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方考*
2017-09-12王坤鹏
王坤鹏
(吉林大学历史系)
沚在卜辞中称“方”、称“伯”:
(1)…未…沚方。(《屯南》4090,历二)
(2)…尸方,沚白(伯)执…其以用。(《东大》B.0945,黄组)
辞(1)沚称沚方,目前卜辞中仅此一见,但足以说明沚为方国势力[8]。辞(2)为黄组卜辞,辞残泐,意不明。卜辞有“甲申贞,其执三丰伯于父丁”(《合集》32287),是以三丰伯作为“执”来祭祀父丁[9],单从辞(2)“沚伯执”、“其以用”来看,可能也是用俘虏的沚伯祭祀商王先祖。如果理解无误,说明在商代后期,沚方与商王朝仍有敌对行为。可见沚方与商代不少方国一样,处于商王朝的边域,曾经与商王朝处于敌对状态,并且经常发生战争。
武丁卜辞常有商伐沚的记载:
(4)乙酉卜,甫其执沚。(《合集》5857,典宾)
(5)癸卯卜,贞,艺其戎沚。(《合集》69 92,师宾间)
(6)辛酉[卜]……其正(征)沚。六月。(《合集》6993,师宾间)
强力征服既反映了商王朝对沚方势在必得,同时也反映了沚方对商王朝具有重要价值。这种价值主要体现在军事上。商王朝征服沚方后在军事方面的合作,前人已做了不少研究[13]。这里就尚未充分注意到的几条卜辞作补充:
(8)其有来艰自沚。/贞,亡来艰自沚。(《合集》5532正,宾一)
辞(8)贞问从沚方那里有没有遭入侵之类的坏消息传来[14]。所谓“艰”主要指敌对国族入侵边邑、掳掠人口之事,为商人习语,周初尚在使用,《尚书·大诰》云:“有大艰于西土”。“来艰自沚”即辞(9)“来艰自西”,是沚所报告的内容。可见沚方臣服后,其职责之一即负责搜集军事情报。辞(10)“目”为动词,观察、监视之意[15]。与之相类的动词还有“望”、“视”、“监”等,甲骨文分别作、、,卜辞用例如“登人乎(呼)望方”(《合集》6182)、“登人五千乎(呼)视方”(《合集》6167)、“令监凡”(《合集》27740),其后都加族邦名,虽然具体含义不太清楚,但字形中都突出人眼睛,包含探察、监视之意。“目”作为动词,应是刺探情报。辞(11)“取”意为征取,卜辞习见“取射”(《合集》5757),射指弓箭手[16], “取目”与“取射”句例相似。“目”用作名词,也应是一种军事人员,将(10)、(11)合起来看,“目”应是耳目、斥候。商王朝从沚那里征取探子,目的则是侦察、监视方。可以看出沚方在情报方面主要发挥了两方面作用:1.侦察周边方国的动向并向商王朝汇报;2.为商王朝提供熟悉地方情况的侦探,供王朝驱使。这种军事上的考量,未尝不是商王朝强力征服沚方的图谋所在。
从沚方所处地理位置上也可看出其对商王朝的军事意义。据研究,沚方很可能“在太行山西麓的浊漳水与清漳水流域附近”[17]。武丁时期,这里是商与西方及西北各异族邦进行斗争的桥头堡。学者据卜辞系联绘出各方国与商王朝中心区的相对位置如上图[18]。
武丁时期东、西、北三面的属国同邻邦位置示意图
沚方隔太行山与商王朝中心区遥相呼应,由于太行山的阻断,西部、北部族群东进南下的通道极其有限,主要通过所谓的“太行八陉”[19]。由图可以看出,沚方的位置西拒方,北阻土方,实扼方、土方东进、南下的咽喉。商王朝之所以以强力压服沚方,实际上是商王朝抵御方、土方等西北雄方内侵的需要。
二、“毖”、“告”反映的服细节
卜辞中有商王派人去沚地宣诰镇抚的记载:
辞(13)“告”即“诰”。《尚书·大诰》:“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召诰》:“诰告庶殷。”《多士》:“告尔殷多士。”《多方》:“诰尔四国多方。”与“毖”相似,上引诸“诰”字也包含两层意思,一为教化,一为震慑。尤其是中心王朝在对待臣服的异族邦时,“告”更是一种必要的手段,这一点在《多方》中表达得更清楚:“我惟时其教告之,我惟时其战要囚之,至于再,至于三。乃有不用我降尔命,我乃其大罚殛之。”这是周王朝统治者对臣服的四国多方所告的内容,目的是宣示周王朝对待异族邦的态度,即包括教化与殛罚两个方面在内。直到春秋时期,在对待归顺外族时,统治者仍会使用“告”的方式。《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晋国范宣子归罪于诸戎,即是“告”的方式。辞(13)所说的“告”应是商王统治臣服异邦的一种方式,其所告的内容大致也不出上引文献的内容。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商对沚方的处置大致包括两个方面:威慑诫告与安抚劳慰。这与周初对待商遗民的方式是相似的。《尚书》的《多士》、《多方》是周王朝针对殷遗所作。《多士》说:“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周王朝对殷遗民的诫告,实包括威胁与利诱两方面。其中“奔走”一词西周金文常见[25],这里用来要求殷遗,可见殷遗仍有机会保持其贵族地位。《多方》:“我有周惟其大介赉尔,迪简在王庭,尚尔事,有服在大僚。”也说到选拔殷遗参与周政,殷遗可以保有其尊崇地位。当然,前提条件就是要臣服于周,敬服周命[26]。
沚方对商王朝的臣服究竟是何种形式?这个问题涉及到商代上层建筑的架构,目前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学者据商沚之间的密切关系,认为沚在商代受封为伯爵[29],这一结论还需再作讨论。卜辞中沚、沚戓有称伯的现象:
