出去疯玩,和背着崴伤了脚的她走好长好长的山路。她说,那些好日子怎么就那么短啊!

赵小兰一边做家事一边专注地听,听向小姐说起那些她同样也熟悉的事。那些事,向小姐记得比她还要清楚,却忘了曾经为她做那些事的那个人,并不是胡团长、戴先生和毛团长,而是那个埋在北方黄土下的李一阳。

向小姐从向家出走后不久,李一阳就去从了军。别人都说,他是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当一个堂堂正正能配得上向小姐的人,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家奴。有梦想是好事,可梦想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实现。不久,李家老爹就收到了李一阳阵亡的噩耗。

后来赵小兰和向小姐相依相伴二十七年。赵小兰每天早上做好饭,把向小姐留在逼仄的阁楼,就去一家小制衣厂踩动踏板,哒哒哒哒,端直的针脚便从指间流出。她每天天亮而作,夜黑而息,现世安稳。她再也不必担心谁对谁会有伤害,原来隐姓埋名的斋素生活竟是这般的宁静与舒坦。

赵小兰隔天便会去街市买菜。看着各种各样的蔬品,有人总问她,你想要什么?赵小兰犹疑片刻,总是回答,不知道。

有时她会在某个有阳光的午后想一想她平凡的一生,和向小姐不平凡的一生,以及李一阳没有机会思索平凡还是不平凡的一生,也会想起向小姐曾经挂在嘴边的梦想。

其实,梦想是什么?是一件事,一个人,是你想要的生活,还是一种人生?

她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生死枯荣的奥秘,比如人心世情的变幻,比如聚散分合的缘由。与此相比,她想要什么真是一个渺小的话题,如同于你重若泰山于他人轻如鸿毛般的感情。

赵小兰无法知晓更多,岁月便已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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