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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双重生活

2017-09-12

中国老区建设 2017年7期
关键词:棚子农活见面

□ 周 娟

村里的乡亲们终于盼到了拆迁还建房了,住上了有自来水、卫生间的单元房,过上了村里人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的生活”。

小时候,母亲和村里人一样,激励孩子好好读书的话就是“好好读书才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在母亲看来,就凭能住干净的单元房、不用干农活这两点,城里人的生活就是好的。

没想到母亲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随着城市的扩张,村里的地全部被征用,母亲和乡亲们一下子都可以住干净的单元房、不用干农活了。据说,领楼房钥匙那天,村里欢天喜地。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干净,曾让人无比向往的干净,却让刚刚“过上城里人生活”的乡亲们大失所望。

新建的小区的路上都是灰,小区周边的路都是泥土。进屋不是满脚泥巴就是满脚灰,村里人没有进屋脱鞋的习惯,再说农村亲戚一来就是一大帮人,换鞋也不便,主人也不好意思让人换鞋,否则就会被亲戚讽刺“搞得好像你还真成了城里人似的”。

村里的空气绝不比我所生活的大城市更好,没准还更差。村里的小区被众多已建和在建的纺织厂、玻璃厂、电池厂及重化工厂重重包围,工业废气带来了浓浓的呛鼻味。

生活垃圾焚烧是空气污染的另一个源头。浓浓的烧塑料的味道虽持续时间不长但让人难以忍受。

到了冬天,村民还很难与过去的生活方式告别,有的人在楼房里烧柴烤火。于是,整个村庄烟雾缭绕。

湖北中部的冬天,也不会寒冷难耐。村民烧柴烤火,不仅仅是为了取暖。对于村里的人,围炉而坐、围炉而吃、围炉而谈,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因此,村民纷纷在一楼车库甚至直接在单元房里安装炉子烧柴烤火,接一根烟囱伸到窗外。柴火多用青木,烟尤其呛鼻,而楼房集中,烟尤重。整个小区黑烟滚滚。

整日的烟熏烟呛,母亲的支气管炎犯了。躺在床上,唠叨起如今的生活,让我倍感诧异。原来,上楼后生活的不适还不仅仅是炉火。

母亲对我说,现在的生活像是坐牢,她感觉是被困在笼子里了,不自由。她的表现的确像一只困兽,在房子里坐立不安、无所适从,明显可感受她内心的焦虑。“不自由”表述的应是她从肉体到灵魂的一种被束缚、被困。她说,是因为房子太小,转个身就是房间再转个身就到了厨房。可房子的面积近120平方米。我知道,这不是空间的问题,而是精神状态的问题。

母亲向往的“不用干农活”,不仅是不干农活的体力轻松,更多的是背后隐含的生活富足下的游刃有余和从容。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家常年背债,日常生活都是笼罩在还债的阴影中。现在有钱了,但出乎意料的是,预想的从容生活并没有随之而来。

对于常年忙惯了农活的村民,突然闲了下来,不再有农活可干,是件很难适应的事,这可比不得退休的人,有时间从事自己的兴趣爱好了,对于农民就真是变成无所事事了,总不能一年到头天天打麻将、发呆吧。用父亲的话说:“不干活,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不舒服。”

虽然征地补偿款和养老保险已可充分支撑村民“不干农活”的生活,但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就像双脚离开了地面,虽然知道不会有危险,但永远不会有安全感。

“种地虽然收入少,但只要有地,就永远不用担心没吃的。现在没地了,心里就没底了,钱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抱有这种想法的村民占绝大多数。因此,即使有钱了,这些曾经的农民也不能“从容”地花钱买菜吃。他们把小区所有的非水泥地面,包括水泥路面上的树坑、楼顶都种上了菜。但这点菜却也不够村里的人吃,还总有人偷菜。

他们即使一把年纪了,也到处找活干,这中间还有快80岁的老人。其实他们是为获得安全感。所以,人们到处打听,看能不能到偏远的村庄租地或承包山林,否则心里总不踏实。

棚子,母亲的精神寄托

母亲的焦虑和不安,实际上是以前围绕农业生产建立的人际关系、生活习惯、生活态度、行为规则都统统不适用了。

母亲很不习惯,“如今都住小区了,办酒的少了”。

办酒席曾是村里的公共事件,围绕办酒席,牵扯的是整个村庄的人事关系、爱恨情仇,也是大家难得的见面机会。现在办酒席一来在场所空间上不方便了,二来没了自家产的家畜家禽、鱼菜等,在家办酒席成本高了很多。

办酒的人越来越少,对于移风易俗来说这是好事,却也透着丝丝人情的凉意。人情,本是人之情感的交流和表达,也是人之常情。现在再也没有一家在家办酒全村都来帮忙、参与的热闹劲儿和热乎劲儿了。