(16)辛未卜,丁隹好令比[白(伯)]戓伐卲。(《花东》237)[30]
(17)辛未卜,丁[隹]子令比白(伯)戓伐卲。/辛未卜,丁隹多丯臣令比白(伯)戓伐卲。(《花东》275+517)[31]
(18)辛未卜,白戓爯册,隹丁自正(征)卲。/辛未卜,丁弗其比白(伯)戓伐卲。(《花东》449)
辞(14)残,辞(15)左指左军,商王占卜以左军与伯戓协同作战是否有祸。辞(16)、(17)、(18)为花东子卜辞,都是占卜由哪支武装力量来协同伯戓作战。目前卜辞中所发现的沚氏称伯情况只有以上几条,其中花东卜辞中的伯戓是否是沚戓,尚有学者怀疑[32]。如果伯属商王室封爵,则卜辞中沚伯或伯、伯戓这种正式称呼的出现频率应远远多于沚、沚或沚戓。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学者统计现有卜辞中关于沚的记载达573条[33], 称伯者仅一见。因此,伯更有可能是沚方臣服商王朝之前的称呼,沚氏称伯并非始自商王封爵之后。另外,上文已论述商朝征服沚方更可能是一种强力压服,更多是出于军事考虑。根据目前所见的材料,沚方在政治上是否融合到商王朝体系内尚不能定论。前引辞(2)为黄组卜辞,时间在商王康丁以后,已到商末,从辞(2)反映的内容来看,似乎商王朝与沚方仍发生冲突,以致于商王执沚伯用来祭祀先王。
答案可以从卜辞“臣”的内涵上探得一二。看下面几条卜辞:
(20)贞,□同多沚。(《合集》11171,典宾)
辞(19)“呼比臣沚”,即商王要求自己的某支武装力量与臣沚协同作战,臣沚主要承担军事方面的任务。辞(19),此字孙诒让疑为‘同’之省文,意为会合[34]。 孙氏的意见值得重视,西周金文《天亡簋》:“王同三方”(《集成》4261),旧亦多释为“凡”。“同多沚”即召集多沚,从辞意揣测,这种集会的目的应该是军事行动。辞(21)与辞(17)“丁隹多丯臣令比白(伯)戓伐卲”相似,都是指让“多臣”或“多丯臣”协同沚氏作战。“多丯臣”与“多臣”一样,应是商王统治下的一种军事组织。沚氏称“臣沚”、“多沚”,所比者为“多臣”、“多丯臣”,由此可以推论:1.沚氏被征服后的身份应是商王朝的“臣”;2.沚氏已被整编为“多沚”;3.“多沚”即相当于“多臣”。
关于商代的臣与多臣,学界讨论甚多,郭沫若提出臣“象一竖目之形,人首俯则目竖,所以‘象屈服之形’者”[35],较为学者接受[36]。据学者研究,商代的“臣”与“多臣”至少有以下三层内涵:1.作为“臣”,首先须是臣服者,“殷人对没有屈服的俘虏,则直书其族名,其下场则全部被屠杀;对表示屈服的俘虏,则名之曰臣”[37]。2.商代的臣一般都为兵士,这一点郭沫若已指出[38]。 3.陈梦家指出“多臣常常是受王之乎征伐邦方”[39],说明“多臣”很可能是直隶于商王的武装力量。这种主要由异族战俘转化而来的臣,组成职业武装队伍,实质上变成了为商王效死命的“爪牙”[40]。从这个层面讲,商代“多臣”与周代文献中的“虎臣”、“隶仆”十分相似,“都是‘以戒戎作’的被奴役者”[41]。沚方的情况正是这样,只是略有不同,沚方仍保有原来的土地,并没有被招至商王朝中心区,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并不直隶于商王,而是有自己的首领像沚等。
从“多沚”的称谓来看,商王朝打乱了沚方原有的建制,将沚方进行了分化与整合。这种分化削弱了沚方的力量,以便于治理。这与周人对待殷遗民的处置方式是相似的[42]。卜辞的“多沚”与“多马羌”、“多羌”十分类似。商时羌人分为北羌和马羌两种[43],其中马羌起初与商人为敌,商人曾加以征伐,“乙卯卜,争贞,王□伐马羌”(《合补》1983)。经过征服与整合,商人同样用马羌组建了“多马羌”这样的武装力量,卜辞云:“□寅卜,宾贞,令多马羌御方”(《合集》6761)。卜辞关于商俘获羌人的记载习见,羌人战俘也被商王朝组建成了一支力量,“多羌”用于田狩等,卜辞有“多羌不获鹿”(《合集》153)。
综上所述,其一,沚在卜辞中称方称伯,与商人异族。武丁时征服沚方,曾一次集合三千人,卜辞中需要商王朝如此兴兵动众的方国像土方、方等都是雄族大邦,沚方在实力与性质上与之相类。但沚方的地理位置更为重要,它西拒方,北阻土方,实扼商代西方、西北方异族内侵的咽喉。商王朝屡次强力征服,与其险要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沚方后来变成了商王朝在西方的耳目,成为军事情报的重要来源,并且在商王朝征伐西、北方各国时,常为前导。其二,商在征服沚方以后,多次对沚方进行“毖”、“告”。所谓毖告包括威慑诫告与安抚劳慰两个方面,与周初对待臣服的四国多方的方式相似。这种“征服——诰诫”模式是早期国家管理的重要方式。此时的王朝并没有更有效的方法来统治属国,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商王朝并未完全摆脱诸侯之长的地位。其三,沚臣服后称“臣沚”、“多沚”。“臣”与“多臣”都是商王朝征服异族邦后整合其武力所组建的军事力量,这种由臣服异族转化的武装队伍,实际上变成了为商王效命的爪牙,与周代利用异族战士组建的“虎臣”、“夷仆”等军事组织相似。“臣沚”、“多沚”就是商王征服沚方后利用沚人组建的武装力量,“多沚”相当于“多臣”。略有不同的是,由于沚方重要的地理位置,商王保留了沚方的领地,组建的“多沚”仍由沚方首领率领,用于抗击西、北方向异族的内侵。像沚方这样的情况,在商代并非孤例,“多羌”、“多马羌”等都是类似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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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郭沫若早已指出沚乃方国名。见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08.
[9]卜辞占卜要不要用三丰伯祭祀父丁,说明已经俘虏了三丰伯。因此“执”为名词,指俘虏而言,“其执”与“三丰伯”同位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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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来艰自沚”是指沚方报告他国入侵的消息,宾组中此类卜辞习见,细玩可知。有学者认为此句是说沚方入侵商,可能有所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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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关于戉氏的情况,参考[16]:62,99.
[25]例如盂鼎:“享奔走”(《集成》2837),殳簋:“其万年奔走事[相]侯”(《集成》4136),荣作周公簋:“克奔走上下”(《集成》4241),效卣:“万年夙夜奔走”(《集成》5433)。
[26]关于殷遗民遭遇问题,参见杜正胜.略论殷遗民的遭遇与地位[C]//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53本4分),1982.
[27]参考以下论作:a.[5]:46-56.b.[6]:847-848.c.韩江苏.甲骨文中的沚[J].殷都学刊,2003(3).d.孙亚冰,林欢.商代地理与方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263-267.
[28]王国维.殷周制度论[C]//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1959:467.
[29]最早发表此说者为董作宾,胡厚宣进行了详细论证,后来学者如岛邦男等多从之。参见a.董作宾.五等爵在殷商[C]//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419.b.[5]:56.c.[6]:847.
[30]关于《花东》卜辞的时代,整理者认为大体相当于武丁前期,陈剑认为整个花东卜辞存在的时间可能在武丁晚期。参见a.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前言35.b.陈剑.说花园庄东地甲骨卜辞中的“丁”[J]. 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4).
[31]蒋玉斌缀合。参见蒋玉斌.殷墟“子卜辞”的整理与研究[D].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229,246.
[32]在坚持历组晚期论的学者看来此问题有待商榷。参见刘源.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文研究概况[J].历史研究,2005(2).
[33]同[18].
[34]孙诒让.契文举例[M].济南:齐鲁书社,1993:47.
[35]郭沫若.释臣宰[C]//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 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70.
[36]臣在实际用法中,并不全部表示地位低下者,因此不少学者提出了其他看法。但从辞源上所说的“臣”的屈服义,与臣在臣服之后的际遇是不相涉的两个问题。关于“臣”字讨论,参考王进峰.商周时代的“臣”与“小臣”[D].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48-50.
[37]赵锡元.中国奴隶社会史述要[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6:122.
[38]同[35]:79.
[39]同[3]:507.
[40]林沄.商代兵制管窥[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0(5).
[41]裘锡圭.说“仆庸”[C]//裘锡圭学术文集·古代历史、思想、民俗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15.
[42]同[16]:263.
[43]王慎行.卜辞所见羌人考[J].中原文物,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