母亲说,现在见面方便了,感情却寡淡了。感情不在于见面的次数,而在于见面的原因和内容。以前见面原因太多:需要帮忙干农活、需要帮忙抬重物、需要帮忙卖农产品、需要帮忙杀鸡打鱼,需要帮忙劝架、需要帮忙出主意、甚至需要借鸡蛋借米,还需要见面商讨用什么种子农药、什么时候下种上肥……因为帮忙了,所以需要请吃饭请打麻将;因为帮忙了,所以要互送好吃的好用的……然后,感情好了,还需要见面互说秘密、互倾衷肠、互诉委屈。一百次见面一百个理由,怎么会觉得无聊和寡淡,只会越来越亲密,甚至情到深处就生恨,但闹矛盾后再通过一次见面就能释前嫌重修好。

现在呢?见面就是见面,成了没有内容的见面。也许其实双方的情谊未变,只是情谊没法通过具体形式体现和感受,感觉就是感情淡了。

很显然,母亲面临的是心灵的空洞和生活的失范,她需要围绕新的生活方式,围绕新的生活内容来建构人际关系、行为规则、情感体验。在新的人际关系没建立之前,她找到了变通的方法。

有一次,我打电话询问母亲的病情。父亲说已去住院好几天。我问那你怎么没去陪护?父亲说:你妈说不用,让我回来赶紧搭棚子。

棚子,是如母亲一样适应不了单元房生活的拆迁户,在已被征用但还未开挖的空地上,用一些旧木板和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简易房屋。

棚子四面漏风,仅够放一张床和一个炉子,再加一些农户家寻常的工具杂乱而放,无水无电,真是不敢相信能住人,但住里面的人却说很好。因为属于违建,村里和街道是不让搭的,但村干部也经不住村民的哀求和倾诉,而且他们一再保证,一旦开挖,立马拆掉走人,绝不废话,所以村里才勉强答应,但只能是最小程度的棚子。

小矮棚孤零零的突出在茫茫一片的空地上,夹杂在高耸的已建和正在建的高楼间,显得凄苦又不协调 。

我问独自坐在棚子前晒太阳的人,不无聊么?答有什么无聊不无聊,以前不也这样么?是哦,只有城市的生活才会让我们觉得无聊,才会用无聊这个词。仅仅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对于现代社会,那是浪费时间,是空虚,会让人坐立难安,而对于他们,是身心的放松,是日常的生活,是生命的常态 。但这种放松和无意识状态,是以农业劳动的繁重为相对条件。但现在单元房的城市生活,还能让他们体验这种放松持续多久?。

棚子并不是常住,毕竟无水无电无友也无法招待客人,而是在棚子和单元房之间做两栖人,住棚子更像是对住单元房的弥补和为住单元房补充能量,需要经常到棚子里去放空思想、让身体回忆以前的生活,才能让身体和心灵忍受单元房的“牢笼”,否则按母亲的说法,“会把人过疯”。

棚子后面的空田被母亲洒满了各种蔬菜种子,长得特别好,她每次来棚子都会用大袋子装菜回去分给小区的人,这大概是田园生活最后的形态了。

棚子是对过去生活的怀恋和不舍,也是母亲这批村民作的最后坚持和挣扎,它和车库的炉火、小区种的青菜、在别的地方买的农田一样,是上楼人用以克服内心焦虑和不适的双重生活,也体现了这批“最后的农民”内心的撕裂。◂

短评

有一种梦叫“农民梦”

母亲作为农民已经大半辈子了,她能记住的一切都是有关农民的生活体系。她从肉体到内心都适应的是大自然的节奏,是鸡鸣狗叫的声音,从出生至今,这些已刻入骨髓。如今,已入老年,却将她从以前的生活系统中突然剥离、拎起 、再置入120平方米的房间里,感受可想而知。母亲曾经对我说的,她最希望的状况是地和房子被征一半,她觉得那样的生活就好得不能再好了。当时我回了一句:做梦。现在想来那的确是我妈的梦想。地和房子被征一半,就会日子富足,地和房子还留一半,她就能保持她的小农生活,能有身体和心灵的放松和自由以及社会生活的游刃有余和从容。

这也许是所有中国小农的梦想吧:日子富足,依田相守,生活平和 。在拆迁时,几乎所有农户都坚持不丢弃他们的农用工具,哪怕一把锄头,要求政府解决这个问题。村里在后面山上建的临时过渡房,现在全部被用来存放搬迁农户的农用工具。但是,他们还有机会做回农民吗?他们保存的,也许我们可称之为“农民梦”。(周娟)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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